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见峰见梦鱼脸色由喜转忧,便叹道:“想这许多作甚?你这一身臭的,先洗个澡,换身衣衫吧!”章献忠也道:“帮主所言甚……”却一想,如果说“甚是”,那等于是说百晓生确实一身恶臭,自己方才还夸人家凤表龙姿,倒显得言不由衷,便忙改口道:“嗯哼!眼下诸事已定,不如先生沐浴更衣,再是享用饭食,随后就寝休息吧。”
梦鱼叹道:“澡是不用洗了,海上缺淡水,饮用还未必够的。当日小翠她们,就是因缺水而死。我现下洗澡,总是感觉对不住她们。只换一身衣衫便可。”心下想道:“或许真是天意,不论小翠是因为此‘水’而死,还是因彼‘水’而亡,终是‘水’之缘故了。我要为小翠讨公道,鱼水便难再相谐了。”
章献忠劝道:“先生不必过虑。船上所携淡水足够,出航之时,刑会长与在下都算好了来去用水量,适才港中一场恶战,死去兄弟甚多,水食储备便更多了。况且还有其他船只互助,怎样也是够的。”
梦鱼摇头,坚持不肯沐浴。章献忠便领了梦鱼去入舱里休息。张见峰则为夜卿接回肘部脱臼,又将他绑缚,也押入舱中。
梦鱼在船舱内,埋头进碗吃了几块猪肉干,便躺倒于床,却辗转难眠。脑中一会儿想到小翠,一会儿想到水迷离,想到小翠时,感到难过,想到水迷离时,感到甜蜜又无奈。这般翻来覆去地思想了两个多时辰,天色深入黄昏。忽地响起叩门声,梦鱼道:“请进。”
章献忠手捧一套衣衫进门,道:“先生还未休寝?”梦鱼摇头。章献忠道:“待先生方便时,我为先生更衣吧。船上也无锦衣华服,全是乞丐服装,此套衣衫是帮主沿着船只相系的铁链,飞渡至海龙会船上拿来的,虽仍是粗布麻衣,总好过化子的破布烂衫。”
梦鱼摇头道:“章兄弟辛苦了,更衣之事不急。请问臭——张老哥在哪个舱室,我先寻他说说话去。”章献忠道:“先生腿脚不便,不必亲去帮主舱室,我喊他过来便是。”梦鱼道:“无妨,闷在舱里也难受,正要出去走走的。”章献忠答应,便带梦鱼去到张见峰的舱室。
张见峰正吃着白酒肉干,见梦鱼来到,忙招手笑道:“来来来!老叫花一人喝酒没劲得很,那些手下兄弟只当我是帮主,无人敢与我共饮,你来正好做个伴!”拿个凳子往地上一墩,展臂向凳,道:“请!嘿嘿!”
梦鱼无精打采坐上凳子。张见峰拿了空碗要给他斟酒,梦鱼道:“麻烦!”用两条前臂夹着抢过酒壶,就嘴便喝。张见峰道一声“咦”,笑道:“你喝酒从来跟小娘儿们一般,老叫花说你不痛快,你还歪理一堆,怎地现下转了酒性?”
梦鱼一气将壶中之酒喝完,打个饱嗝,微有醺意,笑道:“转的何止酒性?”又道:“还有酒没?”张见峰一拍桌道:“痛快!这才是爷儿们喝法!”又高声喊了章献忠,搬来两大坛酒,一大袋肉干。
张见峰道:“有酒无话,也是没趣。便将你这腿是如何瘸的,手是怎么断的,娘子是如何娶的,好好个白净书生,怎地又邋遢至此,一一说来,作为下酒之物吧。”
梦鱼道:“断手无甚可说,你上岸太迟,被花飘零和樱落红一人一个捏断的。”说着,用臂夹起一坛酒,一面就坛而饮,一面便将自己在倭寇船上如何保护小翠等女子,却终归徒然等事细细说了。每说到难过之处,就痛饮一大口,说到小翠等人被投海时,将余下半坛酒一口喝完。张见峰听而不语,末了才道:“可敬!可叹!是条硬汉子!是位好姑娘!”也将一坛酒一饮而尽。又笑道:“只是你太吃亏,未尝近女色,已然为鳏夫。那口头婚约,当不得真。既然你心心念念那水姑娘,还是将妻子名分留与她吧。嘿嘿!”
梦鱼摇头晃脑,酩酊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阎王难追!便是阴阳两隔,也隔不断小翠与我的夫妻之名!”说罢,醉伏于桌。
睡梦中,忽觉有几条小蛇在体内游动,却不难受,反倒十分舒适,便梦呓道:“什么东西?”梦里梦外皆无人应。一会,那小蛇却不见了,便觉体内燥热如火,好似焚身,正难受间,小蛇复又游动起来,顿觉通体舒畅,骨软筋酥,片刻便又沉沉睡去。
待醒来时,却觉自己躺于床上,两条断腕以短板与麻布固定绑好,又见张见峰盘腿坐于床畔,正在行功。梦鱼知修习内功切忌旁人干扰,便依旧躺着,乱想心事。不多时,却听张见峰嘿嘿一笑道:“你小姨不安好心,存心要害死了你!老叫花好像早与你说过,女人心,海底针,捉摸不透,反受其扎。嘿嘿!”
梦鱼大吃一惊,忙起身道:“我小姨怎会要害我?她怎么害我的?”
张见峰正色道:“我问你,你小姨是如何教你修练阳清神功的?”
梦鱼“咦”了一声道:“她并未教我阳清神功,那是苍穹宫独门武学,又是天下至高的内功法门,她怎舍得教我?是我依沈三《武林志》中所载,自学而成。这事与我小姨害我,又有什么关系?”
张见峰也“咦”一声,笑道:“那便不是你小姨害你了,是你自己害自己。嘿嘿!”
