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糍粑模样很呆蠢。尤其是在我尝到了北方的"驴打滚儿",南方的"蟹黄包"后。
有时候我会很疑惑:我的家乡虽说不在江南,但也算"吴头楚尾",江南的"仙气儿"不管咋样,总得沾上一点儿吧?可是,家乡的糍粑没有一丁点儿的秀气,咋一看去,像一块四四方方的古城砖,又像一个硬梆梆的粗制枕头,故又名"枕头粑"。
吃糍粑总得在秋收之后,新年之前:
秋收之后,新米入仓了。一般人家都会预留糯米与粘米,糯米贵,有糍性,口感细腻;粘米贱,无糍性,口感粗糙。庄户人家最闲是新年前一个月,此时秋收已了,天地寥阔,田野空旷,鸟雀无迹。闲下来的人家纷纷安心备大年。家家户户的蒸糍粑大戏就此拉开了帷幕。糍粑是乡村人家大约半年的口粮,因而蒸糍粑活动也是全村人的大事。成担的大米淘洗、浸泡好了,几户有水磨的人家门口也都开始排起了长队,男人掌磨,女人点浆,小孩凑热闹。 洁白的米粉磨好了,状如枕头的糍粑雏形也已晾开,闲置一年的大蒸笼早就被清洗干净了,架在村里公用的大灶台上,灶𤎌里的火旺旺的,袅袅炊烟缭绕在村庄上空,经月不散。当然,一起飘过的还有年粑的清香。
说是叫"糍粑",但一般人家都是用粘米里掺入一丁点儿糯米,因而制成的糍粑其实并不细糯,吃起来像砖头一样硬;也有富裕的人家会全用糯米做糍粑,制成后品相好看,色泽洁白,吃起来又软又糯又滑,用筷子夹起一小块,糍粑会软软的垂在半空,但软而不断,坠而不掉,当真是好吃食。乡村人家评价谁家的年粑做的好,就是比谁家的年粑最有糍性。
我家每年也会做一些纯糯米糍粑,新糍粑出笼是我们兄妹最向往的时刻。因为我们可以有红糖煮粑与白糖蒸粑吃啦!红糖煮粑就是将大方枕头粑切成巴掌大小的条状,拿油锅里煎至两面金黄后,再浇上红糖水略煮一煮,做好的红糖糍粑既有糯米的清香,又有红糖的甜蜜,吃完后,还可以喝几口甜蜜蜜的汤汁。
但我更喜欢的是白糖蒸糍粑。该做饭了,奶奶顺手捞几块已切成片状的糍粑,装在白瓷碗里,搁在大铁锅上,灶𤎌里卷起红红的火焰,奶奶的忙碌的影子映照在斑驳的墙上,哔剥的柴火记录着我们兄妹渴盼的笑脸。白色的蒸气终于缭绕开来,米饭与糍粑的合奏隆重开幕。奶奶端来一小碟洁白如玉的砂糖,夹上一条光润细腻的糍粑,在白糖碗里打个滚儿,再夹起时,糍粑上就沾满了晶莹剔透的水晶般的白砂糖粒儿了,轻轻咬上一口,香糯软滑的是糯米,脆甜可口的是白糖,两种滋味掺在一起,兼备了阳刚与阴柔的和谐美。那时候,觉得顿顿有白糖糍粑吃,就是人间至味了。
可惜我家并不属于富裕人家,纯糯米糍粑也只能偶尔在餐桌上客串。最多的是吃粘米粑,春节过后,一曰三餐就得吃白水煮粑了,除了盐外,什么调料也没有。那个贫寒的年代,我们三兄妹的餐桌上,经常是就着一小碟红砖色的臭腐乳汤,放开肚皮吃一碗又一碗的粗粝的粘米粑。粘米粑就是童年最无奈的的记忆,可奶奶总是说:"枕头粑好,做人要像枕头粑,方方正正……"
小时候吃多了粘米粑,长大后就憎厌上了这种吃食。偏生奶奶年年都要蒸上几笼,然后这一家那一家的送上几个"大枕头"。然而已经遍尝了各种美食的我们哪里看得上这种原始荒蛮呆蠢的枕头粑呢?
等到再次忆起枕头粑时,一惯倔强方正的奶奶已经作古。看到枕头粑,奶奶倔强,勤俭、急躁、刚正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我常常想,该把奶奶比做什么呢?奶奶是野草,是无需任何照料顽强生存的野草;奶奶是家乡的枕头粑,是方正淳朴、独撑天地的枕头粑。
今年,逛菜市场时,又看到了那或红或白状如方砖的枕头粑,整整齐齐地摆在柜台上,仿佛是一堵坚实的城墙。每一块城砖上分明映照出家乡人民淳朴方正、憨厚质朴的笑脸,奶奶的话语从城墙后传出:"做人要像枕头粑,方方正正……"
捧起一块枕头粑,我终于悟出:北方的"驴打滚儿"虽然细糯,南方的"蟹黄包"虽然鲜美,其实都没有我家乡的枕头粑乡韵绵长。
(轻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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