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官的幸运之处

作者: 潇潇雨声 | 来源:发表于2021-12-21 20:04 被阅读0次

    今天我们来说说红楼十二官中的藕官。

    藕官在《红楼梦》第五十八回之前就没有出场,直到第五十八回才第一次出场,但一出场就是她的重头戏,并且这一回的回目也是关于她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回目中的假凤就是指藕官。

    十二官是为元春省亲而从苏州买回来的小戏子,在元春省亲的时候唱昆曲为元春娱乐的,之后她们就留在梨香院学戏,在贾府里重大节日或生日宴会上唱戏助兴。

    第五十八回老太妃去世,官宦之家一年之内不准筵席音乐,因此尤氏就建议王夫人把戏班解散。她们多半不愿回家,就分到了大观园各房中。藕官就分到了黛玉的房里,芳官分到了宝玉的房里,蕊官分到了宝钗的房里。至于这么分配是否有什么深刻涵义,我们后面再说。

    我们先来说今天的主题,藕官的幸运之处。你或许纳闷,这些小戏子最终不是被卖青楼,就是聘嫁给小厮,要么就是出家做了小尼姑,怎么能说幸运呢?而且关于藕官的结局曹雪芹在第七十七回结尾处明确写到了,就是跟圆心在地藏庵出家做了尼姑。

    那么藕官的幸运之处究竟在于什么呢?

    首先在于菂官、蕊官都回应了她的爱情需求

    我们先来说一说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是怎么回事。

    藕官在戏班中是唱小生的,也就是扮演年轻的公子。一开始与她搭配的小旦是菂官,她们一个是小生,一个是小旦,在戏里是一对恩爱夫妻。

    菂,这个字是莲子的意思。程乙本中写作药官。并且白先勇先生钟爱程乙本,认为菂这个字很怪,应该是"药"才对,芍药的药。

    但我觉得"菂"字更好,莲子与莲藕,本就是同根而生,暗示藕官与菂官原本就是一对,而藕又有"藕断丝连"的意思,暗示藕官对菂官的深情,不因菂官的去世而中断。

    第五十八回写到,宝玉在杏子阴的山石处遇到藕官在烧纸钱。在大观园里为死去的人烧纸钱,不干不净,这是主子非常忌讳的,属于大过错。所以宝玉就对提醒藕官说:

    "你与谁烧纸钱?快不要在这里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姓名,外头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

    正说着,一个婆子恶狠狠地来拉藕官,口内说到:"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

    这婆子就是藕官的干娘夏婆子,前面我们已分析过小戏子与老婆子们早就结下了怨。老婆子因为这些小戏子才有了差事,负责她们的饮食起居。这些小戏子本就是很孤苦的孩子,被家人卖了唱戏。这些老婆子作为她们的干娘,却对她们没有任何同情之心,因了她们占了便宜却又歧视她们,不服气伺候低贱的小戏子,而小戏子们又一个个心性高傲,因此就结下了怨。但之前因为她们都是皇妃的戏子,老婆子们也就不敢与她们分证。

    作者说,"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怀旧怨的。"很明显,夏婆子、何婆子都属于心窄怀旧怨的。唱戏时她们不敢对小戏子们怎么样,如今不唱戏了就要寻机会打击报复。

    "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

    藕官在园子里烧纸不对,但夏婆子并不是像宝玉那样善意地提醒,也不是教导藕官遵守做丫鬟的规矩,而是明知道藕官会这么做,提前就在管家奶奶那里告了藕官的状,目的是让藕官受处罚她好出口恶气。

    但是却遇到了宝玉,宝玉一向是袒护女孩子的,所以随口编了一个谎话:"她并没有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她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她。"

    藕官一开始还怕宝玉也告她,很害怕,忽听见宝玉为她辩护,便转忧为喜。她非常聪明,便硬着口说道:"你看真是纸钱吗?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的字纸。"

    这老婆子也很狡猾,捡起地上还没有化尽的纸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

    宝玉看夏婆子拉着藕官就走,急了,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

    "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的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和林姑娘烦了她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她去。藕官,只管去,见了她们你就照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她故意来冲神祗,保佑我早死。"

    老婆子告藕官的状不成,反被宝玉赖了一个罪状,无奈而去,心中更憋了一口恶气。后面她挑唆赵姨娘去打芳官,也与此事有关。

    宝玉问藕官究竟为谁烧纸钱,藕官告诉她回去问芳官就全都知道了。

    芳官向宝玉详细讲述了藕官、菂官和蕊官的故事。短短的半页文字,就讲述清楚了小戏子之间近乎爱情的同性之爱的故事。

    "哪里是友谊?她竟是疯傻的想头,说她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演那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作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她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她得新弃旧的。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笑?"

