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活死人

作者: 风清不扬81 | 来源:发表于2023-09-03 06:58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九分虚构 ,一分历史;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望着观音大士的慈眉善目,吴伟业内心一片澄静,仿佛万千愧怍将被菩萨悯恤,无数忧恨可付神明一笑。眼见观音大士将要开口,却不料寒光一闪,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持剑奔出,不由分说挥剑而下,吴伟业顿感右臂麻木,待要拔腿而逃,偏又力不从心动弹不得。

    ——心焦如焚之际,吴伟业“啊”地一声睁开双眼,只见夜色沉沉,自己和衣而卧,右手为书卷所覆,原来还是陷入了重复多年的噩梦。他沉思片刻缓缓坐起,理好床头书卷,起身来到侧室。那侧室虽然逼仄,却空阔洁净,只留香灯长明,靠墙供着一尊佛像,满脸慈悲含笑不语。

    吴伟业长跪不起,默默祈祝。

    1

    这尊佛像来历不凡。

    两个月前,三月十九那天,吴伟业携仲女赴虎丘云岩寺进香,顺便为女婿祈福。返回时偶入剑丘一侧的林间小路,见到一座茅屋歇了一歇,便遇到一位居士。那居士似在那茅屋修行,只见他打量一番父女二人,兀自长叹道:“这位先生相貌不凡,却身负怨念命运多舛啊。”

    吴伟业拱了拱手:“但请明言。”

    “我看先生面相贵气,原可大有作为,奈何时运不济,恐怕自身难保,还要连累儿女多灾多难。”居士伸出右手掐指盘算一番,又道:“我算你有二十年华盖运,命薄不担重禄,忠厚而欠恩义,苟全性命而已。好在这二十年,你已熬过十五六年,还有四五年大坎,官非甚于从前,但愿你煎熬得过。”

    听那居士说得真切,吴伟业心思浮动,望了望满脸愁容欲言又止的女儿,便问那居士:“可有化解之法?”

    那居士神情肃然:“你不妨请一尊观音大士在家供奉,常为旧恩祈祝,或可消愆匿罪,福延子孙。”

    听闻此语,吴伟业立刻想到自己梦里的观音大士。居士又说:“你女儿忧虑之事,一年内尚有解法,若延误则恐有性命之忧。但拜神如拜己,神明保佑之外,恐怕还要多些耗费和筹谋。”

    吴伟业正要详询,那居士却摆摆手,指着云岩寺方向:“我与大师有约,今日不能相陪。若是有缘,还可在此相见。”抬眼则见一僧装男子从剑池方向行来,似来延请居士入山。

    2

    吴伟业回家,沉吟一路。刚入城门,便让老仆陪女儿回家,自己则顺着姑苏城里的麻石街信步走来。

    他越想越觉得那居士料事如神。自己年少有为、文名早显,但这些年江山易手,大明变成大清,可不是时运不济?回想崇祯年间,先帝为自己题字“正大博雅”,钦点自己为状元,随即奉旨成婚,何等荣耀!奈何自己性格懦弱,竟然再仕清廷,虽已寻机辞职,但比照那些入僧入道、殉国殉君者,自己可不是欠了恩义?亦难怪世人对自己唾骂有加。到如今女婿生死难料、女儿忧思成疾,可不是延祸子女?至于时间,根本不用算,自己无日敢忘——先帝崇祯离世已十五年矣!

