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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王鉷案】第三十三回 巳时作务也奇哉

【第三卷 王鉷案】第三十三回 巳时作务也奇哉

作者: 西园Alyosha | 来源:发表于2022-01-02 08:08 被阅读0次

    高悬的太阳还不够烈,照不散邢縡宅中的紧张气氛。邢縡宅宽敞归宽敞,却没什么家具,偌大的客厅只有两张胡床,一副茶几,可谓家徒四壁。

    其中一张胡床上坐着位红衣宦官,正从茶几上的一个小碟子里掇出几粒洁白的吴盐,均匀地撒入自己的茶碗。他捧起茶碗,徐徐吹口气,让细盐融入抹茶中。他虽然装作很从容,但还是频繁抬头,盯着自己面前踱来踱去的中年男人,眼神中尽是焦躁。

    男人摸摸自己的小肚子,慢慢吟道:“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那宦官不耐烦道:“邢縡,咱家可不是来听你讲论语的。赶紧把王銲叫出来,老祖宗可等着呢!”高力士侍奉当今天子四十年,宫中大小太监都是其干儿子干孙子,莫不尊称他为老祖宗。现下这位宦官便是高力士最喜爱的干儿子——鱼朝恩。

    邢縡满不在乎道:“请鱼公公再等等。”

    鱼朝恩将茶碗重重放下,气道:“还等甚么!咱家可跟你点明喽,既然是咱家过来,那就不是代表宪部大理寺,咱家代表的可是宫里!尔还敢拖延吗?”

    邢縡微微躬身道:“按计划,南霁云应该到了。请鱼公公稍候,便可拿南霁云去问话。”

    鱼朝恩哼道:“咱家是奉命唤王銲问话的,不是来拿南霁云的!”

    邢縡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说道:“南霁云不敢受小三司会审,显然是诬告。鱼公公拿他回去问话,既交了差,又不开罪王尹公,岂不妙哉。”

    鱼朝恩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又轻轻放下,睨视道:“邢参军,咱家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咱家也要劝你一句,有的事不上称,也就半斤八两,一旦上了称,那可就千斤都打不住了。王銲顽劣,谁不知之,他那句僭越的话,哪怕圣人私底下听见,也不过一笑置之而已。但坏就坏在,这事捅上了早朝,你一个七品京县丞还想保他?王尹公在早朝上可都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呢!”说着他挥了挥手:“行了,这再多的话,咱家也不说了。若不是想着让你们体面一些,老祖宗也不会派咱家来传唤了,那非得直接命禁军围了你的宅子不可。”

    邢縡长揖拜谢,起身后却直直盯着鱼朝恩,含笑说道:“既如此,那下官不得不把鱼公公也扣了。”

    鱼朝恩大惊失色,将茶碗摔向邢縡,怒道:“给你体面你不要!”

    邢縡单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那茶碗竟陡然止住,又反向飞回鱼朝恩。鱼朝恩避之不及,被砸中穴道,登时动弹不得。

    鱼朝恩厉声道:“你要造反吗?”邢縡绕到他身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鱼公公海涵,下官只是不想让朝廷知道我要干甚么。这事不能闹得太大,也不能没一点动静。鱼公公留在寒舍,寒舍那可是蓬荜生辉,我哪里舍得鱼公公走呢?”

    而此时,南霁云刚冲上望楼。望楼高约两丈,南霁云上去只用了两个数。他一上去就看了两名不良人,其一正是瘦猴儿。侯彝正趴在望楼栏杆上张望,寻找自己的踪迹。南八心中不禁一阵感慨:自己曾说过侯彝有不良帅之才,没想到这份才干今日竟然用于捉拿自己。

    南霁云忙冲侯彝叫道:“小猴子!快教禁军散开!是我啊,这都是误会!”侯彝闻声一惊,怔怔看向身边的另一人。那人虽作不良人打扮,但其面庞秀丽,不施粉亦不减光艳;玲珑有致,着短打更显身段,南霁云一眼便看出,此乃女扮男装。

    此女蓝宝石般的眼睛犹如启明星,只稍稍一望侯彝,不需言语,瘦猴儿就已沉沦。侯彝又举起双旗,便要发出“都靠过来,瓮中捉鳖”的指令。

    南霁云却平缓说道:“小猴儿,你若真是郎情妾意,我也认了。但你若是为了一个对你无半点情义的大食细作,焚了整座长安城,我怕你要追悔莫及。”