梦鱼苦笑道:“我害自己之事,确实不曾少干。只是你说的害法,我大概还不自知。”
张见峰道:“你照书学武,无师指点,即便天资再高,难免走上岔路。修习内功者,不论是习练最基础的功法,如‘八段锦功’等,还是修行最高深的武学,如‘阳清神功’等,必要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你却是如何习练的?十二正经尚未练成,先行运气奇经八脉!这便好比你们读书人,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还没背熟,却要开始吟诗作对、撰书编史,结果岂非颠三倒四、贻笑大方?其理推至武学,恶果更甚,轻则走火入魔,重则当场毙命!再者,你练阳清神功,为何只挑那‘阳经’而练,不练‘阴经’?你入睡时,我见你脸色苍白,血色全无,实不像饱酒之态,又触你肌肤,却滚烫如炭,与面色恰恰相反,知你体内异常,便以内力探你各处经脉,却察觉你足太阳膀胱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等六经鼓鼓荡荡、真气充盈,而手厥阴心包经、足少阴肾经、足太阴脾经等六经清清虚虚、内力羸弱,这阴阳不调、水火不济、体内失衡、头重脚轻,岂有不出事的道理?还有,你奇经八脉俱已大乱,至今未走火入魔、半身不遂,实是侥幸到了极点!”说罢,连连摇头叹气。
梦鱼心下一寻思,便明白了适才睡梦中感觉到的“小蛇”游动,原来是张见峰以真气灌于其六条阴经,使其能平衡阴阳,少受煎熬。当即叹道:“臭屁股,你又救我一命,且耗费了不知多少年的内功修为,大恩不言谢,我心里记得你的好处便是。”又叹两声,道:“其实学这阳清神功,非我本意,我也不知怎地便会运使真气了,大概是在睡着时无意习得的吧。可睡眠之时莫知莫觉,便学偏了去。”
张见峰叹道:“我也只能以气助你平衡十二正经,你那大乱的奇经八脉,和断手瘸足,老叫法是半点法子也没的。”
梦鱼怆然笑道:“手足俱废,内伤深重,妻亡徒失,尽人皆捉,果真是个大大的困卦!”
张见峰道:“烦心事也莫多想。老叫花刚才运气助你,也只是治标之举,治本却须靠你自己。我这便教你运气的基本法门,免得你睡着之后又练偏了。”
说罢,二人便教学起来。梦鱼于诸般事务都天赋极高,学武亦不例外,不用张见峰多加详解,便能领会诀窍,举一反三。如此一来,张见峰反倒越教越是起劲,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二人这般忘我教学,持续了一日一夜之久,将饮食等事也抛诸脑后。待到腹中空空,才想起吃饭,却见桌上已摆有肉干酒水。张见峰笑道:“献忠深得我心!知我二人用功,便悄悄端来酒菜便走,毫无半分干扰!”
梦鱼也笑道:“看来丐帮帮主之位已后继有人。只是我瞧章兄弟步态虚浮,不似身负武功之相,臭屁股你又为何不教他习武呢?”
张见峰叹道:“我怎未教他武功?只是朽木不可雕也!他若有你一成习武资质,学得老叫花二三成的功夫,老叫花便立时退隐,传位于他,可他却只学得些三脚猫功夫。这劳什子帮主,不知老叫花还要当到何时?实在是当得又苦又腻!”
梦鱼笑道:“能者多劳,至死方休。”张见峰连道:“呸!呸!呸!”
又笑谈两句,便坐去桌前,饮酒吃肉。梦鱼双腕缠有木板,用前臂夹酒坛也已不便,只能叹道:“无手,什么都也做不成了,吃饭写字不能,拿物干活不能,甚而大解之后拭秽也不能,也要变成个臭屁股,甚而小解也是个麻烦,我却要学那公公一般蹲着尿么?”
张见峰拿着酒肉,皱眉道:“我正在吃喝,你却大谈方便,成心叫老叫花倒胃口呢?你那手也不至废到那般程度,等骨头长好,动还是能动的,拿个草纸不成问题,变不成个臭屁股。只是干重活倒是困难,打架也是不成的,你内功练得再好,却使不了拳掌刀剑等外功,也是炒韭菜搁葱——白搭!说到炒韭菜,这肉干反而吃着没味了。”
梦鱼端不了酒,便也不吃了,凑着嘴巴去碗里叼肉干。张见峰见状,笑道:“你这狗把式倒还学得真像!”梦鱼也笑道:“在倭寇船上被绑着进食,练出来的。”这么开口笑言,那块肉却从嘴里掉了下去。朝着地上肉块干瞪两眼,只好再去碗里叼一块。张见峰不再笑话。
梦鱼食量不大,吃了几块肉干便饱。张见峰肉不吃了,光是喝酒,也不知能喝到几时。梦鱼略有倦意,便要起身回舱休寝,张见峰却忽道:“臭嘴巴,老叫花有一事问你。”梦鱼重又坐下,问道:“什么?”张见峰猛饮一大碗酒,道:“那个密码是什么?”
梦鱼心头一凉,暗叹道:“原来臭屁股来救我,非是为了情义,也是为了要那密码。我孟鱼在这世间三十二年,竟无一个真朋友!哀哉!痛哉!蠢哉!”
张见峰又斟一碗酒,端至梦鱼面前,道:“喝!”梦鱼苦笑道:“臭屁股,你晓得我要么不醉,要么一醉便倒,从不酒后吐真言,这灌酒之计还是省了吧。”张见峰笑道:“臭嘴巴,你可是认为老叫花不够朋友,救你只是为了那密码?”梦鱼道:“正是!”
张见峰不料梦鱼答得如此干脆,不禁一愣,而后笑道:“那你可还当老叫花是朋友?”梦鱼道:“当然!不仅是朋友,更是三番几次救我性命的恩人!”张见峰笑道:“那么救命恩人想要点回报,你却吝啬不给?”
梦鱼摇头道:“不是不给,而是给无可给,我并不晓得那个密码是什么。臭屁股你若不信,非要密码,我无密码可给,便只能将命还了给你。刀杀掌毙皆可。”说罢,闭目待死。
张见峰笑道:“老叫花邀了一大帮人,漂洋过海有一个月,天天啃个肉干,登岸后还死了不少兄弟,好容易将你救出,又给你运功疗伤,最后再将你一掌打死。你当老叫花吃撑了没事做,要活动活动筋骨,操练操练兄弟吗?嘿嘿!”
梦鱼叹道:“张帮主及其他众位兄弟为孟鱼所付出的辛劳,孟鱼此生无密码可以报答,也无其他珍贵物事回奉,除献上一条烂命,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张见峰又是一愣,半晌才笑道:“臭嘴巴,你怎地说翻脸便翻脸了?说话也不容半点转圜余地。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呀!”
梦鱼恨道:“为了这密码,已死多少人?过去我年少无知,只图好玩,直至闯下大祸,方知悔恨滋味!”
张见峰也叹道:“你还是喊我臭屁股吧,这张帮主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舒服。你既说你不晓得那密码,老叫花自然信你,你倒先是把话说绝了,说得好像老叫花自打十五年前请你吃了那只烤鸡起,便在图谋你的密码一般——不,不该说是你的密码,而该仅说密码二字。唉!你我这般有了嫌隙,一字一句也要斟酌,往后还当如何说笑?”
梦鱼闷了良久,才道:“臭屁股,你当真信我?”
