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说的寂寞无聊,其实只是一种由单调引起的,时间上一种反常的缩短感觉。
每天生活一个样儿,会使寿命极长的人感到日子短促,似乎时光不知不觉地消逝了。
——托马斯·曼《魔山》
鲁迅先生在杂文里说,人生一点小病是一种幸运,既能免去俗世的烦扰,又不至于身体太痛苦。
微恙住院,是一种疗养。对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病了”,似乎就获得了某种“特权”,而自己又免于真的遭受病痛折磨。
疗养这个词,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特别流行,因为那个时候疗养院是一种特殊的医院,住进这里的病人并非得了特别严重的病,而是需要“静养”。
在中文语境里的“疗养”同样也是“舒适休假”的一种说法。
疗养院通常由私人开设,以营利为目的,与一般医院相比有更多服务的性质。
在疗养院里,饮食、娱乐、起居条件都是很好的,病人住单间,逢年过节的娱乐活动也必不可少,加上疗养院通常建在风景宜人的地方,真可谓“人间天堂”。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曼的妻子因为得了肺病住在瑞士达沃斯的一家疗养院,托马斯·曼则带着孩子们在德国。
曼曾经去看望妻子三周,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山上的疗养院和日常的时间不一样。三周的时间显得很长很长。
三周到了,院长给曼检查身体发现肺部有轻微问题,建议他多呆几周,曼拒绝了院长下了山,而把在疗养院多呆几周的可能性给了自己小说《魔山》的主人公。
01
汉斯·卡斯托尔普是一位刚毕业的青年工程师,即将去造船厂入职实习,出发前的暑假发现自己肺部微恙,于是投奔“魔山”上疗养的表哥约希阿姆。
在去往疗养院的火车里,约希阿姆就告知汉斯山上的时间和山下的时间不一样,对汉斯打算“小住三周”表示不解,因为“山上的时间最小单位是月”。
这并不是说疗养院在另一个时空维度,《魔山》不是科幻玄幻小说,而是说山上的“病人”因为没有山下的人日常的工作,他们的时间感受和山下的普通人是完全不同的。
汉斯刚来山上的时候颇为不适应,这里的人与习惯都颇为特殊,而山下常人遵循的规矩、礼仪,在山上也完全不适用。
刚开始汉斯感到时间很漫长,小说的行文也和主人公心理感受的速度一致。
《魔山》一共七个章节,但章节与章节之间页码差距巨大。以中译本为例,第一章十几页,第二章二十几页,而第三章则近50页,第四章是前三章的总和,而第五章则是第四章的二倍,第六章最长,第七章和第五章大致相同。
如果习惯了以章节划分进度的读者一定非常别扭,读过了一半章节的时候,其实才读了不到全书的三分之一。
这样的章节正体现了主人公的心理感受,前四章是汉斯刚来的前三周,而这三周里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体现在行文中是开始是每一天用一章来写,到后来是一周一章,而第五章开始,汉斯呆满了原定计划的三周之后发现肺部的疾病严重了,自己开始发烧,于是不得不继续住下来,由一个“客人”变成了常驻的“主人”。
02
疗养院生活对于汉斯来讲是全新的体验,他觉得自己在疗养院变得聪明了,他归功于“疾病”。
“疾病”是个特别的存在,给人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一个超越日常世俗的可能。
日常生活中,人们需要遵循某种物理时间来规定自己的行动,例如几点上班打卡,几点下班回家,学生几点上课,人们在时间的桎梏之中。
人们的时间总和时间中的“什么”相连,“现在是做什么什么的时间了”。人也根据这个“什么”来规定自己的行为。
疾病提供了人超越日常时间的可能,“不能对病人要求太多”似乎是一种共识,哪怕这个病人在身体上可能比健康的人更强壮,但“病人”这个称呼就是一种保护伞,在“病人”的掩盖之下,不能让病人做太多时间中的“什么”,因此病人大多数时候是“无所事事”。
对“正常”的人来说,浪费时间是可耻的,一旦时间不是用来“做什么”,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然而对于“病人”来说,一旦时间里没有了事情的约束,将获得和日常时间完全不同的体验。
山下的一小时,在山上可能特别长,也可能特别短,钟表计数的时间在山上完全没有意义。
汉斯在一次滑雪中遭遇了风暴,来到一个废弃的仓库,甚至还短暂出现了幻觉。
汉斯以为自己睡过去了很久,因为光怪陆离的梦境似乎让他穿越千年,横跨万里,然而看向自己的表,刚过了十几分钟而已。中国很早就有黄粱一梦、南柯一梦来形容这种体验。
正是这种“魔力”让很多人康复之后也不愿离开,疗养院是他们的“家”。
03
汉斯在疗养院遇到了很多人和事。其中一个是他无疾而终的爱情。
汉斯对肖夏太太的感情非常有特色,这是一种集合了对自己过去同学的回忆的复杂感情,往昔的时光投射在肖夏太太身上。
因为肖夏太太某一个瞬间让汉斯想起了很久以前仰慕的同学希佩,希佩这个名字——Hippe,在德语里的含义是死亡之镰。这个名字本身就有很强烈的死亡意味。
疗养院里死亡是常事,汉斯刚来的时候还对自己的床曾经死过病人耿耿于怀,后来已经习以为常,去安慰将死的病人了。
正是因为有死亡的环绕,疗养院才是一个与日常生活不同的存在,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浪费时间”。
很多时候人们想起死亡,就会觉得眼前一切没有意义,例如无休止的加班,拼命的取悦上司,都是为了什么呢?
优秀的作家都有着深刻的死亡意识,“浮生着甚苦奔忙?”在《红楼梦》里是曹雪芹的问题,而在《魔山》里,伴随死亡的时间性则是托马斯·曼的着眼点。
死亡笼罩下的疗养院,院友之间有着特殊的情感。
因为大家都是有各种病的病人,在疗养院里就没有外界的“身份”“地位”“头衔”,或者说,大家都是“要死”的,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即使人们划分“下等人”的桌子吃饭,然而疗养院一共也就只有七张桌子,汉斯在疗养院呆了七年,一年固定坐一张桌子吃饭,早已打破了这种界限。
舅舅来探望他,对他漠视现实生活中的礼仪也非常惊诧。
在疗养院,没有“幽默”“尴尬”这些生活里虚伪的东西,人们觉得开玩笑是不合适的,也不会因为举止粗鲁而尴尬。
汉斯刚来的时候对肖夏太太粗暴地开关门印象深刻,甚至不满,然而随着住的时间久了,他习惯了这种方式,甚至爱上了肖夏太太。
这不仅仅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有他自身生活习惯的改变。
山下人看中的东西,在山上人眼里都不重要。
所以当肖夏太太出疗养院旅游一圈,还带回来另一个爱慕者之后,汉斯没有感受到妒忌,相反两个“情敌”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最终汉斯还送了这个大度的男人最后一程。
托马斯·曼自己说《魔山》是一部“时间小说”,通过主人公对时间的不同感受,把时间与人的生存问题摆在眼前。
如果说波伏瓦在《人都是要死的》里,提出了如果人要不死,有无限的时间会如何的生存论问题,托马斯·曼就在《魔山》里给出了死亡随时来临之时人的生存状态。
一反传统小说主人公的“成长”主题,《魔山》的主人公没有成长,而是“体验”,从体验死亡到体验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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