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初春。
那年我携女友从北京坐火车赶至上海,行途匆匆,到达时已是凌晨五点。
不同于北京的春天,温热潮湿的空气袭来,嗅到一丝海风的味道。穿过古道小巷,来到一座颇有年代的门前,斑驳的石狮安静的坐立在那,抬头好看见漆的暗红的牌匾赫然嵌着金灿灿的大字——佟府。
“不是说房主姓程吗?”女友有些疑惑。
还未等我开口,朱红的大门,“吱”一声,忽然间打开,来人正是同我在火车上联系的,也是佟府的管家。“林先生来了,赶紧进来。”来人年龄大约五十多岁,穿着老式黑色的中山装,一脸慈祥。
进了院子,四处打量了一番,颇为古色古香。跟着管家的步伐,一路上女友牵着我的手略微有些湿,她安静的打量周围未多言。
其实先生这称呼我是有些担当不起,于是想同管家套个近乎,笑道“叔,喊我小林就行。最近老爷子身体怎样,可还好!”
管家道:“老爷子喜静,平日里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走动走动倒也悠闲,只是近日天气闷,也不爱出门,在书房里看书。”
管家将我们带到临苑,一进去边嗅到淡淡的花香,入眼便是高壮的樱花树盛开着,粉色的花瓣宛若蝴蝶开的极盛。
“小林,你们先休息休息,坐了一夜火车也累了,老爷子怕是要睡到中午,开饭了我便喊你们。”管家一间空房整理好,交代几句便走了。
管家一走,女友也开始活跃了些,大抵是女孩子,对于花之类的总是迷恋,站在樱花树下冲我招手,“快把相机拿来,给我拍几张。”
大约拍了不知多少,总算有些累了,坐在树下的石椅上,闲聊着。
“你还没告诉我也什么房主姓程?牌匾上写着佟府,难不成这房子不是他的?”
“怎么说呢,这房子据说是老爷子故人的房子,老爷子负责照看着,这一看就是几十年…………”
“什么故人,能这样,怕不是爱人吧!”女友打笑道。
老爷子姓程,是太爷爷的挚友,按理说我也应喊太爷爷,那时我还小时曾见过几次面,那是在北京,后来听说他去了上海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老爷子原名程景风,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只是常年居住上海,话音有些变了。
“说起爱人,我倒是想起个故事,我太奶奶跟我讲过…………”女友忽然间说道。
那是多少年前了,久到有些记不清了…………
1919年,五月二十五日。
那夜天空的孤月正圆,投下的月光照耀在漆黑的牢笼里,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的恶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杂乱的枯草下蠢蠢欲动的黑暗无边袭来。
这是我被关在监狱里的第二十一天,外面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从栏外狱警的闲聊中,我也知晓此次的运动甚是成功。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一切比起国家都显得格外渺小,一月时,巴黎和会外交失败,举国哗然。就读北大的学长的组织宣传下,我毅然决然的抛下一切投身于这场轰轰烈烈的斗争中。
就在前去请愿时,被突然前来的警察袭击,不幸的是我同伙伴被抓进着不知名的监狱已多日。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我站在栏杆处有些不安的问道。
栏外的狱警有些不屑道,“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真不知这帮学生怎么想得,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受这罪。”
“行了,行了,上头交代过,这些是要敬候的,也活不了几日了。”那狱警低声说道,声音虽小我还是听到了七八分,那细若蚊蚁的声音如今传入耳中,宛若千金重,压我透不过来气。
我颓废的坐在角落里,早该想到的,这二十一日里我时而会想可能永远无法出去,可我并不害怕,当我从日本匆忙赶回来时,我便已做好了为这个国家奉献我的一生,哪怕我这微不足道的生命。可是,我可以牺牲,而周围还在昏睡恍若未知的同伴们,他们还有属于他们的青春。我不忍将这这件事对他们诉说,我在思考着,一切或许还有转机。
监狱里的痛苦并不算什么,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可怕,但我怕再也见不到——淑宛,那是我最爱的人。
我时常梦到同淑宛初见的场景,那片布满樱花的小路,那个短发温婉的女孩从远处走来,女孩自信,从容的笑容,比起那娇艳的樱花更为夺目,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她,使我在颇为枯燥的写生课上多了些乐趣。
在去日本留学时,家人极为反对,尤其是父亲。没有人在意我的梦想,我的确是想学医,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我单纯的看到那些医院里的大夫大都是洋人却少见中国人,觉得自己应该去学。
那是我第一次抛下一切,反抗了父亲,毅然决然的到了日本,临走时只有母亲在默默哭泣,除此之外无他。
第二次见到淑宛是在聚会上,大多是在外留学的学子,有些西装革履,举着红酒,谈笑风生。我不擅长搭讪,比起同友初来乍到日本的喜悦,那时的我看到不同于中国的世界,那一刻的心是沉重的,有些哽咽。
我在百无聊赖中瞟见了那抹身影,依旧是安静,温婉的笑容,那时的淑宛穿着简单的蓝色连衣裙,同身边打包摩登的姑娘比起令人舒服。我盯着她,她看向了我,相顾无言,却都各自会心笑。
第三次见到淑宛时,是在书店里,见她在读莎士比亚的小说集,便鼓起勇气前去聊了几句,或是书,或是风景,或是国家。我像是觅得知音般,喋喋不休的讲诉着——淑宛,就像是一道光,照亮了我迷茫的心,那时我的梦里开始有了她。
直到,母亲来信,父亲病重,我匆匆回国却终是没见到最后一面。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一直再等我……
次年,母亲也撒手离去,这世上仅留我一人。
“程景风,有人看你。”
我被狱警带到一个密闭房间里时,我不知道还有谁来看我,当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那个有些消瘦的身影,声音有些颤抖,“淑宛,是你吗?”