张见峰道:“当然信你。只是你脸孔一板,嘴巴又臭,说我要用灌酒之计来套你的话,老叫花半生磊落,除了武功招式上爱耍花枪,行事上又何曾使过阴谋诡计?你认得老叫花十五年了,却还信不过我,这才有些气头,与你绕着话说。你要是一上来便直言相告,也没后头那唇枪舌剑了。其实老叫花开口问你要密码,也是难为情得很,就怕你多心误解,这才先喝一大碗酒,再端一碗酒要给你喝。你若喝了酒而不答,老叫花也不会再多问!”
梦鱼心思又转两下,便悠然笑道:“这世上最难办的便是两个字,一个是‘情’字,另一个是‘信’字。‘情’字单指男女之情,‘信’字却包罗万象,可以有君臣之信,家人之信,与朋友之信。你我方才就绕进了这个‘信’字里。我表面不信你的为人,以为你也和别人一般,为了密码不择手段。可我终归还是信你的。你表面也不信我会将密码吐露,才会以酒掩饰。可心底又是信我的,相信我会说出密码真相,也不信我会真不信你的为人,才有最后那番肺腑之言。唉,人要彼此信任,却是多么困难呀!饶是你我‘臭屁股’、‘臭嘴巴’地互称了十五年,终于一日也掉进这‘信’与‘不信’的怪圈!”
张见峰端起酒道:“什么信也不信!老叫花说过信你便是信你,这十五年来也未曾不信过你!往后老叫花要再提起‘密码’二字,便是狗娘养的!”说罢,一碗痛饮。又斟一碗,再端于梦鱼面前。梦鱼豪气顿生,也是一口饮尽。
张见峰再饮一碗酒,笑道:“嘿嘿,世人都道禁区秘宝稀罕,老叫花却稀罕什么?老叫花不过是想借秘宝那无所不能之力,来了却一个心愿罢了。”梦鱼道:“什么心愿?”
张见峰肃然道:“天下无丐,再无丐帮,人人都能富足过活!”
梦鱼赞道:“好一个天下无丐,再无丐帮!昔年楚庄王曾言:‘非尔所知也,夫文,止戈为武’,真正的武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侵夺,而是为了止戈,使纷争平息,天下大同,再无用武之处!臭屁股你所言之天下无丐,便是同工异曲!身为帮主,率引丐帮,非是为了在江湖上与人一争雌雄,而是为了世间再无丐帮,再无乞丐!”
张见峰苦笑道:“可丐帮却在日益壮大。方今虽还称不上乱世,可自前任首辅张太岳大人仙逝,朝堂之上便奸臣复职、宦官擅权,以致天下吏治腐败、民生凋敝,老百姓拼死拼活务农做工,却连口饭也吃不上,不落草为寇,只能沦为乞丐。据帮志记载,仁宣二宗年间,全国丐帮人数降至五万三千人,且多为壮汉,非是过不活日子,而是为了立足江湖而入帮。之后数代,却每况愈下,丐帮人数逐年增加。直至近年,丐帮人数增至七八十万,光是这几年间,便激增十多万人,且大都是些老弱妇孺。”
梦鱼叹道:“若是我晓得那密码就好了,便能寻到禁区秘宝,叫你完成了这个心愿。可惜此密码非彼密码,我晓得的密码,无关秘宝,只是一位女子。”
张见峰刚要道“休再提起此事”,听梦鱼说到“女子”二字,忙收了口,转而笑道:“什么女子?除了那水姑娘外,你还有别的心上人?”
梦鱼道:“非也非也!密码并非我心上人。本来这个名为‘密码’的女子,世间只我和沈三哥认得,却在数月之前,不知怎地在江湖上以讹传讹,传成是解开禁区秘宝的关键。”
张见峰道:“听说是如歌客栈的老板娘如歌传出去的。她因此事惹上天大麻烦,后来连她那黑店也关张了,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提她了,你继续说那个密——他娘的——你继续说那个女子。”
梦鱼摇头道:“密码之事,十分诡谲,说了你也不信。”
张见峰笑道:“又要大谈你那番信也不信的道理了?你且说来听听,老叫花最爱听奇闻异事了,大多都是相信的。”
梦鱼遥想片刻,道:“那是在我十三岁时发生的事了。那日我正在家中庭院读书,我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弄错,因那书实在好看,使我记忆犹新。那是一本手抄书,名为《金瓶梅词话》,作者笑笑生,成书尚不足一年,坊间却已争相抄阅……”
张见峰道:“谁让你说书了?你继续说那女子之事!”
梦鱼道:“是!那时我正读得兴起,忽觉背后亮起异光,便回头去看。那异光一霎时就不见了,却见一名穿着怪异、十岁上下的女童站于我两丈之外。我大感好奇,怎地那女童会出现在我家中?平日宅门紧闭,又有家丁看守,实不该有外人入府,何况一小小孩儿,又不能翻墙掠户。我便问那女童道:‘小妹妹,你是怎生入府来的?是不是迷路了?’说到入府两字,我猛地想到,莫非这个女孩是家父为我找的童养媳?便有些难为情,又因受那《金瓶梅词话》影响,而有些欢喜。谁知那女童却道:‘谁是小妹妹呀?谁迷路了呀?我比你岁数大得多,是个大人了,怎么会迷路?你快喊我姐姐!’我见她小小女娃,比我还小二三岁,可观其言行举止、脸上神情,又确实像个大人。我便问她几岁了,她说她二十有二,还非要我喊她姐姐。我拗她不过,便如她愿,喊她姐姐。”
张见峰皱眉道:“形貌女童,实为女子……莫非是天山苍穹宫的独门秘术‘返老还童大法’?只是此功法在北宋年间便已失传,距今已过五百年,又是如何重现于世的?臭嘴巴,改日见了你小姨,不妨问一问她。”
梦鱼点头作答,又道:“之后那女童又问了我几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譬如当今是何朝代,皇上又是哪位等等。我心想怎地她连这些事情也不知晓?但转念一想,这女童大概是从乡野来的,未曾念书,也无有见识,便如实告之。她却惊道:‘不对不对!不该这样的——呀!我闯了大祸!’我心想当今是大龙朝,皇上是万景帝,又有哪里不对了?便笑她道:‘你不知当今何朝,又不晓圣上所颁年号,确实罪名不小。’那女童却道:‘你没见识,什么都不懂,跟你说不清。’我一听便觉好笑,怎地倒成了我没见识,什么都不懂了?我便与她争吵起来,到底是谁没有见识,什么都不懂。谁知她便说了许许多多古今之事,一半我从书中读过,一半却是闻所未闻。我求知若渴,忙连声喊她好姐姐,要她多说一些与我听。她却端起架子,不肯再说。她既不肯说,我便也不睬她了,继续读我的书去。”
张见峰道:“这女童怎么会知古今之事,却又不知当今朝代年号的?唔……着啊!她必定是苍穹宫中一位前辈高人,骗你说是二十二岁,实则百八十也未必止,她常年居于天山,不与外界联系,便是不知当今朝代年号了,难说还是前朝遗老,那便有两三百岁也不定了!活那么大岁数,通古博今也不稀奇,况且你那时年幼,本也懂得不多,便叫她给唬住了!她练就‘返老还童大法’后,复回童身,便下山而出,重游世间。”
梦鱼道:“对呀,确实如此!臭屁股,若非你提起苍穹宫还有‘返老还童大法’这一失传功法,我至今还想不通这女童来历呢!”