    侯彝嘴上叫着:“她是燖娘,不是大食细作!”手上却已改了动作,将旗语变了,指挥禁军去围药行。

    南霁云虎目圆睁,指着气得发抖的燖娘道:“我当然记得她是燖娘,你且看她的右耳!”侯彝依言看去,只见完美无瑕的燖娘还是有瑕疵的——她的右耳没有耳垂。侯彝没有参与审讯阿拉丁,自然不知道其所招供的大食细作重要特征便是耳朵残缺。

    侯彝之前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还以为是燖娘主人施虐所致,只是更加怜惜她罢了。侯彝尚疑惑间,燖娘却没了耐心,她道已被识破,放弃狡辩,嘤咛一声便冲向了南霁云。

    这招“投怀送抱”极尽娇媚之态,女扮男装更增风情。燖娘从未失过手,寻常男子无不消受,待到尤物在怀,尖刀也已在心上了。但南霁云毫不搭理,迎上就是一拳,直击燖娘高鼻。

    燖娘暗道:“都说南八铮铮铁汉,不以美人而枉法,不以丑质而弃义,果然如此,当真难搞。”她岂敢怠慢,双手迅速作出一副怀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来护住脸部。

    重拳打上柔荑,竟如入云烟,无半点声音。“痛煞奴家……”燖娘在凄声之中便如醉迷般倾倒下去。这可心疼坏了侯彝,他赶忙丢了旗子要去扶燖娘。南霁云却厉声道:“不要过来,且看她如何!”侯彝毕竟敬畏南霁云,一愣之下又拾起小旗。

    南八清楚自己这碗大的拳头几斤几两,一击之下竟无声响,可见燖娘柔劲卸力的功夫非同一般。燖娘上身着地的同时,果然楚腰一转,双腿蓦地腾起,缠住了南霁云尚未收回的右臂。

    此刻燖娘倒挂枝头,幞头也脱落下来,丝丝秀发如丝丝垂柳,挠得人心痒痒。相传汉成帝皇后赵飞燕体轻,能为掌中舞,看来燖娘也不遑多让。

    南八虽然粗通文墨,但不解风情,只想将燖娘甩脱手臂。燖娘却在摇摆中借势一扭腰肢,双掌就向南霁云腰间拍来。

    侯彝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燖娘,眼神中半是关切半是疑虑。突然他发觉燖娘掌中银光闪现,竟是双手食指中指间各夹了一根银针。侯彝心中不觉骇然,燖娘此刻哪里还像依依杨柳,身躯扭动似蛇,双手凌厉如蝎。他不禁脱口叫道:“评事小心!”

    南霁云自恃强健,本拟硬受这两掌,同时以右膝顶撞燖娘。他闻言一瞥,见银针已到身侧,赶忙一矮身。

    却听“叮”的一声,燖娘一怔,抬眼望去,只见南八身后别着两根秤杆,自己左手的银针竟正好撞上了一根秤杆的秤钩,针尖登时磨平。右手的银针虽然刺中南八左肋,但燖娘右手掌还是拍中了一根秤杆。就是这么一阻隔,针头虽然扎到南霁云,但银针却没能完全没入体内。燖娘暗叫可惜,原来她这门邪功名唤游心针,专刺人两腰,一旦刺中,银针便顺着血管直游心房要人性命,甚是阴狠。

    就在燖娘一愣之际,南霁云已伸出左手,抓住燖娘长发。南八一扯一抛,燖娘吃痛双腿便松开了南八右臂。燖娘柔功虽强,毕竟人在空中,无可凭借,被结结实实摔在了望楼栏杆上。

    侯彝心疼不已,赶紧扑去扶住燖娘。南霁云将身上银针拔出,掷于地上,叫道:“小猴儿,此女歹毒,莫着了道!”果然燖娘身形一转,绕至侯彝身后将其挟住,并将那根磨平的针抵在了侯彝脖颈。

    侯彝闻着淡淡幽香,反而不怕了,悲切道:“昨夜你让我无比快活,我真是死了都值。但你是大食细作,我不能再为你做事了。你就动手吧。”

    原来昨晚侯彝根据大舆图术,确实是跟上了燖娘。但燖娘极为机警,发现了侯彝。她却没有伤害侯彝,反而让他快活了一番。侯彝变作裙下之臣,先是欲引南霁云前往废寺自投罗网,所幸南八未入圈套;今又协助禁军围杀南八,皆是依燖娘之言。现在侯彝终于看破燖娘蛇蝎之心,悔则悔矣,恨却恨不起来。

    燖娘却全然不理会侯彝的深情,反倒将银针顶得更深了。同时她又对南霁云喝道:“不想你的小猴子死,就乖乖下楼,找禁军自首!”

