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水塘的生活时间并不长,但结识了很多小伙伴。三十多年后,很多人都走出了那个小村,走向全国。也有一直待在白水塘的,比如广富。前年夏天暑假,带娃回去小镇,想起在白水塘的广富,就下去走了走。见到广富,不由得脑子里浮现的形象是成年的闰土,当初那个黝黑憨实、忠诚能干的我的闰土,已经变成额头有两道深深皱纹,是两个男孩子父亲的中年人了。算了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但消息没有断过,知道他一直在家乡养虾,一年赚一年亏,始终未能富;后去北京开家电维修店,与人起了争执,大腿被捅了两刀,又不得不回家;再后来作为劳务输出,去了新加坡,三年后回来,为照顾父母和孩子,就一直留在白水塘。而我在远离家乡遥远的城市晃荡,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圈。即便如此,见面时的那种亲切和熟悉感没有变,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是憨憨的笑,依旧话很少,见我来,丢了两个自家屋后刚刨出来的脆瓜,那泥土草叶香气像极了他的气质。只是多年的生活重压,让他的身形变得壮实而粗糙,手掌也满是老茧,指缝间还残留着机油。好多词语从我的脑子里掠过,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跟这个最好的玩伴说些什么,那个书本中在月光下手捏钢叉刺向猹的少年跟我记忆中的形象慢慢的重叠了。
那时候广富家有头牛,牛棚搭在锅屋边,那个大家伙就在里面睡觉吃草。夏天在白水塘,最刺激的就是跟广富去放牛。那时候我胆小的很,见到这个大水牛半弧形的两只黑角,就心生胆怯。它一见我,就瞪着隐隐作红的环眼,鼻子喷着粗气,仿佛随时要奔跑着把我顶上天。如此的仇视我,实在无法理解。后来妈说,你穿了是红裤头,牛以为你要跟它打架呢。这时候我就特别羡慕广富的本事,一手牵着绳子,一边抚摸着牛头,很亲热的安抚着。然后指挥我踩着牛腿爬到背上来,然后他一窜也上了来,两个人就高兴的驱牛四处吃草去玩了。牛的背脊凸起,就一层皮,我们就穿一条短裤,牛走起来的时候,那个皮左右来回滑动,我们也随着来回挪动。牛身上发出一阵阵的膻气,引来不少牛虻环绕飞舞,停到牛肚子吸血。牛或甩着尾巴驱赶,用牛角对付肩胛部位的牛虻。我们两个人坐着,腿脚刚好到肩胛,我总担心牛角戳到我们。奇怪的很,一次也没有。广富说,牛有灵性呢,晓得有人,不会戳到。我真羡慕他,又勇敢能干,又懂这么多我所不知道的。
我的会游泳也跟放牛有关,此前为了学游水学了很久,总不得要领。先是拿个脚桶丢到河里,两个手扶着,脚打水砰砰砰,很熟练了也没学成。然后找人托着肚子,两手两脚在水里挥舞,也是不成。总是找不到跟水亲近的感觉。直到有一天,我至今记得清楚,那是早上八点多,阳光刚晒的人脊背发汗。一大早我就跑去跟广富放牛,我们依旧前后坐脊梁上,随着牛的脚步摆动着身体,凉凉的空气在耳畔轻拂,望着清爽的河水和碧绿的秧田,说不出的快意。突然,牛跳了一跳,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们便从牛背上摔到路边小沟里,刚穿的干净衬衫全是泥。广富说,今个牛犯倔,以前过小沟迈过去,今个绝事,把我们掼下来。两个人的衣裳全脏了,一不做二不休,虽然水还有点凉,不如下河洗澡。把牛牵回家之后,我们带着脚桶就下水了。可能是掼一下把什么开关打开了,一下水就不一样,原来不用桶就下沉的,手脚身体很协调的在水里漂浮了。原来人水分离的状态,忽然水成了身体的依托,像鸟在空气中一样,自由的游水、洑水。再不用依靠桶,在水里真快活。自此,水闸、鱼塘、大河小港,原来不敢去的地方都想去试一试了,那时候爸妈没空管,奶奶叹息:到处游啊,没人看啊。在那个时候,总听说谁家孩子淹死了,我们几个安全的度过,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广富能干,从小踢鱼、吊龙虾、叠茅针、滚铁环、游水在小伙伴里都是第一,慢慢大了还能修自行车、摩托车、洗衣机、电视机、开挂桨船。性格刚强坚毅,这些都是我所不及,且羡慕向往的。但多年之后,性格软弱的我走出白水塘,走出小镇,看到更大的世界,还走上信仰之路。能干的广富只能在老家守着几十亩鱼塘,过着跟父辈一样的生活。我固然没有成为鲁迅的可能,但他却渐渐成为了那个闰土。一起长大的伙伴,命运是在什么地方叫他们走上不同的岔道的?又在什么时空中再次相逢?真希望有一天我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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