张见峰道:“竟还有你百晓生所不知的秘闻,老叫花这回倒是长了个脸,嘿嘿!话休絮烦。那后来呢,这女童又是怎么和密、密、密——娘的,老叫花迟早要被你害成狗娘养的!这女童又是怎么和那玩意儿扯上关系的?”
梦鱼道:“莫急,马上就要说到。我不睬那女童了,那女童闷了半晌,或许是无聊了,便要来寻我说话。我自小受人夸赞聪颖,眼下却被一个小小女孩说没见识,心里憋一股气不睬她。她却拿出一幅画来叫我瞧。我心想,画有什么好瞧的?我爸爸收藏真品画作几十幅,什么顾恺之、吴道子等大家画作皆有,即便我爸爸未收藏得,他同僚也有珍藏,我随爸爸拜访人家,什么好画不曾见过?那女童却道:‘你现在不看一眼,一辈子再也见不着啦!’我便赌气看了一眼。这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终生难忘!”
张见峰道:“怎地?那画精妙绝伦、巧夺天工,连古时名家真作也及不上?”
梦鱼摇头道:“倒也并非如此。名家之画,在于一个‘妙’字,而那女童之画,在于一个‘真’字。我从未见过这般栩栩如生之画,仿佛是将世间景物装进了画中一般。却还不仅如此,那幅画甚至还会动——并非说那画长出脚来,自己会走会跳,而是说那画中之物、画中之人,会动!”
张见峰奇道:“画中之物、画中之人会动?这世上怎可能有这种画?怕不是你见那画作太过精美,便瞧花了眼,又或是年深日久,记错了吧?”
梦鱼道:“应当不会。那幅画给我的印象,远超《金瓶梅词话》。《金瓶梅词话》我尚记得,甚至还能背出一些,又怎会将那幅画给记错?那时我盯着那幅画看,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那画中之人一会儿变成个男子,一会儿又变成个女子,时而又出现很多人,老老少少皆有,而且其中景物也在不停变化,决计不会是看花了眼。”
张见峰道:“那便只可能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宝物了!”又挠一挠胸,笑道:“你说得老叫花心痒痒的,也想一睹奇宝呢!”
梦鱼叹道:“我也想再重睹一次呢,不过怕是再无机会,唉!”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那女童耐心也真是好,便这般让我看着她的画,又对我道:‘知道什么叫见识了吧?嘻嘻。我看你蛮可爱的,想带你去个地方,那个地方什么都有,什么知识都能学到,而且不会衰老,即便老了也能返老还童!你去不去呀?’我听那女童说有这般好的地方,当然回道:‘我去,我去!’那女童便携住我手,要带我去。”
张见峰惊道:“去不得呀去不得!我猜那女童若非苍穹宫的前辈高人,便必定是什么妖怪鬼魅!这两者你全去不得呀!妖怪鬼魅自不必说,你跟去了还能生还?即便是苍穹宫的前辈高人,也是决计不能跟去的。你道这是为何?”
梦鱼道:“却是为何?”
张见峰道:“据丐帮《武林秘史》所载,苍穹宫那‘返老还童大法’若要施术,需以纯阳童子全身之血来作引头!若非如此恐怖,你想想看,这般好的功法,又岂会失传?定是另一些前辈高人觉得此法太过邪性,便摒弃不用,甚而除之。你若跟了那女童去,必被吸干气血而亡!那么一来,也就没眼下你我这番奇谈了。这世上自沈三之后,或许也再出不了另一个百晓生。”
梦鱼笑道:“臭屁股你料事如神,不做丐帮帮主,也能做个百晓生呢!当日正是你提到的沈三,突然从一团白光中闪出,阻止了我跟那女童而去!”
张见峰一拍腿道:“好!不愧是前代百晓生,他知晓那‘返老还童大法’的邪性,救你一条小命来啦!”
梦鱼点头续道:“那女童见了沈三,好似大吃一惊,问他从哪儿来的。沈三不答,那女童叹一口气,道:‘算啦算啦,被我搞得乱七八糟的!’便要独自离去。可我那时不知沈三救我一命呀,他挟着我,我还暗暗埋怨于他。我对那女童道:‘姐姐,你这一走,我去哪儿找你?’那女童嘻嘻一笑,道:‘我看你那么机灵,就留些线索给你吧,你找到那些线索,便能去到那个地方来找我了!’我问道:‘什么线索?’那女童道:‘密码!不过还有一样东西,要你长大后才会知道,那样东西散播开来需要时间呢!’我也不知那样东西是什么东西,那女童不肯明说,我问了自有白问。不过‘密码’两字,我倒大感奇怪,便问道:‘姐姐,那密码又是什么东西?我阅览古今书籍无数,从未见过密码二字。平时与人说话,也从未听闻有人用起这两字,这个密码,却是个什么物事?’那女童道:‘跟你解释也解释不清,等你长大后,找到那样东西,就知道密码是个什么啦!嘻嘻!记得来找我呀!’我忙道:‘我还不知姐姐芳名,到了那个地方,又该如何找到姐姐?’那女童道:‘你一来,我就知道啦,不用你来找我,我会去找你的!’说罢,便进入一团白光,全无踪影了。”
张见峰木然道:“原来如此。”又是笑道:“下回你去天山找你小姨叙旧,可得多小心些了,别被那老妖怪捉了去!你现在仍为童子,于那老妖怪还有用处呢!嘿嘿!要不你赶紧娶个老婆,或是逛个窑子,破了童子之身,那老妖怪便不打你主意了!嘿嘿!”