    忽然这时坊门响起了一通鼓声,原来是西市署循吏见禁军半天捉不到人,不想再耽搁下去自己反而落个延误开市的罪名,便敲响了开市鼓。那些南衙禁军进退为难,回头看向望楼,却不见有小旗挥舞,便都纷纷围了过来一看究竟。

    南霁云听见楼下声音吵杂,冷言说道:“如果让禁军上来,我被抓住不过是送小三司会审。你以细作之罪,可以当街格杀。汝且虑之。”

    燖娘略一寻思说道:“好,让小猴子去把禁军引开,你办你的事,我复我的命。何如?”

    “可!”南霁云斩钉截铁道。燖娘闻言慢慢挪开玉璧,侯彝于是慌乱爬起,拾起小旗指挥禁军又绕至放生池。

    没了禁军打扰,燖娘缓缓起身,却突然再次攻向南霁云。南霁云早已蓄势待发,也没有打算让燖娘安然下楼,拔出两根秤杆便迎了上去。

    本来长舒一口气的侯彝简直要疯了,燖娘蛇蝎之心反反复复可以理解,金口一诺的南八怎么也出尔反尔?侯彝毕竟耽于小情,不懂大情;溺于小义,不明大义;明于小信,不申大信。正所谓“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这个道理南八却是懂的,守信于大食细作便是失信于全长安城的百姓。

    南霁云与燖娘过了十来招,南八刚猛,燖娘轻柔,总的来说还是南八占优,不过燖娘飘忽,南八一时还粘不到她。两人各有千秋,斗得精彩,亦是好看。但侯彝哪里看得下去,终于拔出手弩,上好弩矢,喝道:“都莫打了!”说着便要向两人中间射出一箭。

    南八与燖娘皆侧头看向侯彝。燖娘再度施展媚功,真可谓眉目传情,巧笑倩兮。南霁云只是深沉地看着侯彝而已,不用言语,不怒自威。虽然侯彝还是很贪恋燖娘的美目流盼,但他从南霁云的眼神中看到了期许——“你有不良帅之才”。既然有不良帅之志,就要担不良帅之责。侯彝闭上眼睛,他已经扣动扳机,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得不将手弩向着燖娘稍微偏了一点。

    眼见弩矢飞向自己,燖娘愣了一愣。以她的身手,这一箭固然射不中她,但足以击倒她的信心——以她的媚功,不知拿下过多少男人,却没有搞定眼前这个懵懂的小猴子。

    南霁云趁燖娘发愣,两只秤杆先后刺出,一只攻向燖娘中路,一只封住燖娘退路。见弩矢又往上路来,燖娘忧伤一笑,索性一招“绿珠坠楼”,似脱枝落花般倒了下去,避开了三路夹击。

    南八本以为燖娘要翻身再起,正待变招,却见燖娘手捂后腰,一动不动,神情凄切。原来被南霁云掷于地上的那枚银针,正好卡在了木缝之间,针尖挺立向上。燖娘倾倒,又偏偏正巧压在其上。银针登时侵入体内,燖娘不动尚能活个一时半刻,若是有所动作,血流加快,银针即刻攻心。

    美人将死,南霁云虽然觉得可怜,但绝不怜悯,反而说道:“尔意图以大秦黑油焚城,置百万无辜人于不顾。今死于自己的银针之下,也算报应不爽。”

    侯彝听南八说死于自己的银针之下云云,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痛心不已,赶忙跑过去想扶起燖娘,并流涕道:“你撑住,我这就去店铺里找磁石。”

    燖娘却虚弱地微微摇头,不让侯彝搀扶,讥诮道:“蠢货,磁石如何吸银。”她的话音又突然转而哀婉:“正如贼番如何配得上不良人。”

    南霁云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六神无主的侯彝,叹息道:“把她私下葬了罢,不必汇报县衙,还能留个全尸。”

    燖娘却挣扎着抓住南八袖子,忍痛说道:“妾身不是……不是大食细作……请……请南评事制止焚城……妾身不愿……不愿背负此罪而亡……”

    南八大为震惊,急道:“谁是细作!”燖娘却凄惨一笑,平复了一下呼吸,摸着侯彝发烫的脸颊问道:“小猴儿,你可知我这个燖是哪个字?”侯彝只知道哭,南霁云紧缩眉头,说道:“莫不是寻路之寻字?”

