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午歇的时候,多年不见的韩裁缝冒充黑娃的五舅来到营帐,被士兵阻拦。黑娃走到门口,让他进来。原来韩裁缝在那年农协垮了后,就进山了,现在是秦岭游击大队政委,今天来找黑娃借路。于是两人便达成一种默契,在从明天起数的未来五天里,游击队将通过古峪关转移到北边。
韩裁缝走后第三天,在山寨追查谋杀大拇指凶手时逃走的陈舍娃迫不及待地给黑娃带来游击队从谷峪关口路过的情报邀功请赏,黑娃倒吸了一口气,他差点把这个危险分子当成了韩裁缝的交通员。黑娃不动声色,稳住了他,等到夜里,黑娃把他交给了两个团丁,明说要踏查一下游击队转移的路线,暗里交待速速送走瘟神。陈舍娃的好梦还没做完,就一命呜呼了。
韩裁缝故伎重演,急切地赶到黑娃这里,把陈舍娃叛逃的始末叙说一遍,得知黑娃已经处理了这个危险分子,决定事不宜迟,仍旧按计划行事。一切设计得准确无误。黑娃用热烈的大炮的轰鸣放走了借道的游击队,再追长八条腿也撵不上了。
过了十来天,在保安团最高军务会议上,张团长传达了省里关于全面彻底剿灭共匪的紧急军事命令,并重新做了部署,一营二营都有了新的变化,而黑娃的炮营仍旧坚守谷峪关口。
黑娃坚持已经形成规律的生活习惯,清早舞剑、练功、诵读。在二营长领着团丁进山后,黑娃于傍晚时分骑马来找朱先生,令他惊奇的是朱先生足不出户,天下大事却了然于胸。不久前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原来滋水县县党部书记岳维山带着保安团一营营长白孝文来拜会朱先生。他们先是送来钱款解决县志编撰的经费,然后大声重气地称赞朱先生发表“抗日宣言”的义举,讲述了国共两党斗战的局势并展望三月之内必将彻底消灭共匪,建立一个政党大一统的局面,最后终于转入正题请朱先生发表一纸反共声明,并带来五百大洋。朱先生两眼如剑,言辞拒绝,说自己这个老古董绝不参与一个窝里咬,这笔买卖岳书记的五百大洋烂包了。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寻常的事,然后笑着劝黑娃,我已经不读书写字了。我劝你也甭念了,免得书读得多名声大了,有人拉你写这个宣言那个声明。读书原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告诉他兆鹏走了,并把那本毛泽东写的书交于他。黑娃斗起胆子问:依先生看,天下究竟是谁的。朱先生断定必是朱毛的,凭证很明显,就是国旗。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只飘在空中,满地可是红嘛。这是他今生最后一卦。黑娃仰慕地瞅着朱先生,老人的头发全部变白,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眉目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水平静碧澈;瘦削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耸;鼻翼和嘴角两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依次递减,恰如以口为中心往两边荡开的水纹;两只耳朵也变得透亮,可以看见纤细的血管;整个面部的肤色显现出白皙透亮的奇异色泽,像是一条排泄净尽污秽正要上簇吐丝网茧的老蚕。朱先生送走了黑娃,表示今生不再相见。
县志编撰完成,朱先生走进县府去请拨付印的经费却被新任的巩县长轰了出来,不得已伐了书院一棵柏树送于石印馆印出十本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时再扩印。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编撰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次游览了滋水故地。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
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一套留给自己。做完这些事后,朱先生对妻子朱白氏说,把儿子怀仁怀义和媳妇都叫来,一家子吃一顿团圆饭,咱们都该离开书院了。
午饭时,朱先生心情特别好,给妻子儿子儿媳们夹菜,温情厚爱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流动。午后阳光温暖柔和,一家老少坐在阳坡下晒太阳,在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实属不易。朱先生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白氏一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撩起水。朱先生猛然扬起脑袋,让她给数数头上还几根黑头发,朱先生把额头搭在妻子的大腿面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给他头发里捉虱子的情景,忍住不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在终于找到了满头唯一的一根半截白半截黑的头发后,朱白氏宣布他真成一只白毛鹿了。剃完头后,朱先生意味深长的说,剃完我该走了。
