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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里,村庄已经沉睡。生产队的牛屋院里,西侧的马房还点着一盏马灯。七八匹快马正吃得欢实,老张头逡巡在槽头前,不时为它们添草料。
走到最边上的那匹枣红色的老马旁边,老张头轻轻地抚摸着老马的头,对它说:老伙计,你多吃点吧,这可能是你最后一顿饭了。
老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用头厮磨着老张头的手和胳膊,打了个响鼻,又低声嘶叫,仿佛在诉说,仿佛在悲鸣。
老张头擦掉流出的泪水,特别为它添加了上等草料。
老张头对枣红马太熟悉了,熟悉到明白它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的含义。枣红马是他接生的,是他亲自喂养大的,二十年来,枣红马就像他的一位老友,无话不说的老友。
老张头叫张璋,解放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弟兄三个,他行二,大家称他二少爷。二少爷生得一表人材,读过私塾,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解放后,家里被划为地主,因为地主成分,在该找媳妇的年龄,没人上门提亲,弟兄三个成了老大难,在那个时代的农村,他读过的书写过的字并不能为他找媳妇加分。大哥张珲,找了一个大他十几岁的麻脸姑娘,弟弟张碧后来娶了村子里一位寡妇。二少爷洁身自好,不想学哥哥弟弟将就人生,所以就一直单身,如今五十多岁,成了老鳏夫,对他的称呼也由二少爷变为璋哥又变成老张头,其实这个张应该是他的名字“璋”才对,因为村子里不是他一个人姓张。
生产队的牛屋院养着几十头牲口,需要有人一天到晚照料,老张头独自一人,无家无舍无牵挂,是最佳人选。老张头从不满三十岁开始饲养牲口,吃住在牛屋院里,二十多年来尽心尽力,硬是把一双写字的书生的手,磨练成拿铁锹抓草料的饲养员的手。
事实上,老张头早已认同了自己饲养员的身份,除了偶尔躺在满屋的干草堆上看那本线装二十四史之外,他已经忘记了二少爷是个读书人。
老张头看了看枣红马,用马刷为它刷着鬃毛,老马十分配合,一动不动站着,眼神里满是忧郁。
老张头抚摸着马背,自言自语:老伙计,你老了,也还是象刚出生时那么漂亮,可惜你再也拉不动大马车了!
老马向他回回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老张头又开始梳理它的毛,从脖子下面,一直梳理到马尾。也许最后一次梳理了,所以他极其细致,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不错过一根毛。想着老马将要面临的命运,老张头眼眶又湿了,心口阵阵发痛。
枣红马两齿、四齿到六齿都是驾辕马。生产队有一辆大马车,一般三匹马拉,套在马车中间的马叫驾辕马,必须是健壮有力的好马。这十几年,驾辕之位非枣红马莫属。马车作为生产队唯一的交通工具,拉货,拉粮,拉粪,拉人,近程几里地远程几百里,全靠马车运输,全凭马力拉车。也就是说枣红马从刚成年、青壮年到老年都是拉车耕地的中流砥柱。
然而,如今的枣红马已经老了,腿脚不是那么利索了。直到上个月,它终于马失前蹄,把一大马车西瓜摔了一地。
那天,生产队的西瓜要拉到城里去卖,老把式张万荣特意挑了枣红马驾辕,说它拉车有经验。当满载西瓜的马车快进城的时候,从土路上柏油路,有个高高的坡,张万荣吆喝着枣红马,枣红马使劲拉着,没曾想,马蹄一个打滑,前腿跪在地上,张万荣没有防备,从车把上栽下来,磕了个鼻青脸肿,半天起不来。一大车西瓜滚满地,竟被过路人哄抢一空。
张万荣回来,被定为工伤,回家养伤了。枣红马回来,被定为老不中用,没有人敢用它了。
生产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把不能继续拉套的老牲口宰了,给社员们分肉吃。
老马真的老了,它本不应该这么快就衰老,它是累的,它不能向其它牲口一样被宰杀被吃掉!这是老张头强烈的念头。
他去找队长,他知道队长是个直爽善良的人,对队长说:其它牲口杀就杀了,枣红马不行,它可是咱队里的大功臣。这些年所有重车都是它拉的,你每次去省城开会,都是它拉着你。
他怕队长不同意,先打出感情牌。没想到,队长嘿嘿一笑:谁说要杀它?我们给它养老。
老张头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然而,没过几天,一个阴云密布的晚上,生产队保管和会计一起来到牛屋院。
直接进入西侧马房,老张头正在拌草料,看到他们进来,心里有不详的预感。他拍拍手上的稃子,说:来啦,随便坐吧,桶里有料豆。
马房里遍地是草,老张头炒好的豆子,准备给牲口拌草料,但是经常有村人夜晚来闲聊,便把料豆当作零食吃。
两人扒拉一堆草,坐在屁股底下,保管先开口:璋哥,你也坐下歇会儿。
老张头也扒拉出一个草凳子,坐上。
枣红马最近怎么样了?能吃些草料吗?
能啊,吃得多着呢。虽然不能驾辕了,但还可以拉套。老张头急忙解释,把那个“能”字故意拉长。
保管和会计对视了一眼,会计说:那明天去城里拉化肥,让它拉套吧。
老张头没想到会计这么说,立马表示不同意:不行,它刚伤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何况是它老了,得养好伤再说。
二十多年的饲养经验,在比谁都了解牲口,他的话不容置疑。
保管和会计没再说啥,又闲扯一会儿,二人走了。
老张头庆幸老马又躲过一劫,他更加细心照顾老马,喂它最好的草料,给它受伤的腿敷药,希望它早日好起来。
突然外面一道闪电,接着是一个极响的炸雷。天要下雨了,老张头赶紧把槽头前面的窗棂用木板挡住,避免雨水潲进来。
两天后,保管叫上会计又来找老张头,这回直截了当:把枣红马杀了吧。光吃草料不拉套,队里不能养没用的牲口。
老张头知道他们说的没错,可是他心里就是过不去,杀了枣红马,等于在他心尖上割肉。他沉默半响,不知道咋反驳他们,只好拿队长挡箭:队长说了,队里给它养老。
队里二百多人呢,不能队长一个人说了算是不是?会计虽然是笑着说的,却满脸揶揄。
老张头不喜欢他们俩,尤其不喜欢会计,这个新上任的队领导。虽然会计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他就是不喜欢他,那个老会计人多好,可是硬是被大队免职,换了刚高中毕业的新会计。老张头觉得他油头滑面,眼睛滴溜溜乱转,不知道整天算计啥。保管也好不到哪里去,当了生产队这么多年的保管,生产队的多少东西都跑到他家里去了。
但他更知道,实诚的队长被这两个人架空了。虽然队长说为老马养老,如果这两个人不同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老张头想到这里,几近哀求地对他们说:你们就放过这匹老马吧!他从出生就在咱队里,拉了多少套会计不清楚,保管你不知道吗?它才不到二十岁,就过早衰老,那都是累成这样的呀!这些年马车都是它驾辕,重车全是它拉。几乎没有一天不拉套,难倒你们真的忍心杀了它?
老张头说着眼泪掉下来:一匹老马,它身上没有多少肉,一个人分不了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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