梦鱼叹道:“我本不知那密码姐姐是个老妖怪,确实要去找她的,因我过去一心求学,想要去到那个什么都能拥有、什么都能学到、还能长生不老的地方。学海无涯呀,当然是活得越久越好。于是我便去找沈三哥,想问他可晓得那密码姐姐的行踪。后来在如歌客栈找着了他,他却在我手心写了个‘忘’字,再不多说什么。大概便是这件事情,给如歌偷窥了,又传出了江湖,才将密码与禁区秘宝强行牵连,造成这般天大误会!”
张见峰又木然道:“原来如此。”又是笑道:“那你现在还想去找那老妖怪吗?”
梦鱼摇头道:“当然不再想了。莫说密码姐姐原来是个老妖怪,即便她不是妖怪,而是神仙,真有那个什么都能学到的地方,我也不去了。”
张见峰收笑道:“你现在一心想去的地方,却是那水姑娘所在之处。你一心所想,便是与那水姑娘长相厮守。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儿女情长,便叫英雄气短!罢了!罢了!老叫花何尝不是如此?”
梦鱼却不追问张见峰是怎么个“如此”法,只呆呆想着水迷离。想了半晌,才道:“我回去睡了。”张见峰笑道:“睡的时候睁只眼,别叫老妖怪来捉去了!嘿嘿!”梦鱼摇摇头,出了舱去。
回入自己舱中,躺倒于床,却感觉将心中秘密倾吐之后,睡意全消。便又去到甲板,倚栏吹风。只见月色如银、涛卷似絮,却是触景生情,想起当日与小翠共饮葡萄酒时的豪气柔情,顿感悲怅。呆了几柱香时分,感觉冷冽,便去了章献忠所居舱室,让其帮忙更衣。章献忠要去梦鱼舱室取那海龙会会服,梦鱼却因与海龙会吵过架,虽说对方于己有救命之恩,矛盾也早已化解,心中总留些许芥蒂,不大肯穿他们会服,便道:“章兄弟且慢,请问有无闲置丐服?我穿丐服便可。”章献忠也不多说什么,见梦鱼与自己身形相若,便从床底取出一套自己的秋冬丐服,给梦鱼换上。
梦鱼穿上厚装,虽是破破烂烂,也登时觉得暖和。左右无事,又见章献忠未睡,便问起凤凰夜卿状况。章献忠道:“已将他关入船下底舱,他倒也老实,哑穴自行解开了,也未大喊大叫。”梦鱼笑道:“此倭人性情阴沉,却非老实,知在这大海之上大喊大叫也是无用,便不做这徒劳之举了。”章献忠抱拳道:“先生所言极是。”
梦鱼又道:“劳烦章兄弟带我去见一见他吧,我有些事要询问于他。”章献忠忙道:“劳烦二字不敢当,先生请随我来。”领了梦鱼去往底舱。
下了甲板,穿过走廊,来到囚室前,一道木门上拴着链锁。梦鱼想起那些在倭寇船上被禁闭的日子,心下不是滋味。章献忠将锁打开,推门而入,梦鱼紧跟入内。只见凤凰夜卿被铁链层层绑缚,贴墙而坐,垂头搭脑,形容颇显憔悴。他听见有人开舱门,猛地抬起头来,见来人是梦鱼,双眼便即大睁,目光很是复杂。
梦鱼不理那目光,径自环视一遍舱内,见虽有灯火,却无餐饮,便问章献忠道:“章兄弟,没有水食供他吃喝么?”章献忠道:“帮主并无吩咐要供他吃喝。”梦鱼微微一惊,算算上船日子,已有两日多了,心道:“若我不来此处,这倭人将军岂不是要活活饥渴而死?”便对章献忠道:“劳烦章兄弟,去取些水食来吧。”章献忠沉吟一番,才道:“是,谨遵先生之意。”忙跑了出去。
梦鱼刚要与凤凰夜卿说话,却见章献忠又跑了回来,手中无物。梦鱼正感疑惑,章献忠道:“已吩咐手下兄弟去备水食了。”梦鱼点头作答,也不多想,径距凤凰夜卿一丈之外盘坐下来。凤凰夜卿紧紧盯着梦鱼,脸色阴沉,并不说话。梦鱼心想:“先等他吃过东西,再与他交谈吧。挨渴挨饿的滋味,我才领受不久,活着已是不易,哪还有力气说话。”二人便互相凝视,眼神却都平静,这平静中又带几分肃杀的可怖。
大约一盏茶后,有个小丐端着水食跑来,交了章献忠后,又急急退去。梦鱼见凤凰夜卿受缚,自然无法自行饮食,而自己双腕未愈,无法持物,便只能对章献忠道:“又要麻烦章兄弟了。”章献忠会意,端着水食蹲去凤凰夜卿身旁,喂他吃喝。梦鱼见章献忠手不颤、脚不抖、头不转,心下暗赞道:“难怪臭屁股欣赏这位章兄弟,既有智谋,又胆量过人,紧挨着这东瀛魔头给他喂食,也毫无惊慌畏惧之色!虽说这东瀛魔头被捆缚了,毕竟身上那股杀气和霸气,叫寻常人等还是不敢靠近。”
凤凰夜卿也的确厉害,即便在被敌人俘虏,且渴极饿极的情况下,吃食依然慢条斯理,保住了他东瀛关白的尊严。这顿饭吃了足有半个时辰,使章献忠蹲得太久,腿脚麻木,起身时略略一晃。梦鱼做个虚揖道:“有劳章兄弟了。”章献忠回揖道:“不敢。”梦鱼又想:“一会儿若是向凤凰夜卿问起水儿之事,叫章兄弟听去的话,虽说他不是外人,却也难免要增加水儿遇险的可能,还是支开他为好。”便道:“章兄弟,若无他事,你请先回吧,锁匙放于门口就行。我待问完这倭人话,自会关门上锁。”这般说法,屏退左右之意明显不过。
章献忠却面犯难色,沉吟道:“这个……这个……”梦鱼笑道:“这倭人被铁链拘缚,不会有什么凶险。若他能运功挣脱,早便挣脱了,且木舱门也同样关不住他,早已破舱而出。他眼下还未挣脱,自是挣脱不得。何况这船行大海,他便是挣脱了,也无处可逃,他的功夫与张老哥比起来,还差着一截,终要再被擒下。”
章献忠道:“我也是怕帮主责怪,令先生身处险境。”梦鱼笑道:“无妨无妨,你去吧。你们帮主那儿,我自会兜着。况且我与这倭人说几句话便即离开,不会耽搁太久,张老哥都未必会知晓此事。”章献忠又踌躇片刻,终是道:“那么请先生务必小心,献忠这便退去。”说罢,行了一礼,退身而出,又将舱门合上。
梦鱼见舱中只剩二人,便道:“请问将军要那密码何用?”凤凰夜卿微一皱眉,面现疑惑。梦鱼见他这副神情绝非伪装出的,暗道:“果然不是为了密码而捉我,那便只能是那原因了!”刚要出言询问,突然间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别说话,那人在门口偷听!”