    吴伟业漫无目的一路前行,忽见一片熟悉的废园,林木森森、池馆犹存,可惜杂草丛生渺无人影,心中叹息:“竟是此处。”原来这便是拙政园,本朝之初为清兵所占,后为亲家陈之遴购作家园。但亲家一直在京为官,这园实一日未曾住过。前几年亲家身陷囹圄,全力筹措银两打点官司,好好一座园林无人打理、从此废置。若非年初为了陪伴仲女而移居苏州,吴伟业也难得路过这废园。

    其时三月阳春、微风和煦,园内东南角三四株山茶花明艳盛开,给这废园添了些许亮色。只可惜昨夜有过风雨,一地花瓣略显破败。吴伟业信口吟来:“名花珍异惜如珠,满地飘残胡不扫?”又心疼女儿一家三口天各一方,叹道:“花开连理古来少,并蒂同心不相保。”

    满树的山茶花让吴伟业感到一丝生机,他想起那居士说的“二十年华盖运”、“连累儿女多灾多难”云云,心里愈加忐忑、一宿无眠。第二日清早,他便在观音面前拜了三拜,随即唤来老仆陪着,再去虎丘会那居士。

    3

    那居士再见吴伟业,并不意外。

    看坐奉茶已毕,不待吴伟业开口,那居士便道:“佛像一尊,百两可请;礼佛千日,可消罪孽。但其他事体,你得告我本末,方可运筹妥贴。”

    吴伟业遂令仆人门外相候,自与居士单独相对,细细把一桩密事相托。

    原来这吴伟业的亲家陈之遴乃当朝国相,其子陈容永乃吴家之婿。崇祯年代,吴陈二人同朝为官,替儿女指腹为婚;明朝覆灭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仕顺治朝,又主持儿女完婚。日子原本太平,谁料数年来,陈之遴因满汉大臣交恶屡陷狱中,去年更被裁决全家流放尚阳堡,眼下正待押解出发。万幸是,女儿和孙子不在流放之列,去年得以南归苏州;糟心是,女婿陈容永即将依例流放,今生再难相见,犹如苟活之死人。

    吴伟业对居士坦诚相告:“我年逾天命,死亦何足道?奈何仲女一家三口,骨肉南北分离,盼能相救于水火,什么条件我都可应承!”

    居士听得双目圆瞪:“当日力排众议、钦点状元,先帝予你恩遇,天下谁人不知?你不思殉国殉君,竟然出仕满清——何来颜面称人?”吴伟业闻言垂首,更痛悔落泪:“书生如何不知?是以去年辞官南归也。虽如此,十五年来昼夜忧思梦魇,诚然生不如死!”居士不接话,盘腿沉吟了半柱香的工夫,才道:“前事不可追,后事犹可为。我仔细想来,贵婿尚有一线生机,不过须受眇目之苦。”

    吴伟业还记得昨日居士的话,便问:“如此耗费几何?”

    居士沉声道:“流放尚阳堡,远离姑苏六千里,那是冰寒地冻的人间地狱,遍地活死人。这十多年来,你可曾听说流人能回?哪怕是有骸骨南归?”吴伟业满心黯然,居士又道:“流人路,黄泉路。贵婿这事,我想来想去,或可让他受眇目之苦,再游说朝中重臣赎罪求免,依律能得一条活路。但如此周旋,非万金不可。”

    吴伟业还想追问,居士摇头低声道:“莫问胜算几何,尽人事、听天命。否则,无非多备寒衣、早置棺木而已。”吴伟业遂不再问。

    4

    吴伟业在书斋一侧辟了静室,供奉观音大士,以随时祈祝、消解怨业。又交待女儿领着孙子日日礼佛诵经,寄望女婿脱罪。

    至于典屋卖画筹措万金、倾囊周旋为婿赎罪之事,他未跟女儿吐露半分,唯恐天机泄露。

    只因那日茅屋之中他原本犹豫不决,生怕万金托付却了无所获,甚至害了女婿,但那居士却悄声耳语道:“清明之际,你可有心?”