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悄流逝。冬日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闪耀。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孙子抱进屋里坐到火炕上,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丈夫朱先生,脸色骤变,心跳不住,让怀仁怀义去看父亲。接着前院传来儿子们丧魂落魄的哭吼。朱先生仙去了。
朱白氏制止了哭吼的儿子和刚刚拉开哭腔的儿媳,指使儿子们立即搭灵堂,婆媳二人给朱先生套上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二儿子怀义到县城去购置香蜡阴纸和供果。大儿子怀仁走进书房,这才看见桌面上用玉石镇纸压着的一纸遗嘱。下附的日子却在此前七日。遗嘱的内容更加惊诧:“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砖箍墓,总而言之,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入土”朱白氏看了遗嘱这才想起正是那天晚上,丈夫睡下曾对他说起自己死后安置的事儿,也终于印证了那晚的唠叨不是闲话而是有心专意的叮咛,包括和黑娃的谈话,包括叫来儿子儿媳吃团圆饭,包括剃头,包括寻黑发,甚至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把她叫妈······全都证实了丈夫对自己的死期早已有预测。朱白氏对儿子说就照遗嘱办。
朱白氏和儿子们严格恪守朱先生的嘱言,未向任何亲戚朋友报丧,但朱先生的死讯还是很快传开。从当天晚上起就开始有人来吊孝,朱白氏对一切来人一律谢绝,并不断申述丈夫的嘱言。人们不肯轻易离去便聚集起来,纷纷抚着大门,抚着墙壁,抚着柏树放声痛哭。
白嘉轩对姐姐的不近人情大发雷霆,说见不到姐夫的遗容就准备碰死。朱白氏的义正言辞让他冷静了下来,双手撑住大门门扇放开悲声。黑娃闻讯赶来,得悉了先生的遗嘱后也不强求,默默点头并劝说众人离开。天空飘雪,许多人离去,还有许多人执意要在书院外为恩师守灵。黑娃向众人公布了明日朱先生搬尸移灵,可以一睹先生仪容的变通办法后,众人方纷纷离去,只留白嘉轩和黑娃两人,黑娃婉拒了师母留宿书院的好意,不肯破坏先生遗言,白嘉轩拄着拐杖,连滚带爬扑到灵桌下,口齿不清的悲叫着:“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的好先生了”
夜里捂了一场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书院门外的场地和山坡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当朱先生的遗体被抬出书院大门时,洪水咆哮似的哭声,拍击着白鹿原坡的沟崖和峁梁。朱先生仰面躺着,依然白皙透亮的脸面向天空,雪霁后的天空洁净如洗,阳光在雪地上闪射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拉着灵柩的牛车在冰天雪地默默地移动,没有乐器鸣奏,也没有炮声,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讯和他的遗言不胫而走,从白鹿书院到朱家砭,牛车经过五十多里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庄,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跪在雪地里。灵车过时,人们便拥上前去一睹先生遗容。红日蓝天之下,皑皑雪野之上,几十个大小村庄,烛光纸焰连成一片河溪,这是原上原下亘古未见的送灵仪式。无以数计的白色黑色挽联挽帐撑在空中。黑娃一路默默跟着灵车,把一副挽联写上白绸:“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灵车进入朱家砭,整个村庄的街巷里,是一片黑色和白色的幡帐。
朱先生一生留下数不清的奇事轶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儿找不到一件害人利己的事来。黑娃的挽联高度概括了他传奇的一生是所有挽联中最好的,难怪朱先生生前说他最好的弟子却是土匪。
朱先生竟然料到了身后几十年后发生的事。在那个是非颠倒,遍地牛鬼蛇神的十年浩劫中,他的墓穴被一群疯狂的红卫兵作为“批林批孔”运动中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靶子扒开,整个墓道只搜出一块经过烧制和打磨的砖头,就是封暗室小孔的那一块,两面都刻着字。一面是“天作孽,犹可为”,另一面是“人作孽,不可活”。更加惊奇的是,当砖头被摔在地上,并没有折断却分开成为两层,里面同样刻着一行字:“折腾到何日为止”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忍屈辱鹿马勺发家,秉家风鹿子霖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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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书的人物、情节均源于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版权归陈先生所有。笔者的缩写仅是出于热爱,本书也仅用于粉丝之间的交流学习,不涉及任何商业用途。
2. 本书的回目,归笔者版权所有,如有借鉴,请联系作者:远洋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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