梦鱼大惊,不知这声音怎地会钻进他的脑子。暗道是否有人在他背后近距离说话,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便忙扭腰转身,却见背后空空如也。忙再四处张望,可此舱室中除了他与凤凰夜卿外,别无一物,即便有人藏匿,也是绝无可能。却在此时,脑中又响起那个声音:“是我在与你说话。”
梦鱼猛地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双眼直盯凤凰夜卿。凤凰夜卿嘴角微翘,又一点头,示意正是自己说话。梦鱼心下吃惊不已:“是‘移音功’!两个多月前在儒山城,灭古教护法穷奇,曾以此功对付过霜竹、叶芳、颜颔三位姐姐,还吃了极乐门一个子弟的脑子,和大悲派一个子弟的双眼!现下凤凰夜卿便是在用‘移音功’,直接将声音移进了我的脑中,与我说话!”惊骇稍定,却又想道:“可是这‘移音功’是灭古教的独门秘技,比小姨的阳清神功等盖世武功还要隐秘,连《武林志》都未收录,这凤凰夜卿一个东瀛人,却又是怎么习得的?莫非这凤凰夜卿与灭古教有所关联?”
刚要开口询问,忽地又想起凤凰夜卿说过门外有人偷听,那偷听之人,自是章献忠无疑了。可章献忠为何要偷听他们谈话?梦鱼一转念道:“是了!章兄弟一定是关心我的安危,才在门口窥探的。若我遇险,他也好及时去喊臭屁股来解救。”
凤凰夜卿又以移音功道:“你先别说话。那人阴险得很,刚才喂我喝水时,撒了一些沙子在水里。”说此话时,双唇紧闭,以腹发声。梦鱼一惊,既惊这移音功的神奇,又心下惊道:“章兄弟怎会是这样的人?不会!不会!大概是送食来的那个小丐,因厌恶你们倭人,才撒的沙子吧!”这般想着,却也无法开口反驳。凤凰夜卿又以移音功道:“你随便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吧,我们这般沉默,恐叫那人生疑。”
梦鱼寻思道:“我来问你话的,结果反受制于你。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若一直不语,章兄弟确实要怕我遇害了,我便听从这倭人一回也无妨。”便问道:“敢问将军贵庚?”
凤凰夜卿也开口回道:“五十零三。”梦鱼点头道:“那岁数倒是不小了。敢问将军娶了几个老婆?”凤凰夜卿一呆,只能答道:“除了我妻宁宁之外,另有两百七十八位姬妾。”梦鱼惊道:“将军老当益壮呀!记性也挺不错!”凤凰夜卿不悦道:“先生是否还要问我有几个儿子?”梦鱼摇头道:“非也非也!在下是想问将军有几个女儿。”凤凰夜卿怒道:“数不胜数!但一个也不会嫁你!”梦鱼笑道:“非也非也!将军仪表堂堂,使人一见难忘,令嫒们承续将军非凡容貌,定当也是羞花闭月之姿,在下又哪敢有心高攀?”
话音方落,便从门外传来“嘿嘿”一声轻笑,听声音果真就是章献忠。凤凰夜卿克制怒气,用移音功道:“我并未说错吧?那人在外偷听,却并非监视于我,而是在监视你!”
梦鱼不理此话,依旧笑道:“那日在长崎港,将军来接我,应该带上几名姬妾才是。”凤凰夜卿开口道:“怎地?我不将女儿嫁你,你便打起我爱妾的主意?”梦鱼道:“非也非也!若是当日将军带了姬妾,眼下也不至于一人无聊了。”凤凰夜卿沉声道:“先生便只有这些鸡毛蒜皮之事可问吗?”梦鱼道:“非也非也!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不将将军的底细摸个清楚,又怎知那德川家康能继承将军多少财物?将来与他交战时,又如何能做到心中有数呢?眼下这么一问一答,便是清楚得很了,是两百七十九。”凤凰夜卿道:“什么两百七十九?”梦鱼笑道:“德川家康即将纳妾的人数啊!将军正妻一名,加上姬妾两百七十八名,不正是两百七十九么?”凤凰夜卿大为震怒,以移音功道:“先生不要欺人太甚!你在此船之上固然不是主人,却也未必是个客人!”
梦鱼心下好笑:“这倭人在使离间计呢!他却不知我和臭屁股是莫逆之交!”正想到张见峰时,却听得张见峰在甲板之上以雄浑内力喊道:“献忠,献忠!你将酒都藏去哪儿了?老叫花还没喝够呢!”
这喊声一毕,便听得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想是章献忠上去甲板见张见峰了。梦鱼心想:“章兄弟毕竟武功太浅,呼吸粗浊、脚步笨重,若是换个武艺高强之人来偷听,凤凰夜卿便未必发现得了。”
凤凰夜卿忽地开口道:“现下再无偷听之人,先生可以说明来意了。”
梦鱼便也正色道:“请问将军,要捉拿小生去东瀛,是为了什么目的?”
凤凰夜卿不答反问:“敢问先生在中华国里,可居一官半职?”
梦鱼道:“小生实乃野人一个,不敢居于庙堂之上。”
凤凰夜卿道:“以先生之能,何以不为朝廷效力,却混迹江湖草莽之中?”
梦鱼道:“小生性情闲散不羁,实不愿与人结党,或心受桎梏。”
凤凰夜卿冷笑道:“我却并不认为如此。先生之所以在野至今,并非先生没有野心,实因中华国君昏庸至极,朝堂之上腐败彻底,他们既没有给先生大展抱负的机会,也令先生心灰意冷。故而先生只能与草莽为伍,在江湖上展现才能。”
梦鱼笑道:“小生所猜不错,将军果然是想将小生招至麾下,才派义女水迷离捉拿小生去东瀛的。”
凤凰夜卿道:“正是!迷离是我几个义儿之中最出色的一个,唯她才能担此重任。”
梦鱼摇头叹道:“只是将军既非玄德公,小生更非卧龙先生,你我道既不同,国亦有大别,又岂能相谋共事?况且将军已经一统东瀛,还要招揽小生作甚?”
凤凰夜卿道:“先生何必明知故问?本将自封‘天下人’,勃勃雄心,又岂是区区几座东瀛小岛所能收缚?本将自小仰慕中华之璀璨文化,自懂事起,便学习中华语言,研习中华历史,熟读中华经典,于诗词、易学、道学等,也有所涉猎。本将时时想到,若是能将大中华变为我的故乡,那该将是何等的赏心乐事?可本将出身东瀛,此为既定,不可更改,可改之事,唯有将东瀛与中华合二为一,我便既是东瀛人,也是中华人了!”
