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逗比 Russell Peters 在脱口秀说“学习一门语言最快的方式就是爆粗口。”不得不承认,这话简直是金科玉律。要是身边有朋友在学外语,我们惯常的“八卦三件套”就是问候(你好怎么说?)、告白(我爱你怎么说?)、爆粗口(XXX怎么说?),乐此不疲。
《独唱团》曾刊过蔡康永的一篇文章:《脏话到底脏在哪儿》,他觉得每个民族的脏话都很“古老”“幼稚”。比如日本人老是骂对方“馬鹿”(笨蛋),美国人则会骂对方“shit”“asshole”。至于中国人的脏话,康永哥说“常常原始到让人汗颜的地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爆粗口确实是学习一门语言的快车道,而且很容易看到老司机们各显神通。因为粗口原始,那就意味着简单、直接、明确。但中国人的脏话果真“原始”么?古代老司机飙车的英姿,着实让我心驰神往呢。
以前读书,遇到的第一个古代粗口是《鸿门宴》范增那句“竖子不足与谋”。《战国策·燕策三》荆轲则用这词反激说:“今日往而不反者,竖子也!”《晋书·阮籍传》只是吐槽:“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与之相近的粗口还有“役夫”“匹夫”“奴仆”之类,功用只是贬低对方的身份地位。以而今看来,这些词简直太清淡了,毫无杀伤力,根本算不上骂街。
但如果自己的地位并不显赫,不能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就得加码,抹杀对方作为人的价值。最趁手的方式就是拿动物来类比,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敞开,各种飞禽走兽、牛鬼蛇神纷然而至。这种案例在《水浒传》里极多。比如第3回,鲁达骂郑屠:“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第25回,郓哥先揶揄武大郎是“鸭子”,又骂王婆“老猪狗”;武大郎则回敬他是“含鸟猢狲”(这个骂辞相当摩登,窃以为可以直接翻译成“blow job monkey”),短短三两回合便有数种动物接连躺枪。但这一招有个例外,在各种动物中,唯独牛很少被拿来做骂人之用。因为古代牛要耕田犁地,地位颇高,唐宋的律法里都有明文规定禁止杀牛吃牛。苏轼和司马光吵架,骂他“司马牛”也只是说脾气执拗而无法上纲上线。
如果不拿动物说事儿,还有另一个套路发动攻击:《世说新语》陈太丘骂失期的朋友“非人哉!(不是人啊!)”《水浒传》潘金莲骂武大郎“混沌魍魉”,“混沌”犹言糊涂、不知事;“魍魉”则是鬼怪、疫神。《三国演义》孔融骂袁术是“冢中枯骨(坟墓里的骷髅)”《后汉书·文苑列传》祢衡则骂黄祖“死公!”(你个死人!)。和“死公”相近还有“亡人”,孙悟空和猪八戒都很爱用。《西游记》第6回,悟空骂哮天犬“这个亡人,你不去妨家长,却来咬老孙!”第32回,八戒骂啄木鸟“这个亡人,弼马温欺负我罢了,你也来欺负我。”——虽然悟空八戒骂的对象都不是人,但既然《西游记》是神魔小说,也就不去较那个真;另外,我在写“为什么抓到唐僧要蒸着吃?”的时候就说过,小说里的描写其实是作者生活的反映,因此可以推断“亡人”必然是吴大爷那个年代骂街的高频词无疑。比吴大爷晚几辈的凌濛初也可佐证:《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妇人道:“还有老大半只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抱了去!”
要是这样骂仍不能泄愤,就开始往对方亲族身上招呼了。《战国策·赵策》齐威王骂“而母,婢也!”婢本来指古代罪人的眷属被没入宫当下人,后来通称受役使的女子,地位卑贱。所以威王的这句骂街,类似“你个XX养的”“you son of XX”。《三国演义》陈琳骂曹操是“赘阉遗丑”、《西游记》金山寺和尚骂唐僧“没爷娘的杂种”,都是这个套路,绕过对方而攻击其亲属,拿血统来找茬儿,应该算是现代国骂的雏形了吧。
如果骂街没有逻辑重点,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的话,后世推崇的几部古典小说都是案例丰富的教材。其实都不必全体出动,仅《水浒》《红楼》二书就够喝一壶的。比如《水浒传》第9回,林冲被发配到沧州牢城,差拨没有拿到贿赂,便骂道:
“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
第45回,杨雄骂潘巧云:
“你这贱人!贼妮子!好歹我结果了你!……腌臜泼妇!那厮敢大虫口里倒涎!我手里不到得轻轻地放了你!”
是不是有种听相声贯口的错觉?换到《红楼梦》,更是骂得火树银花,魂断蓝桥;顺手摘两段各位随意感受下:
第7回
凤姐说:“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
……
焦大先骂大总管赖二:
“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第9回
茗烟骂金荣:“我们肏屁股不肏,管你[毛几][毛巴](不可描述,但貌似是那话儿的标准写法)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罢!”
第59回
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来打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里掉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该死在那里伺侯,又跑出来浪汉。”一面又抓起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叫作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屄!”
不得不说,曹大爷这车飚得都快上天了。由是想来,古人骂街妥妥的一把好手。关于这一点,金庸老爷子应该是赞同的,他在《鹿鼎记》里写:
“洪朝率领五百士卒,向罗刹降兵学了些骂人的言语,在城下大声叫骂。只可惜罗刹人鄙陋无文,骂人的辞句有限,众兵叫骂声虽响,含义却殊平庸,翻来覆去也不过几句‘你是臭猪’、‘你吃粪便’之类,那及我中华上国骂辞的多采多姿,变化无穷?韦小宝听了一会,甚感无聊。”
投赞成票的还有鲁迅,他写《论“他妈的!”》就说:“……后来稍游各地,才始惊异于国骂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连姊妹,下递子孙,普及同性,真是’犹河汉而无极也’。”至于康永哥感觉中国人的脏话“常常原始到让人汗颜”,我猜他只是没有遇到那些富于想象、文采飞扬的对头罢了,毕竟骂街这门传统手艺可从未失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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