    “还要再加一个火字旁。”燖娘原本已经无神的眼睛,忽然有了一丝光亮。“火寻,火寻。”南霁云盯着燖娘胡女的样貌思索道:“火寻国亡于大食已有五十年,能以故国为名者,必不是大食细作。那么细作者谁?”

    燖娘沉默半晌,既是鼓起勇气,也是提起最后一口气,终于幽幽说道:“细作就是龙四先生。”她不理南八与侯彝的震惊,要在气散之前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世人皆视妾身为贱人,只有我家公子待我如常人。妾身照料卫公子起居,也跟随谒见过龙四。妾身偶见大食宰相的书信,上书已命阿拉丁运来大秦黑油,要龙四在今日伺机焚城云云。”她说到此,又拽住南霁云的衣角,恳请道:“我家公子从未与谋,请南评事莫对卫公子不利。妾身今日欲害评事,亦非公子所指使。只是评事昨晚对公子不敬,妾身气不过,意图报复罢了,公子未曾知之。”

    燖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已是嘴唇发紫,面色煞白。最后她轻轻握住侯彝的手,喃喃说道:“小猴儿……世间……只有你……视我为……天人……可惜……我已是……公子……的人……”说罢便撒手人寰。

    南霁云轻轻揉了揉侯彝的肩膀,便匆匆走了。现在已有不少商贾和客人进入坊内,西市逐渐热闹起来,南八混入人群,轻易溜出了西市。他没有向北往金城坊,反而折向东赶往东市。

    那伙南衙禁军在放生池半天没堵到人,又都折返回来。队长见望楼毫无动静,便冲了上去,楼上却早已空无一人。队长骂道:“啖狗屎的不良人!指挥老子跑来跑去,没捉到人反而自己先开溜了!老子跟你们没完!”他正要下楼,却见侯彝用弩矢钉了一张字条在栏杆上。队长取下字条,只见上书八个大字:“贼在东市波斯商栈。”队长却将字条撕个粉碎,骂道:“贼王八!还想溜老子!老子可不上当!”

    西市行到东市是一条直路,南霁云心中却已经绕了数个弯。他甚是挂念武霜儿,先是宽慰自己:“五兄疑虑事泄,未必真敢举事,更不敢加害霜姊。燖娘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去阿拉丁商栈制止焚城要紧。”他紧接着又牵挂起柳半夏来:“柳二兄探查东市,彻夜未归,不知遭遇了什么。自上官无咎离京后,二兄的剑法便已独步神京,遇到寻常高手本不必担心。但细作即是龙四,麾下恶少恶丐无数,难免使什么阴招,还是快些赶去为好。”最后他才担心起自己来,逃脱会审,冲撞禁军,哪一项不是重罪。“事到如今,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愿朝廷查之。”他深吐一口气,面前正是东市。

    东市坊门前有两路长队,一路是商贾的,一路是百姓的。商贾那队要核验度牒,检查货物,甚是仔细。百姓那路只要看着未藏兵刃,无甚可疑,即便放行。

    南霁云自然是排在了百姓那路,他前面还有七八人时,忽见有一队北衙禁军驰来,为首的正是韦应物。

    只见韦应物高声宣道:“有兵部、宪部文书!”众东市署吏都纷纷停下手上的活,听韦应物宣读:“兹有罪员南霁云,悍不畏法,脱避会审,亡匿城中。着两衙禁军、两县不良人及各坊市严加盘查,捉拿归案!”说罢他又展示了一张画像,画中人浓眉大眼,燕颌虎须,正是南八。

    南霁云大惊,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韦应物身上之际,赶忙挤入另一边商贾的队列,并随手从货筐中抽出一段棉布缠在自己头上。

