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凌晨下雨了。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雷是那种连绵的闷雷，它与风声雨声衔接紧密，那感觉仿佛是要把我这蜗居包裹起来，不留一丝缝隙。
竟想起了秦桧。我知道这跟今天的风雨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昨天读过的书在捣鬼。睡醒后那段时间总是我最清醒的时候，当天要写什么，基本由此决定。
秦桧在风雨飘摇的南宋，一面权势赫赫，一面骂名累累，早就很招人恨，那大约也是一张密网，但是他却死在床上，寿终正寝。料想，这事很多人不爽。
然而这一代权相，历史巨奸，却不但文采风流，书法一绝，25岁就中了进士，还城府深沉，机警异常，权谋过人，活蹦乱跳的时候的确挺让人无奈。
秦桧在生命的后半期，一手遮天，宋高宗对他应该是相当信任、倚重的对吧？可是他仍旧没有半点放松。
大的方面不必说了，一件小事已足以说明做奸臣的道行得有多深。
鲻鱼味道鲜美，原是温热带近岸海区鱼类，宫廷贡品，当年的高宗皇帝因日子过得紧张，就是他也不能经常吃到，所以他那长寿明星吴皇后，在一次赐宴当中，就曾指着一道清蒸鲻鱼问秦桧家王氏，这鱼吃过吗？
吴皇后以为稀罕，哪知道，人家王氏的回答却是，吃过的啊，我们家多的是，而且个头还都比这大，皇后爱吃，那我回去后给您送上一些吧。
可怜的吴皇后当然不清楚，那个当年作诗说“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猢狲王”的私塾先生秦桧，早已今非昔比。大家有钱有好东西都往他那送，朝廷府库即便再无“旬刀之储”，也耽误不了人家富可敌国。
当时的秦桧，却是南宋的石崇，若论那鲻鱼，便如石崇家的珊瑚树。
但是晋朝的石崇当年敢跟人斗富，敢砸完人家借皇帝的珊瑚树说一声，这算个屁，我家大个的有的是，你尽管来拿就行，秦桧却不敢。他一听老婆做了这事，立马心里突突。
老婆啊，这可是贡品，你居然能说你家有，还比皇家的个大！这样一来，老赵家岂还能信任我？我的日子岂还能好过？于是秦桧立刻让王氏赶紧带着几十条青鱼进宫。
结果，吴皇后立马就心里不嘀咕了：我就知道你家不可能有鲻鱼嘛，原来你青鱼鲻鱼不分啊，来来来，我给你讲讲青鱼鲻鱼的区别。
跟人家混，不可不慎，石崇之死，秦桧遮天，与此关系莫大。
秦桧一生，值得褒扬的事基本不多，至少私德方面，从来没见谁为他辩护过，就是曾高声为秦桧喊冤的胡适等人，也没有。而秦桧私德上的恶，主要就表现在专权擅国，结党营私，横征暴敛，荼毒百姓，卖官鬻爵，贪得无厌，堵塞言路，排挤异己，大兴文字狱上。
他就是在死前二个月，因病重不能写字的时候，还制造了一起牵连53人的冤狱，而其起因，却只是因为赵令衿看他写的《家庙记》，顺口说了一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这在秦桧，是常有的事。
但是他也会一言相合，就勾肩搭背，结成基友。
比如他建成那个“格天阁”的时候，有人一发来贺联，将他比作伊尹、管仲，有人一发来贺诗，说他学习刻苦，劳苦功高，他立马就会给人加官进爵。
这个起先的主战派，后来的议和派、投降派，临死前赵构去看，据说一言不发，只是流泪，不知是有所不舍，还是娃心里苦，有忧。秦桧生前控制舆论相当严密，那自然因为骂他恨他的人太多，或许，他对身后事已有所了然。
老赵啊，有些事可并不是我自个儿干的，我身后的事，你可得有点数，那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不然，赵构为何一见他哭，就赶紧命人安排秦桧父子的爵位，一个封郡王，一个封少师？
当年的秦桧，一面是谄媚者如过江之鲫，一面是仇恨者车载斗量，于是他在收受贿赂，接受马屁上，也不同寻常。
他那么大干部，一言可决全国官员的任免、荣辱，甚至生死，巴结的人自然就多，太多自然就难以突出，这当然就逼得大家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将一门钻营艺术发扬光大。而反过来，秦桧自然也面临着选择难，鉴别难的大问题，所以这也需要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浪淘沙。
“市场经济”决定一切，中国古代官场文化，一定就是从这巅峰对决发展而来。
秦桧一生中遇到的这类高手不知多少，但是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定是方务德和郑仲。我们先来说说这方务德。
