文:李文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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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我去到一个镇上工作,说是镇子,实则是在大山当中。很小的城镇,屈指可数的几条窄街,很快就能走一个来回。它与童年所在的镇子没有区别,连串低矮的水泥平房,举目皆灰,没有其他颜色。街道两侧,总有倾斜的电杆,也总有那杂乱无章,散发危险信号的黑色电线,感觉随时会垮下来。
街道两边很多门市部,经营着各类早中晚餐,有卖米粉的、卖抄手小笼包的,而在此处,最出名的是当地厨师烹调的秘制干香马肉。是否立即有一匹马的形象出现在你的脑海中,令你生疑——为什么要去吃马?初来乍到时,我也同样这么认为,所以未曾尝过一次。不过,街上飘散的香味,的确香辣诱人。
小镇道路老旧,车辆稀少,基本没有出租车。我刚来,就被黑车司机放在了一个陌生位置。街道旷静,人影寥寥,我站着发呆,忘记自己为何到来。在山里的同事打来电话,信号微弱,只能勉强捕捉一两句清晰的声音。他让我打个摩的,很快就能进去。又发来具体定位,打开一看,大片空白,连地名也没有。
我背着一个包,就在街上走,可总是找不到开摩托的。向一个老板娘询问情况,她告诉我要去车站门口找,他们都集中在一起拉客。摩托车不像出租车,不会在大街上晃悠。我长应一声,恍然大悟。又问车站怎么走,她用手前后左右绕了绕,眼神格外坚定。我道了谢,朝着并没有听明白的方向走去。来到车站,果然很多人围在一处,下着象棋,地上都是他们扔下的黄色烟头。而他们的摩托车,则稀拉摆放在侧。我对他们说,我要去虎山。一名下棋男子,头也未抬,只听他喊道:“吴老二~~~虎山”,便见着后方花台处另外一位男子站起来问:“哪个?”我用眼神示意他。他走过来递给我安全帽,说:“二十哈。”我点了点头。
已经好多年没有坐过这样的摩托车了,连上车都有些费劲。从前,我总能扶着幺叔粗壮的手臂一跃而上,毫不费力。那时的我认为,驾驶它的人,都很了不起,我可能永远都学不会。吃了晚饭,我就要嚷着去“兜风”。幺叔次次都答应我,从镇上出发,开去很远的地方,眼见着栋栋楼房变作满眼农田才同意返回。有次大意,我的小腿烫在了摩托滚热的排气管上,至今保留着一小块圆形肉色斑痕。此刻我坐上这位吴师傅的车,如此熟稔,第一时间主动抱住了他的腰,也同时摸到他腰上凸起的肥肉。我请他慢些开,他说不怕,只要抓好他,然后嗡隆隆一声飘地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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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的路弯弯曲曲,很快看不到镇上房屋,周围越发空阔,随处可见收割后的荒芜稻田。风吹树叶簌簌的响。他开得很快,这条路每天要跑许多遍,而他的家就在虎山。他对我说,大家每天凑在一起,有生意互相推荐,谁也不抢谁的活,渐渐成了无形组织。我问虎山难道就他一个摩的师傅吗?他说是的,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年轻的都出了门,留在家的,都是老人了。出得去的,不愿再回来,出不去的,只能依山傍水找些活路。我边听边应。他说,从前的虎山一片荒凉,没有多少好的农田,进村道路又高又陡,车都进不去。现在村里在修高架桥,又在修水库,才打通了一条窄窄的村道。他淡淡说道,语气之间,不抱任何期望。又补充了一句,但愿山里能够好起来。