    面前的商队正好也是缠头打扮,南霁云便低头跟在后面。到了坊门前,领队笑眯眯递上度牒与货物清单,自称来自康国。

    胥吏也是老练之人,一眼就瞧出了这伙商队来自大食。怛罗斯一战后,两国纵然商旅如故,但难免有些龃龉。大食虽已事实上吞并康国,却还留着王室这个橡皮图章。现在商队打着康国的名义,正是为行方便,避免刁难。

    可胥吏还是打算刁难一番,他随口问道:“你们一行几人啊?”对于这种睁眼瞎的问题,领队还是毕恭毕敬答道:“回禀足下,我们一共有五个人。”

    此言一出,南霁云登时尴尬起来,因为他正排在第六位。不待胥吏发问,南八当即向前挤去,同时将昨晚从景僧那里听到的话一股脑都高声蹦了出来,什么“以马内利”,又是什么“耶火华爱你”之类的。

    胥吏们都当他是波斯胡僧,正要驱赶,韦应物却叫道:“我来核查此人罢,你们继续核验商队。”胥吏闻言,便将南八推搡至韦应物处。

    南霁云这是在赌,赌韦应物是否还记得他的声音。果然韦应物天资聪颖,还记得自己,但他是否会履行职责,捉拿自己,南八心里并没有数。

    韦应物搬了个木凳,箕坐其上,先是上下打量了一遍,忽吟道:“苍梧白云远,烟水洞庭深。万里独飞去,南风迟尔音。”南霁云听出这是在问他是不是南八,但他策问尚可,吟诗作对实在不行,只能硬着头皮答道:“贫僧俗名南宫重四,欲向波斯人传教,救世人于大火,请校尉准行。”

    韦应物挺直身子,又道:“波斯在外,尔何故反求诸内?”南霁云答道:“波斯国远,波斯人近。其人内生邪火,急需教化。”

    韦应物严厉道:“何来邪火?教派信仰不同,便相互攻讦,岂可乎?宜自归景寺,忏悔己过!”韦应物这是在说,坊间都传闻你是出于党争之心诬告他人,临了又不敢应诉,还是赶紧自首归案罢!

    南霁云急道:“知我罪我,惟耶火华者也!乞愿校尉准行,洗涤人间,扑灭邪火,建大功德!”韦应物见南霁云说的诚恳,终于挥挥手道:“准行。”

    南霁云赶紧迈开大步,行入东市。市署胥吏虽有不满,但北衙校尉那都是勋贵门阀子弟,正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得罪不起,也只得算了。

    南霁云进得东市,先寻了一家剃头的,将须髯剃掉。剃头匠大呼可惜,直说这一剃掉,小白脸不是小白脸,威猛将不是威猛将,大伤英气,泯然与众。南八苦笑,默不作声,若无他法,谁愿割须弃袍。

    南霁云付了钱后,便行往阿拉丁商栈。路经市中的广场时,平日大受欢迎的西域杂耍团已在搭台子了。但今日团中却少了阿黑麻与马黑麻两兄弟,有看客起哄道:“喂!神仙索兄弟呢?少了他俩俺们可不买账!”那老领队嘿嘿一笑,半是歉然半是骄傲道:“他们啊,今日要去花萼相辉楼为圣上表演,大伙今日海涵海涵!”

    “西都赋有云‘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乎五方。’无论是王銲邢縡,还是龙四先生,谁都不可以伤害神京百姓。但愿他们两拨人没有掺和起来,免得顾此失彼。”南八闻言心中不免感慨一番。

    他如此想着,便到了阿拉丁商栈门前。这是一座五层楼阁,东市除望楼外,属此最高。楼阁钩心斗角,鸱吻细腻,楼前绘着一盏金黄油灯的锦旗仍在随风荡漾。如此奢华的波斯馆,每日贩卖明珠美玉,文犀瑶石,绣墩罽毯,动辄是上千上百的价钱。但这个金银窠里,今天却大门紧锁,无一点动静。

    楼前乌泱泱站着十来个少年,或有刺青,或着奇装,举止轻浮,人不敢近。南霁云认出他们是有名的长安恶少,料定必是龙四先生的手下。

    这些恶少先是低声商量了一会儿,便由两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前去叩门。他们叫了几声,商栈仍无一点声响。阿拉丁昨夜被羁押,他的那些伙计看来都怕惹上干系,索性今天连店里都不敢来了。