    吴伟业闻之震惊万分、闭口不言。其时已是顺治十六年,但东南岛上,郑成功率二十万大军高举反清复明之帜,无数江南士子暗中响应施援。这“清明”二字暗指反清复明,吴伟业自崇祯题字以后便被江南文人视为精神领袖,岂能不知?只是不敢轻易出口而已。

    那居士观察他强作镇定,却未见忤逆之意,遂又继续道:“我知你心念先皇,也不妨直言,这万金周旋之费,既为贵婿,也为明军——朝中仰靠之人,不就那几个么?不久国姓爷即将兴兵,若是大明复国,你便是有功之臣,忘恩负义仕清之罪自可销免。”

    吴伟业原非佛徒、亦无反心,但见这居士未卜先知,娓娓道来合情合理,又想想先帝恩遇和这些年重复过无数遍的噩梦,实是心病久矣。更何况本朝以来,流放东北的江南士子岂止万千,何曾存留片骨?遂慨然道:“知我者先生矣,我就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先生罢!”

    5

    神明虽近在咫尺,内心却依旧煎熬。吴伟业还是经常梦到观音大士,那宝象庄严雍容大度的菩萨每欲开口,必有青年男子挥剑砍来,惊出一身冷汗而醒。

    如此两月过去,便到端午。忽有消息传来:郑成功二十万大军已溯长江而上,剑指江宁指日可待!吴伟业心中惊喜交加,想起那虎丘居士,不免心叹“果如其言”。

    更惊讶的在后面。到了立秋,女儿收到北方来信,永儿说:“近日伤寒,用药不慎,眇右目,甚苦。偶得游僧指点,或以眇目可赎罪,奇哉、命也?”女儿读毕,若有所思望向爹爹,爹爹默然不语。

    女婿的事情似有眉目,而明军却出了岔子。六月间明军兵临江宁,却围而不攻坐失战机,驻扎苏州的清军水师总兵梁化凤率军平剿,郑成功竟然不敌,中秋之后退出长江。眼见江海舟师往来急,复国之望归于空,吴伟业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

    再到冬至时,永儿特地给岳父来信说“父母大人往尚阳堡已逾两月,江南二弟尚未北行”,又说自己“京城奔走求赎,平安勿念”。启信时,吴伟业正在书斋捉笔为文,女儿带着孙子前来礼佛,他便将信顺手递给女儿。

    女儿看过,立刻落下泪来。五岁的孩子还在喃喃念叨:“菩萨保佑爹爹平安归来。”女儿却默默抱紧了孩子,一字一顿凄然道:“孩子,爹爹回不来了,我们好好活吧。”

    吴伟业一惊:“何以如此说话?”憔悴的女儿哀伤泣诉:“裁定流放已过半年,二弟仍未北行,圣上必定降罪,本可赎罪者恐亦难免。永郎之命休矣。”

    吴伟业登时周身发凉,他呆呆望着案头稿纸,其上墨迹未干:“江海肤功诗序”。这是清军总兵梁化凤击退明军后,命吴地文士赋诗称颂,最后托吴伟业作序。

    6

    冬去春来,已是顺治十七年,又是三月十九祭拜日。

    吴伟业照例携仲女往云岩寺。礼佛完毕两人出了山门,路过剑池时吴伟业稍有犹豫,但还是拐往那林间小路而去。女儿道:“爹爹还想见那居士么?只怕已经走了。”

    吴伟业不甘心,径直往前百十步,远远见到那茅屋,一时心中敲鼓。又凑近看时,却见屋门紧闭、窗棂破碎,想是久不居人,一颗心又沉下去。

    回家时一路无话,女儿几次望了望吴伟业,见他脸色失落,不忍开口。

    到家即有老仆迎来,呈给女儿一封信。吴伟业道:“永儿来信?”女儿点头,连忙拆了看时,却“哇”的一口鲜血吐出来。吴伟业大惊失色,扶女儿进房躺下,再急忙展开那沾血的信笺,只见上面写着“吾将于四月往尚阳堡也”。

    当爹的握紧了女儿的手:“可怜的孩子,到底是我害了你!”

    躺了半晌,女儿悠悠醒来。看着女儿一年多来忧思成疾不成人样,想到女婿自京城流放尚阳堡,全靠双脚越过那山遥水远数千里,吴伟业老泪纵横:“囡啊,你这婚事全由爹爹作主,谁成想害你家不成家!都是爹爹的错!”