我说,我要去的地方,就在水库项目部。他笑着说,你们真有本事。我送过项目部几个小伙好多次,他们经常坐着皮卡车出来玩。我好奇问道,他们玩什么?他说,你们年轻人玩什么,我就不大清楚了。说着话,他开得再快也没有感觉,转眼间,我看见穗县虎山水库工程的大牌立在村口。他说,还有一半路程。
果然只靠着一条小路进村。很快见到河流,河道宽阔,水流清浅,晴光照得河面闪闪发亮。路过一座人造桥,桥下有四五根巨大涵管,哗啦啦有河水经过,流入不同沟渠,流向下游为数不多的田野。路面倒是平坦,地形却忽高忽低,有时高得看不清远处的路,仿佛尽头有悬崖峭壁等着。我被这高低不平的路面晃得头晕,眼神涣散,心内直犯恶心。难忍之时,终于见到一幢平房,一条横幅挂在二楼阳台外侧,远远看去红光耀眼。我说到了,他开始减速,突然间我的脸被树枝抽打了一下,叫出声来。他停好车问我如何,我看了眼手掌,没有血。他说都打红了。接着跟我道歉半天。
我与他走到楼底,他朝楼上喊,有没有人出去,有没有人出去。星从二楼窗户探出脑袋,说没有,然后看到了捂着脸的我。他朝我招手,说你到啦。
我与吴师傅道别,上了楼。楼梯简陋,未见装修,还是原始毛胚的样貌。空气中满是潮湿气味。一抬头我看见了小林靠在粗糙的墙壁上,身上沾着少许白灰。当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眼前的男生个小体瘦,面容黝黑,从来不洗脸的模样。因他知道我们不是同事,所以靠在那里,连招呼也懒得打。星迎下来,抚我肩膀,说,怎么样,告你说不远吧。我显得有些拘谨,还想着不愿让吴师傅单着返回,问道,有没有人跟着出去,底下是现成的车。星看了看身后,小林一言不发,冷冷地就下去跟着摩的走了。
我问星,他是谁?星虚弱地说,现场的审计,四川人。我惊讶,现场审计就他一个?星说,就他一个。星有些疲惫,不知是睡得太久或是彻夜未眠。他带我去厨房找吃的,那里同样简陋,灶台上置一口大锅,炒的煮的都在里面做。项目部买了一台小冰柜放在一旁,里面是他们昨日进城采购的食物。早上他们简单吃了面,现在什么吃的也没有,而做饭的大姐也进城去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她们每周便要出去一次,进出不易,要将所有事情办完,才又找车子进来。星说,我给你做个火锅吧。我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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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切了几片极其肥腻的五花肉,厚厚的,刀工笨拙。洗了两个西红柿剁碎,烧水,倒下房东大姐给的一瓶子油辣子,又舀了一勺猪油。等水煮开后统统放进去,就拿着一根竹筷子转着圈儿搅拌,汤料很快浑浊一片。星说,这里吃得不好,我们几个隔三差五就要出去改善伙食。吃一趟,玩一趟,几百块就没有了。我问怎么这样花钱。星贼贼的,说小林寂寞难忍,要花钱找服务。我懂了他的眼神,手捂着眼笑起来。他说,也带你去。
吃完饭,见一个胖男人站在门口抽烟。星瞅他一眼,未说半句,直接上了楼。那胖男人见了,扔掉烟头也跟上来。进了门,他就开始笑,五官缩成一团。他不知从哪提溜出一个大袋子,装了几沓厚厚的白色纸页。
胖男人笑着弯过来,对着星说:“星工,给我们盖下章吧。”
星翻开一本猫了几眼,说:“监理·····”
话音未落,胖男人直接回道:“监理已经审过了。”
“现场审计呢?收方了吗?跟审都没有签名,你就让我给你们盖章?”
