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天堂

1

电视上正在滚动播放一条消息，火车司机李某，于今日凌晨自杀于X精神病院。李某生前，在列车刹车失灵的情况下，选择碾压自己孩子，救下六位陌生孩子的生命，在社会各界引起了巨大争议。

”李孟席先生，欢迎您来到自杀者天堂入口“。

”是谁在喊我的名字？我不是应该死了吗？又被救回来了吗？“李孟席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头顶的白炽灯明亮刺眼，他想伸手遮挡一下，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束缚住了。生前被束缚的恐怖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听到推门声传来，脚步声不断向靠近，他剧烈地挣扎起来。

这时，李孟席身后平滑的墙壁中，钻出两支机械手，解开绑缚李孟席上半身的软带，缓缓地扶起他，在他背后放置了几个柔软的靠垫。

那人已经坐到了床旁的椅子上，柔声说道，“很抱歉束缚住您，鉴于您自杀的方式，我们认为这是很必要的。在这里虽然没有死亡，但是疼痛还是存在的。”

李孟席揉了揉眼睛，试图看清说话人的面孔，但那人的面孔似一团雾气，模糊一片。“鉴于您生前的经历，我们认为模糊的面孔有助于减少您的恐惧感。”李孟席发觉他说话的声音像极了，年少时最崇拜的二舅，温和平稳有着神奇地安抚人心的效果。

“这并不奇怪，自杀天堂是为每一个自杀者量身定制的空间。”

李孟席张了张口，发现嗓子干涩，吐出每一个字都十分艰辛，索性在心里想“读心术？”

“并不是读心术。您现在身处在我创造的空间里，空间里的所有变化我都能清晰地感知到，包括您的思想。”

“不用说话太好了”，李孟席想。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在自杀的前一个月，李孟席已经很难说一句完整地话。而且断断续续的话语，也常被扮演成病患的记者，记录下来，发布在各大媒体上。

“我还真是火了一把啊！给我一个天堂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一个罪人。“

“您的困惑，我都已经感受到了，原谅我不能向您透露更多的信息。”

“在这里我们并不会向您注射药物，您在生前患的疾病都已被治愈。在确认您不会伤害自己后，我们会解开您身上的束缚。”

“听到他的说法，李孟席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不同，以前那种看到陌生人时的害怕和无法控制的暴躁，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种镇静。但是如此，儿子被碾压在车轮下，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更清晰了。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尽头呀？连死都不可以吗？”

“对，您考虑的没错，死亡并不是终结，如果您没有通过测验，您的灵魂将会被锁死在一个空间里，不断重复，从刹车失灵到自杀的完整过程，直至您的肌体自然死亡。根据记录显示，您的自然死亡年龄是120岁，也意味着您将受到八十多年的惩罚。相反，如果您合格的话，我们将会为您开启自杀者天堂，您可以选择彻底消失，或者回到过去进行改变。”

“接下来我们将回顾导致您自杀的主要原因，来检验您的资格。”

2

声音刚落，李孟席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周围的环境也随之发生改变。这个地方，李孟席再熟悉不过了，王科长的办公室，在没出事儿之前，他一没事儿就往这里跑，打扫卫生，摆放桌椅，带几罐好茶叶，请王科长吃顿饭。

王科长的年龄已经很大了，即将退休的他对谁接任自己的岗位，可以推荐一个名额，按照惯例，这个推荐名额也是最终名额。

王科长的这个位置说不上多好，只是享受最基本的科长级别待遇，并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并不是那些背景深厚、有能力的人追求的目标。李孟席并不在乎这些，他一直渴望坐办公室。相对于列车司机，坐办公室的生活要规律很多，同时也能减少对自己身体的负担，常年的高负荷工作导致他的身体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小毛病，最重要的是缓和一下家庭关系，多陪陪孩子。

儿子是李孟席最大的骄傲，7岁的儿子在体育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已经拿了几个省市级少年组的游泳冠军了。在没出事儿之前。李孟席最喜欢听别人说，“老李家这是要出一个奥运冠军呀”。当然，活泼好动的儿子，没少调皮捣蛋，总是让妻子和母亲十分头疼。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王科长缓步走了进来，李孟席漂浮在半空中，发现王科长似乎有些不同，他那常年挂在脸上，像弥勒佛般的笑脸，消失不见了。

王科长戴上老花镜，掏出一个破旧的本子，翻到一页纸，上面只写着几个汉字和一串数字。

李孟席凑近看了看，这不是张局长的名字吗？王科长竟然认识张局长？还有他的私人电话?!