    见店里没有反应,两个膀大腰圆的恶少跳出来喊道:“龙四养我,正在今日!”说罢他们一齐撞开店门,冲了进去。他们争勇斗狠的劲,连南霁云都自愧不如,真可谓“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其他恶少也鱼贯而入,留那俩面善的看门。

    南霁云快步跟上,那俩个恶少伸手一拦,道:“今日打烊,滚罢!”南八冷哼道:“今天这店我是逛定了!”俩恶少骂道:“讨打!”说着便挥拳向南八招呼过来。南霁云早已抽出秤杆,迎势一戳,分别点中俩恶少肋下穴道,俩恶少都一齐瘫倒下去。

    南八快步闪入商栈,从里面插上门栓锁好大门,而后才回身查探。这一看让南霁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富丽堂皇的前厅弥漫的不是贵气,而是血气——那十余名恶少竟已悉数毙命,纷纷倒在墙边一隅的一株盆栽边。

    南霁云蹑手蹑脚走过去,俯身查看,发现这些人皆是被利器所杀。伤口或在眉心,或在咽喉,俱是一招毙命。南八颇觉蹊跷:“这些恶少不过早进来片刻,竟齐齐殒命。天下间谁有如许武功?莫非是这盆赤松中有暗器不成?”

    南八再去检查盆栽,这一查他不由得叫出声来——这哪里是赤松,分明是一个人!此人躯干歪扭,双臂盘曲,显然只有精通金刚瑜伽母拳法的迦逋比丘才能摆出这种姿势。

    迦逋比丘已经气绝,他双目圆睁,好像临死的那一刻仍不相信会有此命运。比丘尸体已凉,显然已经死了数个时辰。他全身上下也只有一处伤口,那便是在心窝处的一道窄窄痕迹。他的胸口已尽最大可能凹陷,明显是要避开向他刺来之物。但可惜他毕竟是个人,而不是团泥巴,身体变型终有极限,还是没有躲过那一刺。

    南霁云与迦逋比丘交过手,知道他的斤两,能一招就致其于死地者,真是想不出来。这时楼梯口骤然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我就知道龙四不会只派这些杂鱼来取货。这些大秦黑油我要了,你也不必回去复命了。因为你的命我也要了。”

    声到人到,只见一柄快剑从埋伏处杀到,矫如银龙,迅如闪电。南八却不惧反喜,叫道:“二兄!”

    柳半夏闻言一怔,急忙卸去剑势。那柄软剑本来已到南霁云面前,突然如柳条般垂了下去。

    南八喜不自胜,上下打量柳半夏,却见柳半夏面色发白,眼圈泛黑,胸口衣衫破烂处隐隐是两个拳印。他左后肩还插着一把匕首,汩汩而出的鲜血已染红半个身子。那匕首看其样式,主人应是那名最凶狠的恶少。南八这才知道,这些人都是柳半夏所杀,一是靠突然袭击,二是靠不要命的打法,才在顷刻间将其悉数歼灭。

    南霁云大恸,上前要搀扶柳半夏。他还未开口说话,柳半夏却先挺直软剑,护在胸前,不让南八靠近,并说道:“四弟,你来得正好。快去告诉薛荣先,让他带人去捉龙四。那天竺贼和尚与这一班恶少都是龙四的手下,恐不利于长安。”

    见南霁云面生疑色,柳半夏又叮嘱了一句:“还有,让他不必派人过来,捉拿龙四要紧。这里我应付得来。”

    南霁云见柳半夏神色有异,他又刚刚经历聂锋背叛,自然不会笃信同僚,索性点破道:“二兄拒人于千里之外,想拿这批大秦黑油作何手脚?”

    柳半夏忽然呵呵笑了起来,这笑声既是自责又是自怜。他继而又说道:“我真傻,为全同僚之义,我还试图诓骗一个大理寺评事。”

    南八勃然道:“若是为了同僚之义,二兄就当和盘托出!你应该也是龙四的暗桩罢!现在幡然悔悟为时未晚,霁云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只要救了长安,这事就烂在我肚子里。”

    柳半夏哈哈笑道:“龙四也配?我问你,我的履历如何?”南八如数家珍道:“二兄师从鲁班门,出师后仅仅京漂三年,便得庆王赏识,编入王府属官。大理寺有空缺后,由庆王举荐,任职大理寺。”柳半夏颔首,又问道:“那我为官如何?”

