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医之殇

平安夜。京城。杨文医生之死成为2019年最后一起恶性暴力伤医事件。

但这不是本年度唯一的一起伤医案。

更可怕的是——这也绝不是中国医生噩梦的终结日。

几乎每一起“杀医、伤医”案，伤害医护人员的都是各种“刀”，这是怎样的仇恨，能对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之躯一刀、一刀、一刀……砍下去。医生，与死神抗争、与病灶搏斗，他们手执柳叶刀救助他人生命时，也许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命丧水果刀、匕首、杀猪刀等各种“屠刀”之下；医生，终生精进自己的专业，让自己的手法更加熟练，一心希望病人能因为自己熟练操控手中的救命之刀而使病程尽量缩短、痛苦尽量减轻，甚至还要考虑手术后的伤口更完美一些，不至于影响今后的生命、生活质量，却从未研究过如何让自己在各种屠刀之下逃出生天。

每一个生命逝去，我们总会看到一些基于人道主义同情的“天堂没有伤害，一路走好”之类的言语，真的有“天堂”这个地方吗？信仰不在了，哪里会有天堂？！即使真的有生死轮回，转世之后遇到的也不再是此生的亲人，失去了就只有失去了，安慰并不能抚平伤痛，也无法终止新的罪行。

此处引用网上数据：“据中国医院协会的一项调查，我国每所医院平均每年发生的暴力伤医事件高达27次，2018年，持续严惩暴力伤医、聚众扰医等犯罪，起诉3202人。而这些还仅仅是被发现的，没被媒体揭露的伤医事件相信会有更多。”

“暴力伤医”不仅仅是医疗行业之殇，更是人心之殇。

医生与病患或病患家属，本该是亲密的合作关系，因为双方有着共同的目标和愿景，但缺失了信任的基石，这种关系变的吹弹可破。医生开出检查单、药方，病人会质疑有没有多开？是不是为了让我多花钱？医生诊断后说没必要做检查、不需要用药，病人又质疑是不是水平不行看不出毛病？是不是不负责任敷衍我？病人带着质疑和审视的态度，医生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坦诚是如何瓦解的？

安全感匮乏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这就激发了人们强烈的占有欲，尤其是在资源不均衡的情况下。我国的城乡医疗卫生网日趋完善，不同级别的医院行使不同的功能，但实际上，人们看病并不按“套路”，比如普通感冒、常见小病小痛也要托亲拜友去高一级医院、要找专家看，于是基层医院门可雀罗、人力物力资源闲置，而原本应该收治重难病患的医院人声鼎沸，甚至出现排队三小时、看病三分钟的常态，病人在漫长的等待中，所有的心平气和都已经被消耗殆尽。面对医生，倾诉的不仅是疾病本身带来的痛苦和不适，宣泄的还包括等待中的忍耐或愤懑。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终于见到医生了，自然是想和医生充分交流，独自占有诊疗时间越长越能平衡自己在等待中累积的不满足感。门诊区、住院区、急诊室，医生被若干病人及家属围堵七嘴八舌各问其问的场景更是常见，当人们共享资源时，每个人更希望自己是独占资源的那一个，所以杨文医生生命垂危被自己的同行奋力抢救时，周围自然会围满只关心自己家人病情的问询者。在追求不可靠的安全感中，人毫不避讳地暴露自私的本性，自然而然将同类视为有限资源的竞争者、掠夺者。

对专业的不尊重让专业人员被当成服务人员。就像每一个家长都可以自诩教育专家对教师的言行指指点点一样，很多到医院看病的病人对医生的诊断指手画脚，甚至要求医生按自己的意愿出诊疗方案、开处方，一个专业的医生若是为了捍卫自己专业的尊严、坚守专业操守，不可避免地要与病人发生冲突，如果此时此刻，病人或家属正好属于垃圾人这一物种，那必然面临矛盾的升级、恶化，由此引发的伤医、杀医案例也是不在少数。当下，信任“神棍”“大师”“民间高手”的人大有人在，但是无条件信任专业人员的寥寥无几，尤其是公立单位，人们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是在“花钱买服务”，一个不如意就搞事情，因为既然是“公立”，那是要讲政治、要维稳的，经不起折腾，单位领导和上级主管部门都是不愿意被搞出事情的，这些“软肋”成为肆意“找事情”的强有力的支持。医生一般要24小时保持通讯畅通的， 随时准备应对病人或其家属的问询；一天要排多台手术，排在后面的病人会抱怨手术时间太晚等得太辛苦、做完手术也太晚影响自己和家属晚间休息，却并不关心主刀医生做了一天手术是否辛苦，更不会关心其实接台手术时医生是没有吃饭的时间的，同样也认为医生结束最后一台手术无论多晚还要去关心一下前面几个手术病人的术后反应是理所应当的事……

中国公立医院的“服务”已经很廉价了（发达国家看病程序、挂号费、诊疗费、急诊启动费、救护车使用费…网上可查），但似乎仍然不能满足群众日益增长的“医疗见识”的苛刻需求。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感觉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经常疲乏无力、肌肉及关节酸痛、头昏头痛、心悸胸闷、睡眠紊乱、食欲不振、怕冷怕热、经常感冒等等，恰逢诸事不顺，于是经高人指点寻得一位“神婆”，神婆焚香念咒、画符唱经之后曰此难已解，这人顿觉拨开云雾，心甘情愿奉上千儿八百毫无怨言。但是如果去了医院，医生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和丰富的从业经验做出亚健康的诊断，建议病人无需检查、无需吃药，先试试保守观察，但要适当减少工作、调整情绪、清淡饮食、按时睡觉、适量运动，然后让你交100元诊疗费，这人大概当场就会翻脸，100块钱买了几句谁都能会说的废话，这是不能容忍的。当然，现实是，已经很少有医生敢于单纯凭专业和经验作诊断了，不为别的，只因为病人更相信机器，更愿意为看得见的处方和摸得着的检查单付费。

杨文医生被凶手丧心病狂地从背后袭击，有医学界知名教授发声忠告所有医护人员珍爱生命——与病人或其家属沟通需保持安全距离，无论如何一定不要背对对方。这是何等无奈又悲凉的忠告！

有一种信任，叫作把后背交给你。我们仍然会像阴雨天期待阳光一样，期待这种信任不仅仅存在于生死攸关的战场，而是像空气一样存在于我们整个生活空间。

杨文医生遇难之后，她生前所在医院表示全体医护人员将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战斗在救死扶伤的一线……不如此，又当如何？难道因此拒绝收治病人？难道非要跟行凶者及其家属讨要说法？不能的，只能继续加班加点地工作，继续提供更为周到的服务，继续应对各色病患……这种屈辱不属于医疗行业，而属于全社会。

996的辛苦众所周知，但一名医生的工作节奏、工作量早就超出996所能描述的范畴，没有上下班界限、没有节假日，24小时时刻准备着，病人可以选择医院和医生，医生却不能选择病人，无论是善良的、恶意的都得同样诊治……医生一直都在为全社会都能平等享有一个安全、健康、稳定的医疗环境而努力，所需要的无非是病人的一份理解、一点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