胖男人一时不知如何接嘴,掏出手机来上下滑动着,似乎要打电话。很快,他将电话递到星面前,开了免提:“我去过现场了,就一丢丢方量,你们看着处理吧,我回去补签。”说完,小林迅速挂掉了电话。胖男人拿回手机,又笑眯眯地歪头看着星。星有些冒火,左手五根手指逐一敲着桌面,右手半扶下颚,不太想说话。
后来星和我说,这胖子是水库灌区管道工程的老板之一。因为水库进度慢,问题多,他们施了点工就要报一点量,生怕进度款被谁吞了似的。穗县的领导都说了,特例允许他们管子进场摆放好就请跟踪审计计量,是多少就报给他们多少,这都算破了规矩。还这样眼馋肚饱,像只蝗虫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
那章盖是不盖?当然不盖。跟审说到了现场,我们一没看到记录,二没看到照片,凭他一句话,谁给业主交待?我打趣说,你不就是业主代表吗?星朝我竖起中指。星说,工地是宽些,但该注意的程序还得注意啊。我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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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我和星在房子里坐了一个下午,他又困了,要去睡觉。睡前对我说,明天我们去水库上看看。我独自无聊,走向一楼外的院坝。门前有条小河,因水土措施未得到落实,河床肉眼可见的被抬高,部分河水冲刷上岸。远处还形成了小型堰塞湖,流水拥堵,裹着树木残枝久久不能远去。除我们这栋楼房以外,四周俱静,星火不明,只剩下头顶还时不时飞过数只生鸟,发出凄切的鸣叫。对岸的小路上,偶有车子经过,开得飞快,到了此处,便有人大声嚎叫:喂!!!声音穿刺而来,引得身后楼梯间感应灯倏地被点亮。又驶来一辆车,没有嚎叫声,小林从车上下来。
小林见我孤独站在院里,想挥手又收回,有些尴尬地走过来。
他问我:“怎么还没有睡觉?”
我拉开手机屏幕说:“才八点钟,就干睡?”
他笑了笑说:“工地闲时无事,若不出去,天一黑就困起来。此处手机信号不稳定,没有网络,只能看小说,翻几页便睡意袭来。”
“刚刚那些人鬼叫什么?”
他跟着我的眼神歪过头,说:“哈哈,看见我们新鲜。”
“新鲜?”我一时不解。
“对。见水库新鲜,见戴帽子的工人新鲜,见你也新鲜。”
说完,他抬手示意要上去。我也便跟着上了楼。
翌日清晨,窗外泛着蓝光。我被星叫醒。早晨要巡视现场。匆匆洗漱,吃饭,穿了一双比我脚大两码的水胶鞋跟着上了山。坡路陡峻,黄泥遍地,稠泥粘鞋,身体沉重不堪。越上高坡,又从大块大块的乱石堆往下走。这样的路,因我重心不稳,走得东倒西歪。霎时间,广阔的山谷展现眼前,大坝坝址就在那儿。
小林在我们身后悠闲地跟上来。我们三人进了施工单位的铁皮群房。星带着我走进每一扇蓝色铁门内,与现场的人互相认识。大坝工程项目经理王全看见我们,过来念经,说着此后也一直在说的话:“业主征地缓慢,倒霉的是我们。我们人、机、物摆在这儿一天,损失便更惨重一点。”我只听着,未作讨论。星听得心烦,提声回道,基坑挖不了,那你去做水保啊!上坝公路挖不了,那弃渣场挖了吗?采石场备料了吗?炮放了吗?你们吵着没事做,耽误坏了,放着现成的又不做,干脆退场算了!星的强势气概颇为管用, 王全没占着便宜,又转去跟小林嬉笑开来。
星站着抽了根烟,让我跟他下去。穿过仄仄便道,我们来至谷底。这里无风而凉,像一口巨大深井。谷峰对望,蓝天悠远,又见左右山石,斑驳陆离,形态奇异。倘若大坝此刻升起,不知要引来多少人经丘寻壑,带来多少烟火气象。星说,多亏了无人知晓,才保留了这样的美。大坝高六十九米,比经过此地的高架桥略低,将来驾车经过,还能看见水库里碧绿的河水。可前提是······
星顿了顿,我问道,前提是什么?他说,前提是大坝要修得起来。公路与大坝,交叉干扰,不断扯皮。一方说水库影响公路隧道安全,一方又说公路隧道影响库区稳定,双方僵持,没有结果。开工半年,基坑还未开挖,发愁啊。也难怪那几个老板天天发牢骚,将心比心,换谁也急。我心想原来如此。