梦鱼笑道:“将军若真想做个中华人,却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须在我国朝堂之上打通关节,买个官爵做做便可。反正我朝卖官鬻爵之事也不在少数,以将军举东瀛之财力,甚至能在我朝买个四品知府的大官当当呢!届时将军便既是东瀛人,亦是中华人了。”
凤凰夜卿道:“先生何必讥嘲于我?两日前在长崎港,我观先生统军才能,实不下于孙膑韩信、卧龙凤雏,那些化子草寇身无半分军事素养,在我军强攻之下本要一败涂地,却经先生几句话的点拨,便反败为胜,将我精英部队消灭。当时我是既钦佩和欢喜,又害怕和犹豫,如先生这等人才,若不能为我所用,便只能杀之,再无第三条路好走。可我爱才,实在不忍心杀了先生,否则在你不使用那邪术躲闪之时,我便能以‘大典太’将你斩首,也不用挟着你逃跑,反致自己身陷囹圄。”
梦鱼笑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将军不杀之恩,以及为将军被擒一事而道歉了?”
凤凰夜卿道:“我知先生所说反话,可我还是要认真答复,先生既不必感谢,也不必道歉,只须助我完成一统中华与东瀛的大业即可。以先生对中华地貌之掌握,对各城邑军镇之了解,加上先生之雄韬伟略,必能成事!到时荣华富贵、美人佳丽自不必说,我还将册封先生为大帝国的宰相,使先生位极人臣,于我一人之下,而于天下万亿人之上!”
梦鱼道:“将军适才用了‘册封’二字,只是这二字仅皇帝用得,莫非将军在统一两国后,便要置贵国天皇于不顾,自己登基为皇么?”
凤凰夜卿道:“不错!无论是中华皇帝,还是东瀛天皇,全部无能至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当以有能者居之,而非以血统来定论!不瞒先生,我在东瀛国便是贱民出身,可那些高贵之人,又有谁能是我对手?而我之所以青睐先生,也是因为先生的本事,并非先生祖上几代为官之出身,更非先生之孟姓。”
梦鱼笑道:“将军倒是将小生的身世也调查清楚了。”面上带笑,心下却暗暗叫苦:“糟糕!决计不能纵虎归山,必要时得将他杀了!”
凤凰夜卿道:“确实!所以先生哪怕是为家人考虑,也该与我站在一边。”
梦鱼不接此话,另开话头道:“我有一事想不明白,将军现下被俘,为何不考虑脱身之计,却要想方设法来拉拢我?即使我答应了将军,肯为将军效力,以我残废之躯,也无办法救出将军。”
凤凰夜卿道:“实不相瞒,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到办法救出自己。只是下棋须将眼光放远,看到几着之后,甚至几十着、几百着之后的形势。不管我是能逃出生天,还是在中华甚至在此船上被处死,我都要考虑起后着了。先生便是我整局棋中,最厉害的那手杀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先将先生罗致麾下,若之后我能脱困回去,则万事俱备,若不能脱困,那也是天意,一死罢了。”
梦鱼道:“将军果然是位枭雄,小生亦敬佩万分。只是要小生叛国,便是以凌迟威胁,或以其他事作要挟,小生也是万万不从。”
凤凰夜卿顿下谈话,盯了梦鱼良久,忽地笑道:“若是我以义女水迷离许配给先生,来作为交换条件,先生可愿答允?”
梦鱼面不改色,心下大惊:“他怎么晓得我爱水儿?若是他晓得水儿也爱我,并以此推得臭屁股来长崎港救我一事,是水儿暗中传信所致,那水儿不是危险至极?不行,一定得将此人杀了,否则遗患无穷!可是,若将他杀了,又该怎么引出水儿来?水儿又会不会原谅我杀她义父?”
一时踟蹰,却已运气于腿,若决心下定,便将以“踏波千浔腿”踢击凤凰夜卿太阳穴,毙其性命。不料凤凰夜卿再又笑道:“若是一个水迷离不够,樱落红也能许配与先生,我这两个义女,皆是美貌无双、古今罕有,便是皇帝的三千佳丽加于一起,也及不上此双娇。”
梦鱼猛地醒悟,忖道:“他并不知晓我和水儿的关系!他是在我与花飘零、樱落红交手时,听到我与那二人说的赌气话和玩笑话,而推断我对他这两个义女有意!他以为我只是贪图美色,才以此作为诱饵!”又想道:“只是万一我推猜错误,而不立时将他杀了,之后若出个纰漏,叫他脱逃,那水儿便危险了!我还是再试他一试为好!”
便道:“水迷离将我从中华捉去东瀛,又害死我妻子,我恨她不及,岂会娶她?杀妻之仇,我无一日不想报!至于樱落红,我倒确实欢喜得很,想要娶来做老婆,若是我提出以水迷离的人头来作为交换条件,不知将军可舍得?”
凤凰夜卿忙道:“莫说一个水迷离的人头,便是先生要几万个人头,我亦绝不推却!”
梦鱼心道:“这凤凰夜卿果真毒辣,毫不犹豫便将自己义女的人头卖与我了!水儿将他视作义父,他却将水儿当成随时可弃的器具!水儿若是听到他这句话,不知要有多伤心!等我找到水儿,定要告诉她凤凰夜卿的真面目,绝不要再替他卖命了!”
凤凰夜卿见梦鱼面无表情,不知他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便问道:“先生又要变卦了?”
梦鱼笑道:“变什么卦?小生娶樱落红为妻,作为交换条件,将军得先杀了水迷离。此事好得很,小生为何要变卦?将军既已答应,绝不能再反悔!只要水迷离人头一落地,小生立时迎娶樱落红为妻!至于为将军效力一事,小生还是那句话,要我叛国,万万不能!”
凤凰夜卿一呆,心想怎地变成以水迷离的人头,来交换梦鱼娶樱落红为妻了?忙再细想方才梦鱼说的那句话,才知落入他搬文弄字的圈套中。正要与他再做交涉,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便忙收了口,以移音功道:“先生这不是耍无赖么?我的意思是,先生为我效力,作为交换条件,我杀水迷离,许你樱落红!”
