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那个翠竹白雪的竹马郎

1

       苏青大学时候学的是东方哲学，开学第一天，她大笔一挥写了六个大字，“存天理，灭人欲”，明晃晃地挂在了她床铺对面的墙上。

睡在她下铺的是一个风风火火的西北姑娘，头枕黄土脚踩高坡，最看不惯别别扭扭的小姑娘，忍了两个星期，还是一凳椅子，一伸胳膊，把那张“静心符”给摘了下来。

苏青回宿舍看见那可怜巴巴的用两张A4纸拼起来的字躺在她的书桌上，默默地收回柜子里。

她下铺的姑娘叫白素珍，大手往苏青的小肩膀上一糊，一屁股坐在苏青桌子上，“你可别说我们欺负你啊，你说你写这句子，我天天早上一起床就感觉法海拿着他那小钵照着我呢，我都快现原形了都。”

苏青看了看白素珍那体积，扑哧笑了一下，“你要是现原形，这屋子恐怕装不下你了。”

2

苏青忘了从哪里看来一句话，这世界上多数人追求幸福，少数人追求自由。

真奇怪，追求自由的人总觉得自己特别高贵。

苏青就是这样的人。

宿舍里六个人，只有苏青不是被调剂到哲学系的，其他五个人，两个一入学就研究着怎么转专业，一个认命地边啃教材边骂娘，剩下一个白素珍，完全呈现出消极放弃抵抗状态。

哲学这东西啊，是多数人看不懂的自由，是少数人追求不来的幸福。

苏青这人孤独惯了，从来没有哪个人和她约好一起去食堂打饭，也没有哪个人上完厕所还等她一起回宿舍，也没期待谁能和她兴趣相投，毕竟一个一张嘴就灭人欲的女孩多少还是有些古怪的。

偏偏白素珍这人心眼和体型成正比。

苏青把书合上，一回头就看见白素珍直勾勾地看着她，苏青手一抖差点把一本古汉语词典砸脚上。

白素珍一把拉起苏青，“姑奶奶，我都快饿死了，她们四个没良心的先去吃了。”

苏青笑了笑，“那你等我做什么？”

白素珍眼睛瞪得老大，“我不等你，你不就一个人吃饭了吗？”

苏青一怔，好像以前也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是谁呢，怎么记不清了。

“诶，我今天学了一个成语，叫老僧入定，说的不就是你吗哈哈哈。”

“诶，你说你怎么不爱吃啊，你是不是已经练到辟谷了啊。”

“诶，我要是不等你，你就要一个人吃饭了，那你可太可怜了。”

白素珍在苏青眼前挥了挥书，“你一直都一个人吃饭的吗？”

苏青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不是的，可那人叫什么，他是什么样子，他，死了多久了。

3

这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大概就是拥有后又被夺走了吧。

罗昂临终前心里一直念叨着这句话，只不过，没机会说出来了。

社会上似乎有一种风气，喜欢鼓吹青春是人一生最美好的时候。对于这个，罗昂一直是嗤之以鼻的。

那个懵懂未开化的年纪，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想做什么都实现不了。可就在他要摆脱那个让他尴尬的年纪时，生命就要这么停止了。

今天小苏青又来看他了，还穿着她们学校标志性的屎蓝色校服，一坐下就从书包里掏出两个大橙子，“我妈说我老过来都影响你治疗了，让我买点吃的给你带来。”

罗昂一听，小姑娘这话里还带着气呢，故意说，“是啊，特别影响，下次给我买点麻辣小龙虾。”

苏青不理他，动作飞快的把橙子皮剥干净，自己先拿起来啃了两口，才递给罗昂。

罗昂一挑眉，“这孩子。”

自从他住院开始，苏青每天放学都会来看他，在他这里写作业。苏青自小就一副六根清净的模样，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绝不说第二句，罗昂本身也不是个太絮叨的人，住院后话更少了。于是，两人一室，高山流水，虫鸣鸟叫，自两耳不闻。

天快黑下来时，苏青就自己把那个标准的备战高考大书包扛在肩上，招呼也懒得打，起身就走。想了想，又走回来，两眼定定地看着罗昂，“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做？”

罗昂笑起来，“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啊，就是没看见你考上大学呢。”

苏青摇了摇头，“我考上大学之后你又会说还没看见我工作呢，我工作之后你还可以说没看见我嫁人呢，我生了孩子之后你就会说，我还没亲眼看见你死呢。”

罗昂笑着扶额，“我都快死了，你还气我。再说，我要是还活着，怎么能让你嫁给别人呢。”

苏青瞪了他一眼，转身跑走了。难为她背着个千斤顶，还能跑得像个兔子一样。

他这病晚上比白天要痛苦得多。

他看着太阳倏地一下就掉到了另一座高楼后面，又一个难熬的夜晚就这样砸到他腿上了。

4

第二天苏青来看他的时候没穿校服。

罗昂伸手弹了她脑门一下，“你以为你脱了马甲就不是乌龟了啊，你穿不穿校服都还是高中生，赶紧好好学习去，到时候把大学录取通知书多复印几份给我烧过去。”