星又说,政府也有所考虑,从省里请了专家来过几次,要慎重考量彼此的安全性。我不解问道,工程可行性研究、立项阶段难道没有考虑?星叹道,水库立项在先,因事务纷繁、征地拖延迟迟没有开工。项目堆积,公路这才开工。星又指着已开挖的导流洞对我说,你看那洞口,正对着竖立的桥墩。基坑动工后,汛期只能隧洞导流,水流湍急,直接冲刷桥墩,安不安全谁又能保证?话语至此,我才体会到前时他说工程问题繁多的具体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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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走来,后方跟着一位身材高挑,面相斯文的男子。他朝我礼貌点头,我看见他帽上的字,知道是监理。星说,这位是陆总。陆总平时与施工方住在一起,很少去我们那里,说是不想打扰星休息,有什么事现场办,办不了的例会讨论。但凡下去,总是提上自己酿好的酒找星喝一场。工地上的男人,性欲旺盛,喝醉了就聊女人。小林也聊,并且更加赤裸,常常说起自己进城“按摩”的事。有次他喝了酒,摇摇晃晃的跟着车出去,来到那地方,一丝不挂的躺在冰凉的皮床上。按着按着他就睡着了,做起梦来,禁不住下体膨胀,缓缓撑起尖角。见此情状,女按摩师显得犹豫,不耐烦地拿手套弄他,急速了事。他缓缓醒来,脑袋胀痛,又有些生气,觉得钱都白花了。
但小林最近都不去了。据他所说,是喜欢上了镇上一家卖烤鱼的老板娘。别人孩子都有了。我们骂他是禽兽,乱七八糟。他说,心里喜欢就足够了,也无碍他人,就是看着她的脸总有一股冲动。无处可泄,每日关门“打自己”。星揶揄他没出息,不如正经谈个恋爱。小林无言以对,看着又高又远的山里的天空,有些哀伤。
后来小林真的恋爱了。工程进度缓慢,终日清闲。他总要找车子出去。问也不用问,肯定是去上网。他在游戏中认识一位女生,经常线上交流,时间长了便发展成为网恋。问他还喜欢烤鱼店老板娘吗?他说喜欢。问他是喜欢老板娘多一点,还是打野妹多一点?他说都喜欢。用星的话说,哎哟,好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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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寻常夜晚。陆总拿着一小瓶子黄澄澄的酒上我们这里来。今天周五,开了例会,各位都绷着神经。大家好像都习惯了,每次开会,一片死气沉沉。而陆总蹬着轻松的步伐上来就说:“搞起!”星在会上听完两家施工单位七嘴八舌,头昏脑涨,原本恼火。看陆总如此兴致,便说那就搞起。他们架了桌子,没等上菜,就倒好了酒。禁不住劝,我也一起喝了点。陆总问起:“林总呢?”星打趣说:“林总出门寻欢,必定彻夜不归。”陆总发出爽朗笑声。我们喝了一会,楼梯间再次传来欢快的脚步声,聂局来了。进门便喊:“同志们,下来了,下来了!”大家放下酒杯,望着他。聂局又说:“快给我也倒上。”
星忙站起来,问是什么下来了。聂局说:“《两个工程交叉干扰安全评估报告》”下来了!陆总听完,不经激动得双手鼓掌。星说:“终于可以挖基坑啦!”激动之余,他召集大家干完满杯。
虽然第二天是周末,聂局却来得比所有人都早,一个人站在坝顶平台。万里长空,晨光熹微,他眺望两峰之间,自己渺小得可怜。山的切面,树木已被清理,边坡经过开挖、喷护、打锚、挂网,留下了一长溜灰色痕迹——那是山的伤痕,也是大坝轴线。坝体将沿着那条线缓缓升起,调洪蓄水造福虎山。