    7

    女儿的身体每况愈下,二十五岁的她已是一头灰白、两眼沧桑。她熬到端午那天吃了半个粽子,之后就卧床不起,那时永儿已在流放东北的路上。

    弥留之际的女儿低声安慰落泪的老父:“这都是命,爹爹宽怀吧。那居士也别找,去年见他,我就觉得有蹊跷。爹爹早已名扬天下,他若久居吴地,多半早就识得爹爹……就算不识,眼见爹爹风度,也能猜到文人出身时运不济。再说满人南下十多年,谁家不是多灾多难?”

    女儿多说了几句,咳嗽起来。吴伟业轻拍女儿后背,一时无言以对。

    女儿也落泪不止:“都怪女儿也存念想、未能阻止,累爹爹散尽家财。”她叹了口气:“爹是读书人,哪能想到这些……我原也不懂,这几年随永郎在京,见他爹爹混迹官场,多有市井之徒来往,天长日久也晓得世情淡薄、人心狡诈——无奈何永郎如此处境,我也有侥幸之心……”

    吴伟业亦叹息着:“那日永儿盲了一目,我还以为有了生机……”女儿摇摇头:“永郎孤身在京,居士这招容易得手,无非取信于你、图谋更多吧。但真想翻云覆雨,谈何容易?”

    吴伟业想想也是,不禁一声叹息。女儿又握着老父的手:“女儿将要先行一步……惟愿爹爹带着孙儿多加保重!过去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吧……”

    其时顺治十七年。

    8

    转眼到了顺治十八年,三月十九。

    年年祭拜当此日,惜如今吴伟业只能孤身前往云岩寺。

    过去的一年不堪回首,纵是家中观音像前香火不断,仲女和女婿依旧只得远游,而随后母亲和小女也突然过世,一家人不得消停。翻过年关,顺治驾崩、康熙继位,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清廷为上年郑成功兴兵自海上攻入长江而震怒,大肆搜捕与之勾联的江南文士,是为“通海案”。这可不就是居士所说的官非么?吴伟业想起当日所言“清明”云云,心又悬在了嗓子眼。

    这次吴伟业入寺礼佛,没有如往常一样先进山门,而是忍不住先探看那剑池附近的茅屋——结果他惊奇发现那茅屋已修缮一新。凑近窗棂看时,内墙挂着一幅人像,正是前年所见居士的模样。拦住过往的僧人询问,说那居士确实住了回来,只不过此时未知所往。

    吴伟业满腹狐疑又无从等待,决定先去礼佛,准备回头再探究竟。

    仪轨如常,吴伟业跪在佛前、虔诚默祝。梵音缭绕里,他双掌合十,想起自己二三十年来身经明宫与清廷,几番入仕又辞官,最终满目凋零,空负先帝恩义,徒留世人讥讽,生如行尸走肉。凡是种种,并未出乎前年居士所言。虽然女儿认定有诈,但女婿目眇是真,且谁能料到其弟竟敢拖延——若这居士存心欺骗,得手万金又何必重回虎丘?若这居士确有手段,则自己莫非真在勾联明军?

    吴伟业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自己该期待那居士是真人、还是骗子,或是期待观音大士开口指点迷津。万般纠结里,吴伟业又想起缠绕自己多年的噩梦,还有那永难忘怀的前朝末日: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三十三岁的先帝亲手砍杀两位女儿,随后自缢身亡。

    9

    浮沉历史洪流,人如沧海一粟。生死何谓,你知?我知?

    仲女辞世两年后,吴伟业收到亲家母徐灿寄来一副观音画像。如此画像,她毕生手绘五千有余。

    三年后,吴伟业之婿陈容永死于尚阳堡。最终,陈之遴及其三个儿子均未活着离开尚阳堡。

    十年后,吴伟业病逝前赋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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