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

1

庄毅放假回家的时候，差不多快过年了。

这是庄毅大学毕业工作第一年，家里人都等着他回来了才杀猪。杀猪在村里可是一年之中的一件大事。毕竟一年之中吃新鲜肉的时候很少，更别提今年猪肉价格飞涨。而杀猪不仅仅是可以吃一顿新鲜的猪肉，也是为了过年做准备。

第二天，家里开始杀猪了。

村里有些变化，家前面的田变成了马路，到猪圈那条泥泞的土路也变成了硬硬的水泥路。

首先在猪圈中扔一些嫩草，两头猪抢着过来吃。这个时候，两个男人就趁着猪吃草的时候，迅速用绳子套住其中一头。

另一头猪是不会来帮忙的，它只管着眼前难得的吃食。

然后就把套好的猪拉出来，这时，猪好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拼命地反抗，拼命地尖叫。

另一头猪若无其事地继续吃着。

当把猪拉到猪圈外面的小路上时，一定要把绳子松一松。让猪以为，不过是拉它出来透透气。

然后一个人在前面拉着绳子，另一个人就在背后赶。

当离杀猪的地方很近的时候，拉绳子的人和其他人就一拥而上，把猪拖到专门杀猪的木板上。这个时候人们抓住猪的耳朵，压着猪腿，把猪控制到木板上不能动弹。

猪就是案板上的肉了。无论它怎样号叫，刀不会有一丝犹豫，直接捅了进去。

之后就是静静看着它呼吸越来越重，直到死亡。

2

吃饭的时候，就是大人们聊家常的时间。

以前聊家常，一般是聊自家的孩子，最近听到的一些鸡毛蒜皮。

而今年，家常只有一个话题——村里要开公司了。

这是一个养猪的公司。

想到今年的猪肉价，养猪养得多可挣了不少钱，听说国外又发猪瘟，猪肉价才一直落不下去。

按理来说，来村里开公司开工厂，能给村里人带来收入，人们都应该很开心的。

事情却不是想象的那样。村民和公司领导几次差点打起来。过来调解的村长和支书，也是被村民骂得狗血淋头。

事情的原因，还得从开头说起。

事情开始于平凡的一天。村里的人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去地里干活。没有人注意到村委会的操场上停了一辆BMW。

这是来村里谈合作的。他们顺应政策，要发展养猪业。他们选择的正是这个村子。

村长和支书并不意外。之前就已经悄悄地带着开放商来过这里简单聊了一下，而且那天夜里还和开发商负责人好好地吃了顿海鲜。饭钱走的公账。

今天主要是来商量具体怎么建设的相关事情。

十点左右，一群人笑着从村委出来。

带头的是支书，后面跟着有些木讷的村长和“开发商”。

一路上说说笑笑，一个瘦高个一直说，这是个好地方啊。

支书笑着，说我们去看的就是后面建厂的地方，这条路以后就建成公路，一路上都是田，工程量小……

瘦高个点着头笑着。

支书介绍得更卖力了。

拐了个弯，一行人来到一条田埂上。前方是一片梯田。左前方是推平后的地基——这里之前是一个小村子。后来人都搬走了，将所有的地基都收归集体，把房子都推平了。

开发商很满意。

于是这件事就提上日程了。

3

谁知道工程还没开始，就遇到困难了。

无论是开厂房还是铺马路，都要占用村民的土地。所以第一步就是村委和开发商的代表找村民协商租赁土地的相关事宜。

他们组织了一场大会。来的人却没有多少，大多数人都在地里干活。

有人问，多少钱租啊？

又有人问，以后土地还能复原吗？

但更多的人没有什么问题，却也没有答应把土地租出去。

这场会议就这么草草结束，没有一个结果。

不过这个事情像长了翅膀一般，村民很快都知道了。

后面村委开始改变策略。一家一家的约谈。

村里年轻劳动力大部分都在外地务工。家里一般就是老弱妇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

支书说，出租土地每年都能领钱。

村长说，工厂建好了可以去里面工作。

支书又说，每家都可以通上马路。

村长接着说道，田里面的庄稼也算钱。

……

等支书和村长说得口渴了，喝水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问一下当家的。

又是无功而返。

可开发商叫的挖机、推土机明天就要过来动工了。

当天夜里，支书和村长拉着村委的所有人，喝了顿酒。

第二天，拖着挖机的货车就停到了路口。

村民拦着不让动工。这时，支书跑过来说，走走走，咱俩去你家里说一下这个事。不用担心，我让他们不动。

村民自然不会拒绝。人刚走，机器就动了起来。效率少见的快。不一会儿，就挖到了另一户的田地了。

但这个村民家里就一个人。快七十的老太太。有个儿子也不争气，不管自己老娘。所以她是同意这件事的。而且已经签了租赁合同。

所以挖机没有受到阻拦，继续挖着。土地就像一个蛋糕，在挖机的“勺子”下，很快就变得破败不堪。

这个计划是相当成功。之后只要有人来阻挡，支书和村长就会来把人带走，说是去政府或者村委会解决这个事情。等阻挡的人回来的时候，地已经被毁了，挖机耀武扬威般在前方吐着黑烟。村民只能哭天抢地，这个时候支书和村长早已经躲起来了。