施工监理审计均已到场,准备开会。首先由聂局宣布了安全评估报告内容。然后各家讨论,形成明确规划:两岸边坡已开挖支护完成,现在最主要的是推进基坑开挖动作,垫层混凝土浇筑,为明年年后的第一仓碾压混凝土施工做好充足准备;浇筑之前,务必保证碾压混凝土实验成功,保证采石场备料达到24小时连续浇筑需求;全面检测工程导流洞质量情况,保障明年汛期实现通水过流;当然,每一天的施工安全,必须放在核心位置。
星说,终于开了个短会。一年之中,每次开会都如坐针毡,大家愁眉苦脸,领导的烟是一根接着一根,熏得所有人发油发臭。陆总渐渐不往我们那儿去了,变得忙碌起来,有大量的资料等着他审查批复。星和我商量,搬到施工区办公,大家方便些。于是我们退了房,搬进了那群蓝白铁皮屋。
转眼冬天了。冬日的山里,潮湿阴冷,未闻风声呼啸,却已迎面吹来,吹得人头疼。每日,我与星在项目部与坝基之间穿梭, 检查他们清理、排水、养护。两顶蓝色的安全帽,在山山之间晃动着。施工单位准备已久,效率还算高,顺利通过了基坑验收。在某个清晨,大家聚集于基坑上游缓坡,热烈期盼着大坝第一仓垫层混凝土浇筑。施工单位买了十六卷火炮,沿着入仓口铺向上游道路,场面十分壮观。王全自告奋勇前去点火,一时之间,火炮噼噼啪啪,震耳欲聋,升起阵阵烟雾。喇叭里传来他斗志昂扬的声音:“祝~~今日~~,虎山水库开仓浇筑,大吉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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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也变得忙碌,频繁进出施工现场,忙着收方计量写报告,忙着跟施工方讨价还价。每每意见不合,不乏激烈争吵。最近听他说起,他网上的女友要来见他了。星打趣问道:“她要来,图什么?”小林强装深沉,说:可能图我中路玩得好吧。”从此,小林节省起来,吃泡面吃到吐。也开始有了收拾,在他身上,再也见不到那汗渍长期残留衣服所留下的白色结晶,而是换上了压箱底的黑色连衣羽绒服。头发剪得非常短,人一下子就精神了。她来的那天,我与星都在镇里。事实上,我们头一晚就溜出去了,寒风刮骨,我们站在皮卡车后面的露天位置,冷得挤作一团,还硬要把手放在车顶栏杆上,三个身影气势汹汹地在风中飞舞。
吃了饭,无处可逛,又来到网吧。小林打开游戏,见她离线,一时丧了兴致。我和星打对局,说着脏话,热火朝天。夜渐渐深了,我们越坐越冷,吧台的女服务员瘫着趴在那里,连基本的身体起伏都看不到,就像死了一样。小林也像死了,脖上挂着耳机,歪在座位上。看他这样,我们决定回宾馆休息。小林进了房间,倒头就睡,带着些微紧张和期待,沉进梦里。我却毫无睡意,与星聊起天来。我说,小林挺厉害的,这么大一个水库,就他一个审计。太累了,换作是我,肯定做不来。星说,他也没办法,来这儿这么久了,没回过家,他那老大也很少过来。赚得不多,还要给家里打钱。我听他说着,朝地上灭掉了手中的烟。星说,反正啊,小林挺惨的。不过惨就惨吧,谁让他这么怪。
隔日清晨,小林为我们买好早餐,就独自出门去了。他去车站等她。眼见陆陆续续有乘客走出来,他发现了一名个头不高,有些胖,留着妹妹头的女生裹着一条红绿圣诞色的围巾走来。就是她了。他含羞打招呼。女生也发现了他,笑着招手示意。他笑道:“你好,我是林海滨。”女生回道:“你好,我是陈然。”然后小林又重复了一遍:“你好你好。”
“准备住几天?”小林问。
陈然有说话就要站住的习惯,说:“我明天就离开。”
小林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我很早就计划来临城旅游,发现离你不远,来见你一面。”
小林难掩失望与落寞,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两人就这样在城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群飞鸟牵引了他的目光,它们往南边飞过去,速度极快。小林眼底些微潮湿,对陈然说:“你知道那些鸟是要去哪里吗?”