那身影忽然转身,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眼睛凄凉的看着我,她的身子轻微的颤抖,眼睛红红的,扑向我怀中。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抱着她,心也逐渐的安定下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的抱住我,良久才道:“你放心,我会救你出来。”
我心一惊,轻轻的推开她,“淑宛,你安心回家,等我,过几日便可出去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出不去了,我问过我父亲,连他也没办法。你会死的,你会死的……”她在啜泣,低声的呜咽着。
我从未见过淑宛哭得如此伤心,沉默了片刻,伸手拂去她的眼泪,“我也曾哭过,我为中国家不够强大,只能任由人欺辱而难过,我更恨我自己不能做出点什么,在国家危亡之际,生命都显得格外的弱小,原来我的梦想从来都不是学医,而是希望国家能够强大,能够独立。你或许觉得可笑,可是淑宛,我从来不怕死。”我最害怕的就是你因我而伤心。
“就算你不怕死,可你的同伴呢?你有问过他们的吗?”淑宛湿着眼眶,沉静的看着我,“你说你的梦想是为国家,原来你也只是懦弱的逃避,做无谓的牺牲从来不是一个爱国者的做法,而你要做得,便是活下去,景风,你的青春才刚刚开始,而我们说好的要永远在一起。”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时间到了,我被狱警带回去时,扭头看到淑宛无声的对我说着,“为了我,活下去…………”她坚强的笑着,却令人心疼。
我不怕死,当父亲母亲仅留下我一人时,那时候我便不畏惧死亡,我渴望着,为国奉献,奉献我无为的一生,甚至渴望牺牲,证明给父亲,我的选择终有一天他是对的。当我度过昏暗的青春,在牢中度过的二十一天里,我怀念着淑宛的笑,却从未想过为她而活,为淑宛而活下去,为了淑宛,活下去。
当夜,我便做出了重大的决定,我告知同伴们我们处于危难的现状,告诉他们我的决定——逃狱。
“景风,我们支持你。”开口说话的是我的挚友哲之。
当其他人也选择了相信我,那一刻我觉得我身上背负的责任让我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近日淑宛时常来,我便知是她求着她父亲帮忙打点,狱警收了好处,对于我们也开始宽松了些。这便是极好的机会,明晚街上会有马戏团来慰问表演,监狱里的守备人员会抽出大部分去维持街上秩序,那晚便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计划是淑宛派人伪装马戏团的人,送些装有迷药的酒水,我们一群人准备从后山逃走,到码头与淑宛汇合。
第二日夜,我静坐在地上,有些紧张,却望见哲之信任的看向我,一扫而空的不安。
今夜的月有些凄凉,门口的警卫少了大半,隐约听到些嘈杂。
“真是倒霉,今日马戏团表演,还要站岗。听说待会儿会有人来送酒喝,真是有些迫不及待啊!”
“别抱怨了,给我认真点,若是疏忽了,上头有你好看。”
“是,是…………”
“狱长,狱长,酒来了,酒来了…………给弟兄们发下去吧!辛苦了!辛苦了!”
我突然间坐了起来,哲之也是一惊安抚了一下同伴,便听见外面嘈杂声逐渐消失,门“吱呀!”一声打开,我惊讶脱口道:“淑宛!”