渐渐的，几乎没有村民再来阻拦，特别是听说开放商负责人狗子还是刚从监狱里出来后，村民只能将怨气埋在肚子里，或者没人的时候指着天骂几句。

有些村民已经和支书开发商一群人谈怎么算地里的红薯和树木的价钱了。

支书笑了，这段日子没有白白辛苦。只要是谈钱就没什么问题了。

直到挖到了英嫂家的田地。

4

英嫂身材高高胖胖的，力气也极大，推一把能把一个汉子推得一个趔趄；英嫂嗓门也不小，可能是脖子粗的缘故，骂起人来十里开外都能听得清楚。

英嫂可不是一般人。之前拆旧房子的时候，因为补偿款的问题，差点闹到市政府去。后来事情压了下来，补偿款至今没有发到她手里。

支书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英嫂也知道了支书的烂招。

正好家里大媳妇失业呆在家里。于是英嫂白天搬来小板凳，就坐在挖机前面。饭是自家媳妇送来的，下雨了就撑把小花伞。

支书和村长尝试着交涉了几次，英嫂敞着嗓门说着，自家就这么点土地，没了土地吃啥？

支书说，每年都有租金。

英嫂说那点租金喂条狗都不够。

村长说，可以去厂里打工。

英嫂说不去。

支书又说，可以让范哥去厂里守大门。

守大门可是个好职业。唯一的工作就是按个按钮，平时就在门卫室玩手机就行。而且范哥以前是个手艺人，但是前几年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医好后脑子大不如以前。

支书肯定也是知道这个事情的。

英嫂又说，前几年拆房子的补偿款还没给我呢，我能信你？

支书和村长败北而归。

当夜，英嫂回家后，挖机“突突突”地动了起来，在夜里像一个瞪着大眼睛的怪兽。

5

自家田地被人在夜里毁了，英嫂自然不会罢休。

第二天就来到了镇政府要个说法。

支书和村长不紧不慢地往镇政府走去。路上支书没有和前几日一般愁眉苦脸，村长那张黑黢黢的脸上也露出了发黄的大门牙。

到了镇政府，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样协商的。只知道下午英嫂回来后，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挖机还在轰轰轰地工作着，英嫂再也没有去阻拦。

后来才知道，当天在政府，英嫂拿到了久违的补偿款，近十万，现金！

本以为这个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后面也没有太多阻碍了。除了一些征用之外的土地的一些问题。他们也想好了策略。

拖字诀支书这群人运用得可是炉火纯青。能相互推卸责任就推卸责任，让你找不到人来解决这个事。或者随便给个口头承诺，等木已成舟，再来闹事就不是村委跟你谈了。

村民们几乎都默许了这个事情。

除了王家的大哥。

说起来王大哥并不是因为土地而反抗，而且他也是过年的时候才从外地回来。这个时候，厂房的地基都已经差不多成型了。

有人传言，王大哥和支书不对付。前几年王大哥和支书的亲戚因为山林接线闹矛盾，支书没有秉公办事，后来王大哥哭了一场过后，忍了。

王大哥回来以后，就开始跟那些被骗的村民游说，说可以走法律程序，跟他们斗到底。

王大哥说，没了土地，就凭着那点租金怎么过？

王大哥又说，他说让你去打工，到时候反悔了呢？又没有一个条子？而且听说里面都是高科技养猪，你进去能干什么？

王大哥喝了口水，继续说，而且，他是老板啊，压你工资，随便找个由头就把你开了，到时候怎么办？

人们开始发愁了。

有人问，打官司能打得过嘛？

王大哥说，能，我有人。

又有人问，他们不是说后面可以把土地恢复吗？

王大哥痛心疾首，你看看现在的样子，半匹山都没了，怎么恢复？到时候土地政策一改，你连埋自己的地都没有！

男人们气愤了，指着自家婆娘骂道，我都没有点头，你在家干的好事。

女人们委屈了，他们把我骗走了挖的地啊。

王大哥赶紧安慰道，别生气，现在咱就是来商量解决的办法。这样你把这个事写下来，开庭后你就来法庭说，就凭这一条，就得把他这个支书撸了。

王大哥指着庄毅，你来写。

渐渐的，人们都开始反抗了。有人又开始去堵挖机。

6

王大哥已经在镇政府呆了一天了。

晚上是坐着开发商的BMW回来的。第二天一早又去了镇政府。

后来，王大哥一直嘴上说着要叫人告他们。然后出门务工去了。

等到厂房建成了，支书喝多了露了口风，原来开发商和政府给了他一大笔钱，多得你不敢想。

王大哥是带头的，带头的没了，村民又偃旗息鼓了。

支书想，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确实再也没有人来找过支书和村长，也没有人再去堵挖机了。