陈然摇摇头。突然间,小林握住陈然的手,说,我带你去。
于是他们朝着同样的方向飞奔过去。
小林带着陈然去坐摩的。姓吴的师傅见他与女生同行,竖起了大拇指,笑笑不说话。小林将自己那黑色连衣羽绒服上的暖帽取下来,戴在了陈然头上,然后用安全帽压在里边。开车了,他坐在身后紧紧抱住陈然。寒风凛冽,他们奔向虎山。
“看见大坝了吗?”小林问她。
她说没有。她说这里只有山,眼前是山,山的尽头还是山。
小林说:“远处的高山上,还有白雪交融的断层,那是天上的山。你若夏天时候来,这里将会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来得不巧。”
陈然顺着小林手指的方向看去,他说那里将升起一座大坝,大坝上的每一块石,每一粒沙都会被他所记录。
陈然说:“你很棒。”
小林说:“时日长了,你会发觉,我真的很棒!你下次来。。。”小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里比划道:“它就有这么高了。你下下次来,它就有这么高了。你下下下次来,我开车带你穿越隧道,登上半空之中眺望虎山那无与伦比的春夏景色。”
陈然笑了,说:“好。我下下下次来,跟你去。如果你还在这儿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陈然就走了。她只发来道别短信,互相没有见着面。
没有见面,就好像从未离别。夜深人静仔细发想,仿佛世间的所有都稍显仓促。
不是每次相遇都能相知,也不是每个故事都能开花结果。小林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来,她上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变得严肃起来,回归到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那个脸上冷淡到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的男生。性情这个东西很难讲,他一味只说他变了,至于哪里变了,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的确会变,想想就残酷。二十五岁的自己和五十岁的自己,兴许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08-
大坝浇筑施工已有些时日,转眼间,坝体现在已经9米高了。冬天快要过去了,春天一到,雨水便会多起来。直到明年十月都是难熬的汛期。大坝施工队的每个人心里都躁得紧,意欲加快施工,赶在来年汛期开始前浇筑至渡汛高程。一年多来,他们被拖得太久了,经济上亏损,精神上消磨,足以令他们心烦意乱。
老陆每日早出晚归,坚守在仓面上,若大坝连续浇筑,他还得彻夜旁站监督。谷内寒冷异常,风刀霜剑,每一道都能吹进骨头里。他将自己裹成了一块面包,不肯在车上睡一下。这日,施工队又在为即将到来的连续浇筑作仓面准备。老陆进来检查,发现仓面清理不到位,冲毛不彻底。班组长陈工走过来招呼他:“陆总啊陆总,这么冷的天儿,还是坐办公室舒服啊。”老陆不发一言,仔细检查着。那陈工又上前递烟,说:“明天可以开仓啦。”陆总脸一沉,说道:“谁说允许你们明日开仓?你们把仓面准备工作做好再说。”说完,打算去看看采石场的情况。
陆总走进料场,见沙机停着,又见料仓未满,小石中石大石完全不够。扯着嗓子问机器上的人:“什么情况?”
“沙机皮筋磨破了,振动筛也有点问题,正在修!”