    “霁云说话直,二兄海涵。”南八一拜说道:“二兄断狱,洞见幽微,能察人之不能察,可谓‘明’。但为人处世,过于中庸,凡事一半一半,两不得罪,可谓‘滑’。”

    柳半夏抚掌道:“好一个明滑,知我者,南八也。晓得我为甚滑么?官场是何模样,你也有所目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要想自保,办事当然只能留一半。”

    南霁云闻言不禁神伤,做事留一半的又岂止柳半夏一人,上面的人精于党争,下面的人长于刁滑。圣人也无往日雄心,只知居中制衡,一副垂老之相。只是苦了实心办事的人,或被掣肘,或被坑害。

    柳半夏话锋一转,又道:“你几曾见过我似今日这般拼命?”南霁云摇了摇头,柳半夏续道:“一个人拼命,只有两个原因,一曰只有一条退路,一曰只有一条进路。”

    见南八不甚明白,柳半夏道:“请随我上楼一观。”南霁云知道柳半夏若要动手,早就出手了,绝不会在半路偷袭,便坦然跟着柳半夏步上台阶。

    他们径直上了四楼,眼前的一幕南霁云想都不敢想。此楼从外面看虽有五层,其实内部只有四层,四五楼实为一体,是一个偌大的仓库。仓库已被翻了个遍,到处乱七八糟,只有正中空了出来,停放着一架极其简易的小霹雳车。霹雳车四周摆放了许多小桶,想必就是大秦黑油了。霹雳车瞄准的方向,正是东市东北方兴庆宫里镶金贴银的最高楼——花萼相辉楼。四五楼窗户全闭,东市望楼根本注意不到这里。待到要射击时,只需打开五楼面向花萼相辉楼的窗子即可。

    看着南霁云震惊到合不拢嘴的样子,柳半夏自豪地笑道:“这不是阿拉丁能造出来的,这是鲁班门的手艺。”一夜之间造出一架小霹雳车,这就是柳半夏有黑眼圈的原因了。

    柳半夏解释道:“那贼和尚昨夜脱狱后,便被龙四寻到。我在他身上找到了龙四的密信,信是基于我们的密文写就的,道理相通只是密钥不同。我稍加破解后,便读懂了意思。原来龙四与你的邢五兄互相勾结,待到双剑宴酒酣耳热之时,邢縡举事于外,龙四行刺于侧,以谋大逆。”南霁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案实为一案。

    柳半夏继续说道:“我刚才说了,当只有一条进路时,人也会拼命。这是我们的机会,南八你设想一下,我在他们行事前,打出去一砲,不管老皇帝是生是死,最吃亏之人是谁?最得利之人又是谁?”

    南霁云答道:“双剑宴由东宫操办,花萼楼起火,太子脱不了干系。圣人一怒,李林甫、杨国忠等人再群起攻之,太子难保,必是庆王入主东宫。”

    “照啊。”柳半夏喜道:“我本是庆王旧臣,待到庆王身登大宝,我必富贵腾达。只要你今日不阻碍我,我念在同僚之义,他日必保你荣华。”

    南霁云想也不想,干脆道:“今日谁乱长安,谁就是吾敌。”

    柳半夏苦笑道:“我真是太傻了,居然以为能说动‘冬判官’。”说着他手腕一抖,软剑如蟒,向南八席卷而来。

    南霁云左手秤杆护胸,右手秤杆疾点软剑七寸。柳半夏却得意道:“你的判官笔功夫,我已熟门熟路。但我平日在你们面前展露的剑法不过一半,我还藏着一半,看你怎么防!”说罢软剑腾得一转,反而卷住秤杆,继续刺向南八。

    南霁云闻言,脱口道:“我也有你没见过的功夫哩!”说罢他手腕发力,左手笔势古拙,以直线为主,去拦软剑尖芒。

    柳半夏嘿嘿笑道:“不过是小篆而已,哪有甚么新奇!”他大喝一声,软剑剑芒暴长,浑若巨蟒吐信,犀利无比。南八左手秤杆纵能拦住蛇头,剑芒如舌也能绕过秤杆,直舔南八手腕。

