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恬会游泳吗?”我别过头去问,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着船行的方向。
“会。”恬恬响亮的说。这个“会”字带有一种朗读腔,说出它之前,有挺胸、吸气,说出它之后,立即收回,整个过程似乎还伴随了一个手势,大概是从她的小学女老师那里学的。
“连自己女儿会不会游泳都不知道,你这爸爸当的!”我前妻说。
我没搭话。船驶离岸已经有一段距离,我们完全在天光水色中了。景色使人短暂地忘我。我们开始从这个位置去欣赏四面的景物。而我还能体会到一点驾驶的乐趣,它按着我的意愿前进着,我让它在水面上兜一个圈。
“真,好,玩。”恬恬看着水中的圆圈,用她的朗读腔说。
“好玩吧。”
“哼!”
“恬恬,你看,这是什么?”我前妻指着山那边的几只白鹭。
“鸟,鸟。”恬恬向它们伸出手去。
“爸爸帮你开过去。”
“好,吧。”恬恬仿佛无奈的音调。
船开向了湖水中倒映着的紫金山,正在接近那山尖。
母女俩在窃窃私语。
“在说什么啊?”
“不告诉你,坏人。”恬恬说。
说着,恬恬拉低她妈妈的身子,凑在她妈妈耳边,又说起了悄悄话。说的同时,恬恬狡猾地看着我,说完又“哼”了一声、甩了一下头。
“坏——人。”
电动船载着我们开进了湖水中的山,水上暗了下来,感觉身上似乎也凉了点。我朝水面欠身,伸出手去碰到水,水冷冷的,是那种雪水的冷。
船就像是在暗暗的山中开着。船上安静了。我看到了我前妻望着湖面的忧伤的神情。
恬恬也看到了,她拉拉她妈妈。
“妈妈。”
我前妻“哦”了一声,依然目视前方。
“妈妈。”恬恬叫得更响了。
“你这小孩怎么这样的。”我前妻回过头去,说。
“妈妈,妈妈。”恬恬哭了起来。
船在恬恬的哭声中前行。我和我前妻一时都没有说话。
“好了,恬恬,别哭了,别哭了。”我说。
“你让她别哭了,水里不要哭了。”我对我前妻说。
我前妻抱起了恬恬。
恬恬观察着她妈妈脸上的表情,看到她妈妈眼眶红红的,她又叫了一声“妈妈”。她见不得她妈妈难过。
我们就要到达山下了。那既是倒映的山下,也是现实的山下。
岸边的几只白鹭飞了起来,在它们离水的一瞬间,它们的脚爪上带起了一缕水。我让船转向它们飞去的方向,从后面观赏着它们。
“真好看,真好看。”恬恬拍着手,摇晃着脑袋。这样的动作对我来说有点陌生,她在我不在她身边期间发展出了一些新的动作和表情。从这些动作和表情,我感到了我和这孩子的疏远。
“这叫白鹭。”我前妻说。
“白鹭鸟,白鹭鸟。”
“快看它们的头颈,有趣吗?”我说。
“有趣,有趣。”
“想要有这样的翅膀吗?”
“想,想。”
白鹭的翅膀很白很大,它每扑扇翅膀三到四次后就平飞一小会,然后再扑扇翅膀,再平飞。当它们平飞时,就像是应该就是处在刚才那几下扑扇的惯性中,是一种滑翔。我替白鹭感到一种乐趣。这样的动作循环着,形成一种节奏,让人也百看不厌。
它们渐渐的飞远了,在远处的空中成为小鸟。
船往来时的方向开去。
“坏人,你回来吧。”恬恬说。
“哦。”我看看她。
接触到了中间的前妻的表情,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前方的水面。每当我和我女儿说到这些(当我给恬恬打电话或者每隔一两个月去看望恬恬时,她总是在和我说这个),她总是这样的一副表情,似笑非笑,仿佛这事跟她没有关系,“那是你们俩的事,我不管”。
“宝宝求你了。”
“爸爸知道了。”
我前妻冷笑了一声,我知道她的意思,意思是“你知道什么”。
“宝宝求你回来,宝宝给你跪下了。”说着,恬恬看了她妈妈一眼,站起来,就要做下跪的动作。
“干什么,快坐下,你让她坐下。”
“你别这么大声,你这样会吓着孩子的,恬恬,坐下。”
恬恬坐了下来。
“不要乱动,船上不安全,哪里学来的这些?”我是生气了。
“小孩子嘛。”我前妻搂着孩子,说。
“以后不要这样,对谁都不能这样。”
“都是你这个好爸爸当的呀。”
有一会我们又没有说话。我的激动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恬恬,看,这是什么?”我说。
恬恬不理我。
“没有父亲陪伴的童年是很艰难的,你不知道,我们学校里的那些单亲孩子,没有一个成绩是好的,都不太正常,一看就看得出来。”
“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
“我们到现在还瞒着人家呢”,她并不看我,像是在自言自语,“恬恬也不敢去别的同学家玩,袁老师的女儿叫过恬恬好多次了,是不是恬恬?”
“嗯。”恬恬响亮的“嗯”了一声,毕竟还是个孩子,有时候我真是害怕她说出特别大人的话来。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你去了别人家,别人到时也要来你家。”
“恬恬,没事的,不要担心这些,爸爸妈妈离婚了又怎样,跟别人不一样没什么不好的。”
“你话说得真轻松啊,你哪懂孩子的心思,她早已不是你知道的那个小孩了。”
我没有说话。我们沉默了。过了一会,她的声音响起来。
“你是成为你了,我们可是被你害惨了,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根本就没法过,我咬咬牙也就算了,可是恬恬还小,她需要有爸爸陪在她身边。”
“她太冷清了,别人都有爸爸和妈妈,她都看在眼里的,有些话她也不跟我说,但我知道她在想,你让这么小的小孩就去想这些,你这算什么爸爸啊,她很快就长大了,依她的性格,你觉得她长大了会原谅你吗,你会失去你的宝贝女儿的,你真的打算这样过下去吗,你真的能心安理得吗!你这是什么人啊!”
她停了一下,然后声音又响起。
“恬恬还是挺像你的(“妈妈”,恬恬喊,她听到她妈妈说她像我,她不高兴),很有主见的,她不接你的电话,不肯跟你出去,你以为是我教她的吗,那都是她自己的想法,我们母女俩从不隐瞒的,我们真的是在相依为命,要不是有这孩子——”
她不说话了,在安静下来的船上,听得见发动机的“突突”声和船体破开水的“哗哗”声。
“我也很难的。”我喃喃自语。
“你是也很难的,那你就回来吧,就算是为了这孩子,你知道,我胆子小,也管不了恬恬,恬恬这种性格不能没有爸爸的,一个家庭不能没有男人,我们像从前那样,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在一起多好啊,过去的事情就都忘了吧,你比我们强,你就为我们做出一些牺牲,我们一直在等着你,有这么好的女儿,你应该知足的啊!”她一口气把她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说完,她温柔又有点难为情地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望着前方。
“回来吧。”她叹息着,靠到我的身上。
傍晚的黄光射在船体上。我的前妻靠着我,我们的女儿歪着头、笑着(她好像就要拍手了)看看她妈妈又看看她爸爸,这是她难得见到的情景,这就是幸福的情景。
我、我前妻和我女儿,像幸福的一家三口坐在2015年、湖中的船上。在他们身后,碧波荡漾,刺痛醒来后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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