直到挖机停到一座坟前。

这是英嫂的婆婆的坟。

英嫂第一时间来到了挖机前。还是那个小板凳和小花伞。

支书拍着脑门，苦着脸。

村长看着远方，手里拿着烟，目光涣散。

支书说，你去。

村长说，你怎么不去？

支书说，你可是在这里干活，而且厂建好了你还是个主管，你现在是村长，你不去谁去。

村长原本就黑黢黢的脸更黑了。

村长走上前，说，英嫂，要不咱给老人搬个家？村里出钱请人看一个好地方。一切费用村里出？

英嫂说，怎么不给你老娘搬个家？哦，你老娘还没死。

村长的脸快黑成一块木炭了。

支书走上来说，你不迁坟，范哥的门卫工作可没了。

英嫂说，你用你妈的坟换的支书这个位置吗？

支书的脸也黑得跟木炭一样。

当天夜里，支书领着村长和开发商负责人去了英嫂家。

他们可不敢在夜里把别人坟给刨了。只能去找活着的人。

英嫂没有给他们好脸色。

深夜，他们才离开英嫂家。

英嫂被支书拉着去了镇政府。

他们前脚刚走，村长领着开发商后脚就来了。他们叫来范哥，把一纸合同摆在他面前。

村长说，范哥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啊。

开发商说，就是，哪有让女人咋咋呼呼的当家。

村长又说，建养猪厂这可是上面的政策，你说你们能翻得过天？

开发商又说，后面受罪的还不是你们一家。

村长继续说道，英嫂是妇道人家，跟她没办法讲道理，但是范哥你肯定懂道理啊。

开发商也继续说道，这个工程已经在这里，已经投了两三千万，肯定要继续下去。如果英嫂继续这样，我们只能让警察处理这个事情了。

村长趁热打铁，英嫂这被抓了可是要坐牢的。只要你签了字，英嫂就没办法再闹，大家都好。

范哥最后签了字。

7

当天夜里，英嫂和范哥在家里打得不可开交。

英嫂不签土地租赁合同，这是最后的底牌。只要没有签字，自己就永远有可能翻盘。

英嫂看着眼前毫无抵抗的范哥，气不打一处来。饭也不吃了，直接上楼睡觉。

今天在镇政府谈的承包整个建设厂房工程，让自己进厂工作和给自家男人谋的门卫工作都竹篮打水了。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第二天，英嫂一早就去了挖机前。一边跟旁边的人说着那些人的丑陋手段，一边指着挖机骂那群人。

支书和村长没有过来。

他们去英嫂家里，叫着大媳妇去政府。

大媳妇没多久就回来了，叫着英嫂一起离开了。英嫂这个时候也是外强中干，只能跟着离开。

不远处，听到英嫂的大嗓门开始骂人。渐渐的声音小了。最后，他们都走远了。

挖机开到别的地方继续工作。

后来，英嫂家媳妇去政府上班，听说是一个实习岗位。英嫂婆婆的坟用水泥砌了起来，立了碑。

英嫂婆婆活着的时候，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她俩不合。死后立碑这个事在村里就是个笑话。

更是个笑话的是，后来为了美观，把坟周围用砖砌了起来，用水泥弄的四四方方，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水池。

8

工厂开始动工了。

英嫂没有成为承包建设的包工头，自己也没有在里面工作。全部是外地人。

工厂建好了

工人全部是外地人。村长成了他们的主管。

工厂开始运作了，村里的人陆续开始出门务工。

村长卸任，支书去了另一个地方。

又一年。

庄毅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老家。远远的就听到猪嚎。

原来是养猪厂在杀猪。

原来后来全国养猪厂过多，猪的价格暴跌。养猪厂再也没办法把猪整只卖出去，没办法只能在厂房里杀猪，然后把肉低于市场价卖给商贩或者当地周围的村民。

那些还没有长大的猪仔，有人要就卖了，没人要也只能一起杀了。

猪厂杀猪比较简单粗鲁，毕竟也没有多余的钱请一个杀猪师傅，只能自己操刀。先把猪饿上三四天，等猪饿得都不能站起来，然后从外面一刀捅进去放血，关好门等着它们死亡。

大多数时候，刀没有割断猪脖子上的动脉，有很多猪都是慢慢失血过多才死的。

猪厂内鲜血四溅，真正是血流成河。由于猪不能在短时间死去，它们得惨叫声尤为绵长，不绝于耳。

庄毅不忍让孩子经历这种事情，于是拉着孩子快步走了，驾车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