老陆心里打起鼓来,明日开仓,要啥没啥,怎么开?拿命开?他立刻回去找星说明情况。
“砂子和石料都不够,机器也有故障,明天开不了仓啊。”老陆焦急说起,并向我投来一个目光。
星说:“确实。你直接下整改通知吧。”
坝上的人,听说明日不能开仓,火急火燎起来,都嚷着要罢工。我看着许多人排队一般地走进陆总办公室,询问为什么不准他们开仓,问得老陆火冒三丈,只能厉声说:“为什么不让你们动工,问你们的总工去!”接着施工班组长进去了,接着王全也进去了,甚至连安全员也顾不上管安全了,僵僵地坐在老陆门前听消息。星看不下去,向聂局汇报。很快,王全便接到了他的电话。
“让你们的班组该干嘛干嘛去,仓面质量没做好,过不了监理的关,还想开仓?我看你们还想堵监理的门?”聂局在电话里发着脾气。王全手拿电话,“嗯嗯”地点着头。到了晚间,众人渐渐散去,我与老陆准备再去仓面上看看情况,走到半路,便听到一两个工人大声抱怨:“看锤子看哦,仓面上人都没有一个。”老陆没搭理,拉着我往前走。来至坝上,果然空无一人,仓面仍旧是白天模样,未做任何整改。四面八方空空荡荡,异常清净。星突然打来电话,语气着急。
“喂,喂,喂!听好,你马上带老陆走,快走!”
“我们在仓面上,怎么了?”
“施工队在砸老陆的门,应该也马上到仓面上去了,他们要动手!”
我震惊至极,嘴里说不出一个字,站在原地楞了半天,才拉起老陆的胳膊往外走。说也奇怪,空荡无人的仓面上,突然就聚集起十来个工人围住了我们。其中一个叼着烟的,像是小工头,不屑问道:“谁是陆总?”我大声说:“你们要做什么?”只见他们个个手里倒拿铲子,将木棍朝向我们。老陆冷言说道:“是我,怎么?想打我?”
进库公路上,小林开着一辆皮卡,往我们这边赶来。星不停地打着电话,质问施工老总是不是想死没地方去。但信号太差,通话断断续续。星气愤至极,挂断电话,在工程交流群说:“因为质量无法得到保障,监理不同意开工,就来堵,扬言还要打!野蛮至极!今天向监理动手,明天是不是要向PM(项目管理)动戈?!请业主严肃处理!”
仓面上,十来个工人越靠越近,眼看就要动手。我抱着老陆想跑开。那工头一把将老陆拉住,见他上来,后面的几个也跟了上来,拉扯老陆的衣服,手中的木棍死命敲在老陆的安全帽上。我拉不动他们,只得死死抱住老陆,他们不敢打我,便围着我们转来转。身后的工头儿冷不防地对着老陆一阵拳打脚踢,老陆踉跄着,衣服上留下了好几个清晰的鞋印。仓面上挂着的大灯泡将白色灯光晃在他们脸上,照出他们凶狠的面孔。
施工方老板秦始明到了,带着项目经理王全,一进来便大吼:“给老子住手!”一群工人没有听见,秦始明快速跑上来一脚踹在那个工头的肚子上,踹得他翻滚在地。我见势拉着老陆跑走。离开时,我清楚地看到大坝班组长陈工静悄悄地匍匐在在远处的碾压机座位上。尽管光线昏暗,他手里的烟头依然发出了烟火微光。出来后,我们遇到星和小林,众人无言,连夜开车前往穗县方向。
秦始明发狂般吼叫着,“日你妈的,你是来搞我的吧?”旁侧的几个工人见了,安静下来,他们并不认识这位幕后老板,见这气势,又都退在了一边。只剩那个小工头儿,躺在地上死活不起来,只管嚎叫着:“哎哟,哎哟。”秦始明越想越气,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大声说:“老子好不容易等到工程上了轨道,偏偏你来搞事情,信不信我把你打成残废!”王全生怕秦始明再打人,反倒不好收拾,忙拉住他说:“秦总,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求您别动手。”秦始明咬紧牙关,脸颊凹凸,放下他的衣领,狠狠推了一把,说道:“老子从不拖欠工人的钱,就一两天的事,你们心焦,就敢打人?是强盗还是土匪,老子看你们恁是欠收拾!”他点上烟,猛吸了几口,又说:“你们几个,明天去给人家陆总郑重道歉,该罚款罚款,别吭声。”接着又骂了几句极难听的粗话,才坐上王总的车离去。