这个方务德据说是广东经略安抚使，专管广州、南海、佛山那片的，可是此人在正史中却几乎是个空白。要不是当时有很多著名诗人为他写过诗，这些诗并流传下来的话，那他差不多就只能成为野史人物。
方务德作为巴结秦桧的代表，送礼艺术的大师，很容易被当成秦桧的铁杆，但是仔细推敲一下，却也未必。因为当时为他写赞美诗的那些人，有很多是秦桧的敌人。
比如宋翌，他因为不肯依附秦桧，曾被贬到韶州19年，直到秦桧死了，才得以重新出头。比如张孝祥，他因为考试得了第一，压倒秦桧孙子秦埙，然后又曾上书为岳飞叫屈，结果就父子都被打成谋反，投进监狱。他也是秦桧死了，才放出来的。
而方务德自己，恰恰是因为自己曾直言顶撞秦桧，怕遭到类似报复，才开始“追求”秦桧的。
方务德给秦桧送的礼，据说很厚，在20箱特产龙涎香里，夹带了四箱“假货”，里面是赤足金40锭，上等象牙雕屏风4扇，20年的缅甸玉器和唐代名人字画10件。但是这其实并不是他真正的大手笔，他真正的大手笔是送蜡烛。
方务德给秦桧送蜡烛的事应该发生在起初，他当时是基于这样的考虑：给秦桧送礼的人太多，大家送的基本都是金银珠宝文物字画钞票，你基本会被淹没在财宝的海洋，他连谁送的都不一定知道，所以我得剑走偏锋。而方务德送的蜡烛，当然也不是普通的蜡烛，那是加了特殊名贵香料，经化学专家、大工匠用特殊工艺加工而成，“安全、环保，超级棒，点上不结巴、不便秘、妈妈再也不愁我的学习了”。
可是方务德光在礼物上剑走偏锋还不行，他还得在送礼方式上压倒群雄，所以他派往都城的，就是一员得力干将，人性大师、布局高手那类。
此人据说本只是个小卒，可见方务德多能不拘一格降人才，也可见“追求”秦桧，有多不易。
方务德当时是给那小卒下了死命令的，不成功便成仁，于是那小卒去了后，就花重金收买了秦桧府中主管库藏的小吏，做了巧妙安排。
那天，秦桧家大宴宾客，宾主们都心情美丽，当一波蜡烛快燃尽的时候，小吏进来说，广东老方送来的蜡烛很不错，咱点点他的吧。此事秦桧当然没有意见，结果在场的人就都被那蜡烛惊着了，好香，好美，天底下也就丞相能有这样的蜡烛。
这样的蜡烛秦桧却也平生仅见，于是他赶紧就问，方经略送来的蜡烛有多少？小吏回答，连刚才点的那些，共49根。秦桧一听很不高兴，怎么是单数？这么少？小吏说，我也不知道，要不叫他的人进来问问？
小吏叫来小卒，小卒啪啪一说，原来是这么回事！秦桧立马又高兴起来，那心情真是一波三折：俺们方经略搜集天下异香，总共才做出50根，但是做完了，他还担心产品质量问题，生怕对不起丞相，于是就点了根实验。49根虽然不是整数，不多，但方经略觉得怎么的也不能胡乱用别的蜡烛充数，糊弄丞相，所以也只好这样了。
方务德这么用心，这么忠诚，秦桧自然“芳心大动”，好好好，方务德既然有“奉己之专”，那我当然要“待之益厚”，于是方务德从此就飞黄腾达。
权力之门，精巧心思之门，方务德的功夫其实主要在一个不露痕迹，而郑仲相比之下，却就差得远了。他是巴结学的反面教材。
秦桧那“格天阁”建在他家后院，全名很好看，叫“一德格天阁”，但那其实不过是他的一个藏宝库罢了，专门收藏古董珍玩字画之类。他可是文化人。
前面已经说过，秦桧“格天阁”建成，大家都曾来捧场，有文化的送文化，没文化的养文化人，总之秦桧来者不拒，你哪怕能有够分量的肉麻也成。郑仲先生的出场，却就在这个时候。
郑仲当时是四川宣抚使，他那里出产蜀锦，而蜀锦又是中国四大名锦之首，号称“其价如金”，所以他送的就是这个。
郑仲送这个本来绝无问题，秦桧见了也很高兴，但是接下来，他可就玩砸了：他送来的蜀锦地毯的尺寸，居然跟格天阁地面的尺寸，分毫不差，秦桧当时一见，脸色就变。
郑仲当时心里想的，肯定是我多贴心，多忠诚，但是秦桧却就不会这样想了。小子哎，这可是我家后院，我这藏宝库可是刚刚建成，你居然能摸得这么清！这我家还是你家？你在这里有多少潜伏者，我家还有多少事你不知道？
秦桧可是心里有鬼的人，敌人也多，他想一想就浑身冒冷汗，于是这个送礼远比方务德贵重的郑仲，从此就被打入冷宫，不得翻身。
送礼不会送，可能是白送，送礼送不好，可能很危险，尤其是在秦桧这样的人面前，看来，贪官、奸臣这活，也是大不易的，秦桧能在那种情况下寿终正寝，并非偶然。
官场中这种情形，在清末讽刺小说里比比皆是，有些更加离谱出格，畸形骇人。权力集中，必然钻营集中，人性极端，精巧催生，潜规则已成正常的时代，你不会干点啥，人家都说你不会做人了，连媳妇都不想让你上炕。
文 | 九鸦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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