王科长拨通了电话，“张局长好！我是王玉。我答应过您，要把当时的事情带到棺材里，我会信守承诺。这是我第一次打电话，也是最后一次。我只求一件事，救救我儿子。”

“李孟席的儿子是李孟席自己杀死的，和我儿子有什么关系”。王科长冷笑一声。

“刹车失灵不只是检修有问题吧，和零件老化也有关系吧，据我所知您可是刚上交报告，老化零件全部更换完毕。现在零件没换，想问问您上面拨下的经费去哪里了呢？还有轨道上有人这件事儿，也和……”

王科长激动地站起身，大声吼道，“威胁，我儿子的人生都被毁了，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一句话吼完，王科长脸涨的通红，大口喘着粗气，跌坐在椅子上。

气息平缓下来，王科长的表情变得卑微，用近乎祈求的语气说，“我只要我儿子能活，接我班的事情，我也不想了，我会马上离职，我们一家子会距离您远远的，您要是还不放心我可以马上去死。”

王科长握着话筒的手开始颤抖起来，“对不起李孟席，他李孟席不是一直想要这个位置吗？我补偿给他还不够吗？”

“谢谢。”王科长扣掉电话，双手掩面呜呜的哭起来。

王科长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利剑，不断刺向李孟席的心脏，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终究是我太蠢了，不是吗？”看着王科长，李孟席想，“师傅您是在为我哭吗？”

3

列车司机是一份很枯燥的工作，昼夜颠倒更是家常便饭，这么多年了李孟席也没有适应在车厢里睡觉，每次睡醒后依然感觉很疲累。

李孟席打着哈欠，看向前方的轨道，感觉看到了自己的生活，看似不断向外延伸，实则每一天近乎相同。

但今天是特别的一天，今天是儿子的生日，早就答应了儿子陪他一起过，这次一定不能爽约。想到了儿子，李孟席感觉力量充盈全身，认真驾驶，争取不晚点，早点回家。当然，绿皮火车不晚点是种奢望，总好过没有希望不是。

同一时间，新列车中。

开车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张局长紧张地手心都冒出了汗，心想，这次，新车第一次正式运行的成败决定了，晋升的成功与否。当然那些只是附带价值，当务之急，是邀请来的上级主管部门领导和各大主流媒体照顾好。

张局长招呼秘书小于，“我刚让你确认的事情，没有什么问题吧。”

秘书小于满脸堆笑，“领导放心，没有问题。这次运行一定能取得圆满成功。提前祝贺领导高升。”

“行了。带我去首长车厢吧。”小于笑着在前面引路，张局长思索着这次运行成功后，与竞争对手李青的力量对比，经过多方因素的综合衡量，只要这次运行顺利，现在看似与自己旗鼓相当的李青，马上会被自己远远地甩在身后。想到这里张局长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4

同一时间，李青办公室。

李青正一圈圈地走着，张狐狸计算出来的结果，他怎么可能想不到呢。可努力了这么久了，轻易地放弃也太窝囊了。“一定还有什么我没想到的。”李青反复念叨着。

咚咚，秘书小雨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李主任，王阿姨来了。”李青本不想理会，这个王阿姨是母亲的干妹妹，生平最好管闲事儿，每次总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烦他。但转念一想，每次解决不好，回家肯定少不了老太太一顿数落，挺不值的，反正都是举手之劳，帮一下得了。

李青，打开门悄声问道，“这次是什么事儿呀？”“王阿姨说村里的羊，从铁道旁的围护栏破洞钻进轨道了，想让我们帮忙捉一下羊。”李青激动地跑了出去，紧紧地抓住王阿姨的双手，“咱家的羊啥时候跑进去的?在哪一段轨道呀？”王阿姨一脸困惑，今天李青是咋啦，以往总是爱答不理的，“10点多跑进去的吧。就村东头那段路。”