淑宛将牢门打开,忽略了我的震惊的神情,“我没有寻得迷药,我拿了烈酒,他们喝醉了,赶紧去后山,那里有人去接应。”
我同淑宛哲之断后,“你不该来得,这很危险。”我有些微怒,可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赶紧离开。
我们谨慎的穿过走廊,却忽然听到脚步声,以及身后杂乱的声音,“快走!”
“站住,别跑。”几个狱警突然从大叫一声的冲了过来,
我拉着哲之和淑宛赶紧躲到拐角处的阴影处,如今看来是没法一起逃掉,几个狱警已经开始搜寻,人不多。我挣脱了淑宛的手,没有低头看她,哲之不解的看向我,我笑道:“答应我,保护好她。”
哲之似乎没缓过神来,在我将要抬脚冲出去时,淑宛紧紧的攥住了我的手臂,这时哲之却发了疯一样突然扣住了我的双手令我动弹不得。我气急道:“这样我们谁都出不去,我出去将他们引开,你俩赶紧走。”
“我不会抛下你的,绝对不会。要引开他们也应该是我…………好好照顾她,这是你的责任不是我。”哲之从未如此像今天这样反驳我,他向来听我的意见。
这时的淑宛异常的安静沉默,她突然从背后抱紧我,在我耳边轻声到:“我爱你,景风,为了我,活下去…………”
我蓦然一惊,我想回头看她,却突然脖子一痛,眼前开始昏暗,当那寂静的夜笼罩着我,耳边充斥着她的轻声细语,“快走,带他快走…………”
那夜月色如同凄凉的潭水,映的人心发慌。忽然间看到,母亲临逝前唤我到她身边,“你父亲,他一直都很支持你,只是他从来不会表达罢了…………”
场景一转又看到四分五裂的国家,贫困潦倒的人民,那租界处刺目的牌子,仿佛看到自己依旧投身在那场运动的浪潮中,“外争主权,内除国贼”,没有什么比这很伟大了,为了国家哪怕奉献出微不足道的自己,这份力量。
忽而在游行中飞舞飘散了满天的樱花,那布满花瓣的小道,却少了什么,少了什么?
景风,景风,为了我活下去……
为了谁,是谁,告诉我……
为了…………淑宛,好好的,活下去。
当我睁开眼睛,看到空寂的江畔,脚下的船在缓缓移动,离江畔处,远远的山坡,红光满天,天边烈火如同地狱之火,焚烧这那片地方,火焰摇曳,那火光如利刃刺痛我的眼,胸腔早已悲痛欲绝。我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风景,在悲痛中哀鸣,我的爱情,我的青春,我的一切在浴火中毁灭殆尽,只留下没有灵魂的空壳,形容枯槁。
淑宛,我才知道,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亲爱的景风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从不是渺小的人,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那般自信从容。
你才是我的光,景风,是你告诉我,在我仅有的青春里,除了爱你还有爱着我们的国家,爱着所有人,你才是那个伟大的人,最渺小,而最伟大的我挚爱的那个人。
所以,为了我,活下去,勇敢的活下去。
淑宛
1939年,在我参军之际,已二十多年未联系的哲之从遥远的北京寄信到了上海,那信他没有多说什么,仅说了活着,珍重。
每个人都让我活下去,那些爱我的人,比我的优柔寡断更残忍,便独留我一人孤独活着。
那夜,淑宛打晕了我,让哲之带我逃了出去,随后狱中忽然间大火,据说是烈酒被走火的子弹点燃,将哪所监狱烧的一干二净。原来那困住我二十几天的并不是监狱,而是自己。;拯救我逃离火海的并不是哲之,而是淑宛焚烧了自己的一切。
我恨的是我,是因为我的懦弱,我没有保护好淑宛,原来这便是你对我不辞而别的最大的惩罚,原来这便是你们对我的惩罚……
1989年3月2日 北京时间7:00
嗅着临苑樱花树下的香气,女友的故事也戛然而止,我听得津津有味,却没说什么。
女友却眼圈微红道:“女人的爱真伟大,你会不会像她那样为了我奉献一切。”
“会!”
女友却嗔道:“骗人”
或许这个故事在我看来还未结束,可是谁知道呢,在国家危亡面前任何生命都会变得渺小这是真的,爱国者的心,哪怕是渺小的也是渺小中的伟大。那可寻的梦,有爱和力量,才会有勇气去追寻吧。
“那故事的女人一定没死”
“你怎么知道?”
“…………”
临苑的樱花树怒放着,在春天里尽情的燃烧着自己的美丽,如同狱火中的青春,怒放中那人笑容依旧安静从容,如同那林荫小道,初见之景,相顾无言中却早已印在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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