    戏子之间的同性之情,近乎爱情,应该是早就有之。曹雪芹写了,李碧华写了,陈凯歌拍了,大家才知道。在此之前大家都忌讳谈及此,避而不谈,避而不写。

    陈凯歌拍的电影《霸王别姬》让人难以忘怀,程蝶衣与师兄段小楼自少年起,他们一处唱戏,一个是旦角,一个是生角,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场《霸王别姬》的戏更是唱出了他们的风华绝代。从此,程蝶衣就深陷戏中无法自拔,虽是男儿身,但对师兄的一腔似水柔情却无法改变。

    程蝶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但可悲的是段小楼却知道戏与现实的区别,他却是戏外有戏。他无法理解程蝶衣对他的深情,不接受程蝶衣的似水柔情,也没有回应程蝶衣的爱情需求,娶了现实中的菊仙为妻。程蝶衣绝望至极,自刎而死,上演了一处生活版的《霸王别姬》。

    相比程蝶衣,藕官不是幸运的吗?她近乎爱情的需求得到了菂官的回应。她们在舞台上扮演夫妻,在生活中亦是你恩我爱的夫妻。

    她们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感情,可以说和她们的身世环境密切相关。从小被父母所卖,没有享受到父母疼爱、家庭温暖,现实是冰冷的,干妈对她们又没有丝毫的同情之心,她们把感情投入到戏中,在戏中学习与感知情感,也在戏中感受到了温情的可贵。所以就希望把这种温情延续到生活中。

    藕官为何能得到菂官回应,因为她们都是几乎和外界隔绝的小姑娘,都是单纯的且有感情需求的少女。她们的感情其实很纯粹、很纯净,就是偎依在一起相互取暖。她们的同性之情,近乎爱情,比闺蜜更亲密,这种情感的需求是精神取向的。

    菂官的死让藕官伤心欲绝,哭得死去活来。这不禁让人想起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那个最爱的人离开了,可生活还要继续。只是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为她留下一个位置。不需要刻意想起,因为从来都不曾忘记。

    所以藕官会每节为死去的菂官烧纸钱,即便是搬到了大观园,依然冒着被主子惩罚的危险给菂官烧纸钱。

    菂官死后,补了蕊官,藕官对蕊官亦是温存体贴。蕊官也回应了藕官近乎爱情的情感需求。

    作者只用极简洁的几句话便刻画了蕊官与藕官的亲密无间、难分难舍。

    第五十九回,湘云脸上起了杏瘢癣,问宝钗要蔷薇硝,宝钗没了,就让莺儿去向黛玉要一些。这时,

    蕊官便说:"我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便刻画出了蕊官对藕官的深情与思念。被分到园子里做丫鬟之后,她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虽然同在园子里,但也因不能见面而生思念之情。所以瞅准了机会就要去看看藕官。

    莺儿拿到了硝,到紫鹃房里叫蕊官走。

    只见藕官与蕊官二人正说得高兴,不能相舍,因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我们去等着岂不好?"

    藕官见到蕊官该是多么高兴,这么难分难舍。经过紫鹃允许后,藕官便笑嘻嘻地跟她二人出来。

    回去的路上,莺儿坐在山石上编起花篮来,又怕误了湘云擦脸,所以让蕊官先去送了硝再来。

    她二人只顾爱看莺儿编花篮,哪里舍得去。莺儿便说:"你们再不去,我也不编了。"

    藕官便说:"我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这么简短一句话,把藕官对蕊官的深情刻画出来了。藕官那么爱看莺儿编柳条花篮,也没有让蕊官一个人去送硝。虽然送硝只是蕊官的任务,但对于藕官,没有什么事比陪蕊官更重要。另一方面藕官也担心蕊官误了事受罚,陪蕊官一起,蕊官才更愿意跑腿去送硝。

    第七十七回,芳官被赶出大观园,连带着,所有分在大观园的小戏子们都被赶出了大观园,让她们的干娘领出去自行聘嫁。

    藕官、蕊官与芳官一样,都绝食以威胁,一定要出家为尼,最终藕官与芳官都跟圆心在地藏庵出家了。

    藕官与蕊官为何要出家?与芳官的反抗性有所不同,她们更多地是不想彼此分开,从此嫁给不知哪路的小厮,她们无法接受,所以一定要出家。

    藕官不仅得到了菂官、蕊官的情感回应,而且她们相处得极为和谐融洽,又温情体贴,似乎还没有龄官那样因爱情而生出的烦恼。只是菂官的死让藕官痛彻心扉,但这也是她们情感真挚的表现。