“哈哈哈，王姨你真是我的亲姨，我的福星。”李青抱住了王阿姨，大笑。

“王姨，让村民千万别进去捉羊，今天试新车，速度特别快，太危险啦。这是，我们的工作失误导致的事故，局里会给村民补偿的，这是1千块钱，先给村民安抚费，过两天我会安排小雨带领大家买羊。”王阿姨被李青的一惊一乍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拿着一叠钱，跟着小雨走出门。

“查查今天李家村那段铁路谁守着，给他找点事儿做。”李青对小雨说。

“天助我也。哈哈哈。今天就让你个张狐狸来个开门红。”

绿皮车上，李孟席哼着小曲儿，驾驶着列车，满心都是回家的喜悦。

“李车长，您去吃饭吧。”

“我不饿，你们先去吧。都去吧，我一个人盯会儿没事儿的。”

这时，七个小淘气包趁家长聊天的空档儿，偷偷溜出火车站。

“羊，你看那里有羊。”

七个小孩儿争先恐后的跑了过去。

5

李孟席飘在半空中，看着不断的变换场景，又想起了那个恐怖的时刻。

当时，他看到一个穿橘色衣服的小孩儿，追逐着一只羊，向着自己驾驶的列车跑来，他认出了这个孩子，这是王科长的孙子，此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李孟席的动作快于意识，他直接开到了另一个轨道上。李孟席长叹一口气，拿起对讲机准备汇报情况。

这时，他看到一位穿蓝色衣服的小男孩儿，抱着一只小羊羔，看着近在咫尺的列车，呆呆地站在轨道上。

列车距离小男孩儿，越来越近。李孟席能清楚地看到，蓝色衣服的图案，特别像儿子喜欢的猪猪侠。蓝色也是儿子喜欢的颜色，他常说，爸爸，蓝色是生命的颜色，你看天空和大海都是蓝色的。

李孟席猛地踩住刹车，嘴里大声喊着，“快跑，快跑。”小男孩只是呆呆的站着，眼睛瞪的老大，直勾勾的盯着李孟席。

漂浮在半空中的李孟席，看到列车即将撞上男孩儿。大声喊，够了，不用再看了，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

再往后，我转换轨道的声音引起了列车内人的注意，看到车道外的孩子，他们迅速向总站汇报了情况。

与此同时，正式运行的新列车正在另一条轨道上，与我驾驶的绿皮车并列行驶的时间里，媒体的高清摄像机记录下了，我转轨压死自己孩子的过程。然后，我就成为了全民的敌人与朋友。

“并不是的”。那个温和沉稳地声音响起，“当时媒体记者只是无意识地拍下了那一段，列车运行速度很快，他根本没有留意到绿皮车的驾驶情况。”

“这不可能，我清楚地记着第二天，我就成为了舆论热点。”

“在全民面前曝光，是张局长一手策划的。”

“为什么？他应该是最想压下这个新闻的人呀！”

6

新列车的正式运行，十分成功。张局长送走了见证他成功的领导和媒体，灿若菊花的笑脸迅速从脸上抹去，表情变得十分严肃，“现在去现场，路上你再把整个过程给我讲一遍。”秘书小于点点头，“事故是中午12点半发生的，现场死了一个男孩儿，消息已经被封锁了……”

同一时间，蓝色电视台。

摄影师一个人坐在剪辑室，看着今天录制的新闻素材。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摄像师，他十分清楚，展示新列车成功运行的新闻，需要什么样的视频片段，只需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就能剪辑好完成。

但，他习惯完整地看一遍自己录制的画面，总是能找到有趣的发现，最终要的是，还能带来额外的收入。听说，张局长正在晋升的关键阶段，这种人的钱最好赚了。

1个小时后，摄影师开心地大笑了起来，他拨通了电话，“于秘书，您好。我往您邮箱里发了一段视频，和列车撞人有关，相信您会很有兴趣。至于价钱我要求……”

十几分钟后，摄影师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钱我给你翻倍，我要求明天早晨在全网都看到这个消息，新闻焦点是列车长的选择，被撞死的小孩儿是列车长的儿子。”话一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张局长点燃了手机卡，李青那边盯的那么紧，封锁消息已经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了，晋升也不抱奢望了，现在要紧的是保住现在的位置，只有把焦点转移，把水搅浑才是最好的办法。