梦鱼却起身笑道:“今日坐得屁股疼了,过几日小生再来看望将军。将军若无什么事,也请早点休息吧。不要总是胡思乱想,那样对身体不好。”说罢,便转身去打开舱门,却见章献忠一脸尴尬站于门口。
章献忠强笑道:“我见先生迟迟不归,怕出什么变故,便来看看先生是否安好。却刚到门口,先生便开门了。”梦鱼作礼道:“叫章兄弟费心了。这倭人嘴硬得很,怎么也套不出他话来。不过章兄弟往后还是送水食过来喂他吧,莫要叫他饿死了,死人是不值钱的。”章献忠忙道:“是!是!之前是献忠疏忽了。”梦鱼微微一笑,往甲板上走去。
回入舱中,终有倦意,倒头便睡。一觉无梦,却觉体内阴阳经络中的真气相衡,煞是惬意。清早醒来时,不觉赞道:“还是臭屁股识广心细,竟察出我体内异样,与我疗伤。”当下便又盘腿而坐,习练张见峰所教的练气之法。不觉间便用功了两个时辰,顿感神清气爽。之后下床吃饭,接着去找张见峰喝酒闲聊,又在甲板上与众丐探讨航海知识,最后再又回舱练功吃饭等等,不在话下。
回航途中,已入冬季,西北风大作,逆风而行航速甚缓,直用了两月时间才回到宁波府近海。不过好在一路太平,既未遭风暴,也不遇海盗。这两月里,梦鱼双腕伤愈,自行洗漱吃饭如厕等都不成问题,只是腕关节转动不灵,也使不出劲来,他曾试提一桶水,只觉腕骨剧痛,好似又要断裂,即使运气于臂也是徒然,只索作罢。他也不放心上,心想自己本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眼下不过是打回原形。不过练功却不曾耽误,每日早晚各练两个时辰气功,两月时光一过,非但将水迷离、凤凰夜卿、张见峰三人灌于其体内的真气融合,本身内力修为亦有猛进。
梦鱼原本对凤凰夜卿说过几日再去看他,却再不曾去看他,只因要打探之事都已探完,也不能再问他水迷离的动向,否则引起他的疑心,使他以水迷离作要挟,那便难办得很了。梦鱼想到,与阴险毒辣之人打交道,还是以静制动、少言多察为上策。不过梦鱼每日都会提醒章献忠给凤凰夜卿送饭喂食,因此凤凰夜卿虽是吃着掺了沙尘的淡水和沾了污渍的肉干,拉了几次肚子,好歹是保住了性命。
这一日,船队终于回到宁波府中某个海港。梦鱼随众人一道下船,终是踏上久违故土。那一霎时,泪流满面。张见峰拍拍其肩,以示安慰。梦鱼拭干泪水,道:“卢伯也是救我性命的恩人,我应登门拜访一回,以表感激之情。”心下又想:“水儿将救我这样的隐秘大事都托付卢伯办理,可见对他十分信赖,我向卢伯打听水儿去向,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张见峰也道:“确实!报信之举虽然便当,所起作用却是关键。”梦鱼又道:“那我一人去见卢伯便可,大队人马过去,反要吓着老人家。”张见峰道:“此处还在沿海,倭寇红毛众多,你又不能动武,怕又再起变故,不如由我陪你同去。我一个老叫花子,总不至于吓着卢伯。”梦鱼称是。张见峰便下令众丐,各归其所,各行其事。众丐纷纷离去,只剩几个丐帮长老和舵主仍待命原地。
张见峰又将凤凰夜卿交与海龙会看管。邢磊却道:“老翅,这块烫手山芋你扔得轻松,我接得可不大放心呀。此倭人如此重要,我海龙会兄弟武功却都不济,万一之后出个差错,倒是怪你好,还是怪我好?”张见峰便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方圆三四百里,都是你海龙会的地盘,我不将这倭人交给你,却又交给谁去?不如这样,我先派些我帮长老协助你,等我将这臭嘴巴送达安全之处,便再回来,与你一同看守此倭人,你看如何?”邢磊笑道:“如此甚好!”
张见峰便安排了几个丐帮长老及章献忠随海龙会而去,又吩咐那几个长老道:“献忠见事机警,处事果断,若有难办之处,便由献忠决定。”众长老称是,章献忠忙道不敢。海龙会一位香主则拿了块黑布套,套在凤凰夜卿头上。随后各自道别几句,海龙会众人及丐帮长老、章献忠等,一道押着凤凰夜卿回海龙会总堂去了。
梦鱼见诸事置妥,便道:“臭屁股,我们这就去拜访卢伯吧。”张见峰答应,二人上路。
梦鱼记性极好,走过之路不会忘却,只是当日水迷离是于深夜时分带他去找的卢伯,眼下再要寻去,便颇费工夫。二人在海边绕了大半日,才远远见到卢伯所居的那个无人渔村。
梦鱼喜道:“便是那里了!”张见峰却见村中旷寂,皱眉道:“十室九空,好似战乱。自晋代衣冠南渡,江南便一直富甲天下,如今此处却这般凋敝,昔日盛景全然不见。”说着,长叹一声。梦鱼点头道:“我朝虽有匪患,尚不至这般境地。眼下如此惨状,全是那倭寇造成!”张见峰道:“你这一说,我倒想出个主意来。”梦鱼道:“什么主意?”张见峰道:“公审凤凰夜卿,勒令他及其部属,再不得扰乱我国边疆!”梦鱼赞道:“好!”
二人循路而走,进入村中。梦鱼领头前行,七拐八绕后,找见了卢伯所住那间石屋。梦鱼见到屋外那根木桩,抚了抚桩头,心下叹道:“当日小白便是拴于此桩,不知现下它载着水儿去了何方。”张见峰却又皱眉道:“怎地这卢伯居于这荒无人烟之地?若是船夫,以摆渡谋生,却又哪儿来的生意?若是渔夫,虽能打鱼捉蟹过活,可独自一人无依无伴,也不觉得寂寞吗?”
梦鱼点头道:“说不定卢伯是位世外高人。”张见峰笑道:“这卢伯来报信时,我未得机缘与他谋面。他是不是个世外高人,老叫花只要见上一眼,便能瞧出些端倪来。”
梦鱼知张见峰见多识广、火眼金睛,便点头称是。同时敲了敲石屋门,喊道:“请问卢伯在家么?小生梦鱼,得卢伯传讯相救,特来道谢!”屋内不见回应。梦鱼又叩门几下,呼喊几声,屋内仍无动静。
张见峰却吸吸鼻子,道:“怎么有股臭味?是不是你放闷屁了?”梦鱼道:“没呀!我在你面前,从来是光明正大放屁的!”张见峰忽道:“不好!不是屁味!”忙抢前推门。门却未闩,咯吱一声打开。日光照入屋内,只见地上横着一具腐尸。
原著: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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