    出家为尼虽然不幸,但是却还能有蕊官与她相伴,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其次,藕官的感情能够得到宝玉的理解与同情,也是藕官的幸运之处。

    同性之间的这种感情,无论如何都有些为人所不耻,所以人们向来都对此避而不谈。即便是在今天开放自由的时代,同性之恋依然难以被人理解,更何况是在古代?就算是芳官,作为她们的密友,虽然对她们有同情,但对她们的这种感情也是不理解的,所以芳官说藕官的行为就是又疯又傻。

    在世俗人看来,这就是荒唐行为,就是随心胡闹。夏婆子抓住把柄,就趁着藕官烧纸钱的机会赶紧告了一状,如果藕官与菂官的事被夏婆子闹出来,说不定藕官还会受到耻笑与鄙夷。但幸运的是藕官遇到了宝玉。

    宝玉不仅仅庇护了藕官,使她免受惩罚。而且宝玉具有超脱世俗的眼光,能够理解她。宝玉问藕官究竟为谁烧纸,藕官正是因为感激宝玉的袒护之情,因为看出宝玉是一流的人品,认为宝玉能够理解得了她,所以才告诉宝玉,回去问了芳官就全都知道了。

    等芳官讲完藕官的故事,宝玉又是欢喜,又是感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宝玉对藕官的同性之情不仅仅是理解,而且是极度地赞誉,他通过贬低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于她们纯净真挚情感的崇敬之心。

    在宝玉心中,两个脱离世俗的纯净女儿之间的亲密感情是可喜可赞的,而对于女孩儿嫁给男子反而让他感到惋惜,说世上从此少了一个清净的女孩。

    比如在第五十八回中,宝玉看到杏树都已经接了小小的杏子,想起邢岫烟与薛蝌的订婚,便感叹又少了一个好女儿。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四个丫鬟跟着陪嫁过去,他便感叹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的人。

    宝玉对藕官的理解与赞叹,其实还是和他的女儿观密不可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未出嫁的女孩是无价的宝珠,一嫁了男人就沾染了不好的气息,虽还是珠子,也没有了光泽,是死珠子了。

    藕官的恋情是女儿找女儿,这下好了,清洁的水不必被浊臭的泥搅混了。藕官蕊官最后出家是不是也怀了这个念想呢?不愿再沾染男子的浊臭气息。

    藕官的感情虽然在世人看来是荒唐至极,但实在是合了宝玉的呆性,因此藕官不仅得到了宝玉的理解,还得到了宝玉的赞誉。并且宝玉还让芳官转告藕官,以后不必烧纸,备一个香炉,逢时按节烧香即可。

    能够遇到宝玉,也是藕官的幸运之处。

    再次,藕官被分到黛玉处,也是她的幸运之处吧。黛玉不会要求她一定要学针线,而且也不会特别强调尊卑规矩,在潇湘馆还是比较宽松自由的。从紫鹃对藕官的宽容就可以看出来了。

    蕊官与藕官说话难舍难分,莺儿就提出先让藕官跟着一起去蘅芜苑,反正待会林姑娘也要去那里一起吃早饭。紫鹃便将黛玉吃饭用的筷子汤匙用一块洋巾包了交与藕官,"你先带了这个去,也算一趟差了。"

    紫鹃既让藕官享受到与蕊官更多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又使藕官不至于落人褒贬。

    藕官不仅有菂官、蕊官二人的近乎爱情的情感,也有与芳官、荳官、葵官等人的姐妹情深。她们之前在梨香院中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是非常纯真的,没有为自我的功利算计。所以当芳官挨了赵姨娘的打后,她们几个便不顾一切地去帮芳官与赵姨娘拼死打一架。这样的做法虽然不可取,也不符合丫鬟的生存法则,但是,人的一生当中能够有一段这样的感情,也是值得庆幸的。

    总之,藕官虽然不幸,从小被卖唱戏,最后还出家为尼。但她的一生也有幸运之处,那就是她的爱情需求得到了菂官、蕊官回应,她虽出家为尼,但有蕊官与她相伴;她的这份真情虽然为世人不耻,却得到了怡红公子宝玉的理解、同情与赞誉;她被分在黛玉屋里做丫鬟,处于一种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中,使她离开梨香院之后依然能与蕊官重续温情;她还有与众位姐妹的深厚感情,这便是藕官的幸运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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