    南霁云右手突然猛地搅动起来,大开大合,正是草书。剑芒即将要舔到南八左手腕之际,这只“大蟒”却不得不绕着七寸处的秤杆打摆子,始终摸不到南八。柳半夏还想大喝,却感觉胸口中了金刚瑜伽拳的地方隐隐作痛,剑芒再也长不了了。

    柳半夏这才有些惊奇道:“分心二用之法?你是从何处习得?”他嘴上说话,手上并无半点停顿。只见柳半夏强催内劲,嘴角渗血。原本绕指柔的软剑竟化作百炼钢,将南八右手秤杆裹得稳稳当当,任南八如何搅晃都纹丝不动。

    蟒蛇登时化作夏雷,以万钧之势霹向南霁云。南八岂敢硬接,以右手秤杆主动触碰剑锋,这根秤杆顿时折了,留在南八手中的只剩一个秤钩。上半截秤杆在宝剑的挤压下,顷刻化为齑粉。

    软剑缠绕之物没了,剑身的角度自然也就变了。这一剑堪堪从南霁云手边划过,削掉了他半截衣袖。但南八也借机跳开,躲到了一桶大秦黑油之后。

    柳半夏道:“别再负隅顽抗了。世上只有一个刘备,一个定彦平。这门分心二用不是那么好练的!”南霁云却道:“我能跟你耗一天。”说着他一脚踢飞木桶,直撞向柳半夏。

    柳半夏怕刺穿木桶,大秦黑油漏满楼阁,只得卸去剑劲,夏雷又变为柳条。他使了一招“弱柳带风垂”,软剑竟似软鞭,一扶一卷,就化解了木桶来势,稳稳放于地上。

    南霁云已趁机绕到小霹雳车旁,抬腿就是一脚。南八力大,霹雳车立时转动,偏了方向。

    柳半夏大怒,这是他调试良久,才借助光线定好的方位。小霹雳车不能通过试射定位,就算是鲁班门的人,每次调试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柳半夏疾奔而来,南霁云却不接招,索性秦王绕柱走,始终与柳半夏隔着小霹雳车。柳半夏投鼠忌器,哪里敢隔着霹雳车去刺南八。

    两人追逐了几刻,南八好歹小睡了一会儿,柳半夏可是彻夜未眠,渐渐体力不支。柳半夏有些急躁道:“你与我在此纠缠,岂非便宜了龙四与邢五?”

    南八一想有理,便抱起一桶黑油,奋力掷向面朝东市署的窗户。只要打破窗户,引起望楼注意,柳半夏的阴谋自然就不能得逞。

    柳半夏本已趁南八脚下停顿,向他背心刺出一剑。但剑到一半,柳半夏察觉到了南八的意图,急忙变招。这一剑本来能将南八背心刺个窟窿眼,现下只是在他后背划了长长的一道。

    但柳半夏还是接住了木桶,他怒火中烧,并未将桶放下,反而回转撞向南霁云。前桶后剑,一齐攻向南八。南八突然举臂,猛砸木桶。木桶坠地,铁箍松动,黑油立时溅了出来。

    柳半夏正好一脚踩进黑油,脚下一滑,这剑就从南八身侧错过了。柳半夏急忙卸劲,化剑为鞭,正要去抽打南八。南八却已用秤钩勾住霹雳车抛臂,腾空而起转到了柳半夏身后。

    柳半夏正待回身,南八一掌打在了柳半夏左后肩的匕首上。只听肩骨碎裂之声,柳半夏竟被削掉半个肩膀,登时化作血人,站立已是勉力支撑。

    南霁云心中不忍,扶住柳半夏道:“二兄撑住,我喊市署的人上来救你。”柳半夏却推开南八,骂道:“休想诓我。被市署的人发现,我也活不了,还会无端连累庆王。”

    南霁云正要辩解,还想搀扶。柳半夏却舞开软剑,逼退南八,然后用尽最后气力,奔至窗边跳了出去。

    这时正传来报更鼓,已经午时了。鼓声过后,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坠地声,继而是阵阵尖叫声。

    南霁云无暇悲痛,因为他晓得再不走,自己就成造霹雳车的嫌犯了。于是他趁路人注意力都在地上而非天上,打开面朝坊墙的窗户一跃跳出,搭住坊墙边沿翻了出去。

    先去劝邢縡,还是先去抓龙四,这又是一个新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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