苏青撇撇嘴，“事真多。”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饭盒，递给罗昂，“喏，你要的小龙虾。”

罗昂一惊，这孩子平时把医生的话当成圣旨一样，难不成自己要不行了？他掀开饭盒，果然没让他失望，清蒸的。

苏青是个很倔的孩子，自己的事情从来不麻烦别人，有时候遇到一道题不会做，问问别人也就是一分钟的事，她偏不，抓耳挠腮一个小时也要自己做出来。

苏青刚上高一时候，罗昂上大一，每个周末他去找苏青的时候都看见她捧着一本物理习题皱着眉握着拳，那神情每次都让罗昂忍俊不禁。

罗昂总是忍不住逗她说“天理，人理，物理，都在吾心之中。”

苏青不理他，默默在心里说，学哲学的人都是疯子。

罗昂确诊时候苏青上高二，苏青回家看见罗昂妈妈和自己妈妈坐在一起哭，便去罗昂家里找他。

罗昂其人，是个死要面子的二百五，他对生命的最高敬意就是从来不掉眼泪，他坚信，悲伤或是感动的最高表现形式是热泪盈眶，当你的眼泪涌出眼眶那一瞬间，你变得又廉价又做作。

所以罗昂笑着说我这病就是传说中的少男杀手，专挑我这种又高又瘦长得还帅的纯情少男。

也就是骨癌。

至于苏青，想让她掉一滴眼泪比让她做完十本物理习题还难，毕竟她是老禅入定的那个老禅，青灯古佛的那个古佛，还是能辟谷的那种。

苏青问完就乖乖回家写作业去了，第二天自己爬起来上课。她上学的这十几年里竟一次都没有旷过课，有时候她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那天开始直到苏青高考，记忆里作业本上都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以至于过了好多年她走进医院还会下意识地难过。

5

知道苏青高二分科时选了文科，罗昂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罗昂从小和苏青一起长大，她有几斤几两罗昂清清楚楚，虽然她学物理时候费劲了一点，可不代表她成绩不好，当所有人都觉得她学理科稳稳妥妥时候，她一个人默默报了文科。

罗昂那时候已经瘦得快认不出了，可还是慢慢悠悠地走到苏青身边，就像一年前，两年前，或者，十年前那样，坐在了苏青的桌子上。

苏青抬头，看着这个背对着阳光的男孩，好像能依稀看到那张年轻的好看的意气风发的张狂的充满深情的脸，好像还能，好像也不能了。

就算记忆能篡改，就算能装作看不见，可心骗不了人，那种我们时间还很多的感觉再也没有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能给我们放肆大哭大笑的时间不多了。

时间这玩意，若能慈悲一些，我们也不至于在这世界里肆意妄为。

罗昂说，傻孩子，我还没骂你呢，你那么可怜巴巴的看着我干什么。

罗昂说，傻孩子，你不会那么傻想替我活下去吧。考大学时候让我知道你学哲学你等着吧，我肯定把你录取通知书给撕了。

罗昂说，傻孩子，你也不掂量掂量你的斤两，像本公子学的专业是你这种凡人能学的吗，说好了你出去养家的，一家里俩哲学家算怎么回事呢。

可惜罗昂还是没等到他能手撕通知书的那天，苏青上高三没多久他就走了，苏青去罗昂家里把他的书整理出来带走了。

她突然想起那天罗昂在她窗前说的胡话。

天理，人理，物理，都在吾心之中。

她翻了罗昂的十几本书，终于翻到了那本陆九渊。

扉页第一句，吾心即是宇宙。

书里掉出来一张纸，上书：

起风了，去飞吧。

6

大一结束时候，宿舍里一直研究怎么转系的姑娘成功考了全年级第一，有机会转系了，她又不走了。

白素珍拿了好几个刚过及格线的成绩，还开心的要命。

那个骂娘的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回去复读又重新高考去了。

而苏青，身边有了个脸皮堪比城墙的白素珍后，人变得有生气了。

一切都变得安好了。

只不过，世界还是没变，少数人追求不到自由，多数人追求不到幸福，人汲汲营营地活着，为一贯钱屈膝，为五斗米折腰，熙熙攘攘，吵吵闹闹。

人心里大概总有那么一个位置根深蒂固地长着什么东西，土埋不住，火烧不尽，不足以流泪，不足以肝肠寸断，却兀自疯长，难缠的紧。

对于苏青，那是什么呢。

似乎不是爱吧，爱总有一天会忘的，似乎不是什么回不去的时光吧，时光一直都在。

那似乎就是一个人名，舌尖顶住上牙床，轻轻一掠就能说出的两个字，苏青却穷尽一生都做不到。

若人生还有什么事情能打动她，或许就是回头，甩袖，奋不顾身，去找那个翠竹白雪的竹马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