办公室灯火通明,聂局盯着秦始明说道:“道歉?罚款?全部给我清退!看看你那项目部门口挂的横幅是什么?扫黑除恶!这个节骨眼你底下的工人脾气大,还动了手,全部给我撤场!请他们离开!”秦始明双手放在后脑勺,无奈焦灼,又想着大事化小,便语气柔和地说:“聂局,该怎么罚我们不手软,但是工程不能任它停着啊。”“我不管你,停起就停起嘛。”
-09-
冬末时节,三天两头下着毛毛细雨,空气里一股潮气。车厢内,我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又或者,我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老陆沉闷地靠着后座椅上,望向窗外,忽闪忽灭的灯火一下一下的照亮着他的脸。星拍小林的胳膊嚷道:“开慢点,想让我们跟你一起死吗?”我问:“我们去哪?”星回过头,说,去给陆总压惊。
手机里,我们的内部群出现连串的文字,老大哥祥发来消息。
“你们也马上离开。这几天不要住在工地。”
“我们已经连夜离开。”
“注意安全,还有,安抚好陆总。”
“收到。”
穗县不大,记忆之中,只有城中心那座石桥周围还热闹些。雨大了些,也更冷了。我们走进一家海鲜店吃宵夜,星要了两件啤酒。
“今天都给我醉来躺起。”星对我们说。
老陆感叹:“星总,谢谢。”又端起杯子看着我说:“今天还要谢谢我们徐总。”我没说话,也端起酒杯,笑着用眼神示意。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连自己都惊讶。他们三人更是能喝,时而大吃大笑,时而苦脸摇头,沉浸在深沉的醉意当中,在半夜两点的穗城一角。
聂局找到我们,加入酒局,贴着老陆坐过来要敬酒,软软说道:“老陆,今晚的事对不住,对不住啊。”
老陆醉腻了,有些口齿不清,说道:“是我对不住你。”
我们听着他二人说了许久。从工程立项说到征地,又从开工说到验收,最后还把施工方接连换掉的四五个总工提溜出来说了一个遍。其中趣事甚多,夹杂大量脏话,笑得我们肚子痛,直喊救命。
突然聂局像哄自己孩子般地说:“等施工单位整改好了,咱再回去。”
“我今天给你表个态,不管将来身在何方,但是现在,我——要看大坝上升,再升一米!”老陆拉开啤酒瓶盖,手颤抖着,又给我们倒满了酒,眼中似乎闪烁着泪花。
“毛线的一米。”星插嘴说道,“你要在这儿看它升到顶!你啊,走不了了!”说完,我们起哄,又围拢来喝了个团圆杯。
夜风中,又有一个胖男人摸摸索索地走进来。星打量地问道:“哟呵,你也打听着来了,不会是来找人盖章吧?”
胖男人拍拍身上的啤酒肚,说道:“星总真是会腌臜人!你们半夜三更日妈捣娘的,鬼叫得大马路上都听得见。”说完,不请自坐,挨个倒酒。
我和小林哈哈大笑,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见了你觉得特新鲜!”
那一夜通宵达旦,饮酒至断片,不知交了多少心。在我平淡的人生中,彻亮如灯。
春秋代序,此去经年,我与星回到穗县,回到虎山,登上水库开阔的观景台,看见大坝溢洪道上飞流直下的白色河浪。那样声势浩大,不可靠近。难以想象多年前的我们,就站在河底的位置,抬头望天,祈盼着那挡水之物上升,再上升一米。
而那些熟人,他们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水库建设纪念碑上,但这里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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