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

       这是我十九的一天。我姐生了。

　　按我们这个吃喝城市的传统，生子这等大事，酒席一定要吃，份子一定要给的。照说，都是普通人家，红白喜事难少，主家作东，花些钱来，再收些钱，就算走一遭了。这时候，大山里这座小镇消费水平如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般瞬间拔高，这便是东南那些大城市，也万万不敢攀比的。若是一月里，姑姑舅们喜得子又喜乔迁，升学又成亲的，后半月的日子，怕是与那旧社会农奴比，也不差分毫了。

　　我们这个吃喝城市啊，还是个面子城市。要是现代社会那些规矩能有民俗一半约束力，您别说，山头地里崛起一座世界级都市，那也未尝不能实现。

　　只可惜啊，做不到。

　　这天我家一早起床，我爸穿上他唯一一条没破洞的牛仔裤，我妈戴上她为数不多的仿玉镯子。仔裤崭新，卡档。镯子细了，塑料袋都挤破才戴进去。一家人涂脂抹粉，煞有介事，东扯扯西碰碰，这算是收拾妥当了。我家那半老头子瞅瞅挂钟，大手一挥：

　　咱们打车！

　　清早第一声蝉鸣里，太阳火烤着地下，出租车师傅费劲调头。新仔裤忘了塞钱，我妈从江南皮革厂的包里抽了一张硬挺的红纸。绿车沿着小河沟走，另一边是削得垂直的山壁。十分钟的路程里，她就跟她那个破包拉链较劲，怎么都拉不上。在这皮包十年的效力里，装过无数次红包，皮子看起来滋养不错，只是牙口好似吃坏了。

　　过了一座桥，看见另一座山，到了。一个现代化小区，水池假山，石料装饰。我姐家不难找，男人们光着膀子，围着桌子，坐在楼旁阴凉里打牌，看见我家一行，远远起来招呼。姐夫家未谋面的半老头子煞是隆重的与我行握手礼，这建国后的西化出现在这里显得诡异。他们说屋子凉快，一楼，去看看小孩吧。

　　小客厅里全是老婆子。十几岁的老婆子，三十几的、五六十岁的老婆子。新生的小孩躲在里屋，抱着妈妈的乳房，睁不开眼。我妈这时母爱膨胀，也没忘了正事。她问她姐可否包了红包，回答为否。她姐我大姨说，把钱直接给了新母亲，我妈效仿，红红的映着孩子小脸，撒了一床。我妈的哥哥我舅舅放了一个红包，叫她两个妹妹一顿笑，我妈的爹娘我祖父母现身后，也躲在里屋不出来，小空间稠密的让人喘不过气。

　　这时大家说，出发吧，出发吧。

　　大家分头坐上各自门派的车，走了三四十米，停在城南饭馆前头。这拨人下了车，车再回去，像个摆渡船。先到的便先进去，看看屋里码着切好的菜，水缸里养的鱼和王八，大冰柜里冻的鸡鸭。姐和姐夫两边人，南北各占一屋，屋里大圆桌，四方独脚大粗柱子，没地儿搁脚，细想也是讲究，恐怕来头是天圆地方。我随妈坐下，从暖壶里倒水、泡茶，交给姐夫家的老妈。女人们嗑瓜子，说话，话引子掉到我身上，她们说，去隔壁男人桌坐吧。十八了吧？我说十九。是了。去隔壁男人桌坐吧。

　　我就站起来，去了隔壁。男人们聊工作，闲扯，挥斥方遒。盘子里瓜子几乎磕光了，一圈小菜只准看，上座还空着。老板儿子送酒过来，两瓶黄河龙，一箱子啤酒。姐夫家一口黄牙的叔叔问，白的啤的。都行，我说。

　　男人们都乐，仿佛往静水里扔一块石头。那就白的！我爸往我看两眼，我没搭理他，兀自倒着茶水。沿着圆桌，由上至下，转成圈。时间很长久的散步，我妈她哥说腰疼，这便把空调关了，窗户打开。一阵热风直刮脸。时间从猪圈里溜达回来，上座人补齐了，小菜堆成一堆，不动筷子，先拿酒杯。这劣酒度数不太高，入口也不香醇，倒有一股子呛味儿，恐怕跑不了勾兑的酒精。姐夫和姐各自的爸坐在一起，盘算这杯该几口喝完，仪式性很重的随便语气。六回吧，他们说。这就定了。六回举杯后，他们杯底空空，仿佛世上最守信的赌徒。

　　他们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喝酒。无意中举一下杯子，圆桌会议就沸腾一下。酒桌上的菜一概是很少人动的，它们立在那里，仿佛将要跳上来劝酒，可是没用，他们是醉人眼里的败家娘们，拿不出台面，看着更添烦闷，只将杯中酒送进肚里。桌上六个酒鬼，四瓶酒，啤酒箱子一动没动。邻座黄牙叔叔抓着我，开始碎碎念，小伙子，我欣赏你，你是个好孩子，我跟你说，将来啊，这个娶老婆，不一定，真的，听叔一句，不一定要多俊，但是，她要爱你。这话沾满了乡音，听得我心惊肉跳，这仿佛沾大酱吃荔枝，与农村传教士的以马内利。她一心一意对你、爱你，这是要紧的。

　　酒桌上下来，男人们早就上了一趟蟠桃园，看去真像踩着高跷，或穿着清朝女子的小鞋。我跟他们一起蹲着吃冰，一起立在公交上，负担夏天沉重的热量。我脸红脖子红的姨夫，跑过河去追，年迈的祖父母，不一会他坠落在冰柜上，大嚷，这是我开的店，随便吃，随便吃。我家一行人，或飘或走，来到我家，姨夫吵吵嚷嚷，旧风扇热得呻吟，我吃多了，又喝了些酒，热得难受，直想一吐为快。我跑到里屋，开冷气，盖棉被，阖上眼皮。红光通通的血管，映了一场不知冥界还是天界的走马灯。这便是一场不知真实还是虚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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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写的旧文章，第一次放到简书上，希望合大家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