当晚凌晨，有规模的新闻制造过程开始了。

一个普通网友在微博上发布一条像素偏低的视频，震惊！目睹火车轧死小孩儿全过程。众多网友回帖，我好像也看到了，你拍的不全，列车为了避免轧死六个小孩儿，调转的轨道。我是铁道内部人员，被轧死的小孩儿是列车长的孩子。

随后消息被几个大V转发，消息开始遍布全网，各大主流媒体跟上，微博话题#牺牲自己孩子 挽救六条生命##虎毒尚不食子##父亲轧死亲生儿子#

等到第二天中午，李孟席的人肉资料已经被完整的扒出来来了，医院的门口站满了等待的记者和愤怒的网友。

医院里，李孟席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儿子的尸体，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母亲早已经昏了过去，妻子脸上布满泪痕，抱着儿子的尸体，不停咒骂着李孟席。医院的安保已经阻挡不住，不断增加的人群，闪光灯亮起的频率越来越高。

恰在此时，张局长赶到了，组织人员维护现场秩序，安排人员照顾李孟席家人，并对着各大媒体的镜头说道，“李孟席及家人现在正处在艰难的时刻，没有人的痛苦比他们更深，希望大家不要打扰他的生活。大家要记住，李孟席背负着深重的悲伤，拯救了6个孩子的生命”。

众多网友在这段视频下支持点赞，排队回复，没有人的痛苦比他们更深，希望大家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7

李孟席看着不断变化的画面，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木了，他已经不知道要有怎样的情绪才是正常。

想到自杀的那天，满脑子都是,儿子被车轮碾压的声音，妻子怨毒的眼神，母亲的眼泪，网络上咒骂的帖子，心想，或许我死了对大家都好。现在发现当时真是高看自己了，在这个完整的故事中，自己只是一个拥有悲剧色彩的配角。

“李孟席，醒一醒。”李孟席睁开眼，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站在自己的床旁。老人慢慢扶起李孟席，引导他看向面前的白板，白板上贴满了照片，每张照片下标注了他们的身份，王科长、张局长、摄影师、秘书小于……

老人缓缓地讲到，你自杀后，被巡逻的工作人员发现，及时救了下来。在之前的医疗过程中，你并不配合，或者说你在反抗治疗。后来发现，我们对你的了解太过依赖媒体信息了，随着治疗的不断深入我们在不断的强化你的自杀倾向。我们就找了几个朋友帮忙收集了事件的相关信息，发现事情的真相与我们想象的完全不同。然后，把我们收集到的信息和推测，通过深度催眠的方法呈现给你。

几个人从白板后走出来，面对李孟席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

自从出事儿后，李孟席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尾声

X国立大学心理系，播放完李孟席治愈过程的记录片，讲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

老师站在台前看着台下的学生说，心理疾病产生的原因，并不是人太脆弱了，而是环境太残酷了，他让我们无从选择，你们要从心里理解病患。只有从心底理解他们才能治愈他们，告诉他们原谅自己，只要活着还有机会去改变……

一个女生打断了讲话，“老师我有问题。所有的心理疾病难道不是因为缺乏沟通造成的，每个人都应该建立心理疏解的渠道，李孟席平时就没有与自己的家人好好沟通过，像我平时遇到问题了就会和我爸、我闺蜜沟通。我心理就很健康。”

老师笑了笑说，“接下来，我举的这个例子可能会伤害到你，但为了帮助你学会理解别人，我认为是值得的。”“假如有一天，你推开你卧室的门，发现你爸和你闺蜜，躺在一张床上。你要向谁倾诉呢？”“不要把你的幸运当成理所当然。”

学生偷偷拍下老师的照片，老师已经八十多岁了，满头银发，却依然精神抖擞，感觉活一百岁不成问题。发一条朋友圈，配文“孟老头，依然这么刻薄，不过刻薄与睿智并存，我喜欢”。

老师走回办公室，发现有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王科长的孙子王强，“听说，我们李教授把一个女学生弄哭了，您这可是为老不尊。”“从我的办公室滚出去，还有我姓孟，李孟席几十年前已经死了。”“孟叔，您别生气，我错了。今天不是下雨了吗？我怕您去陵园不方便。”

李孟席站在，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人墓前，想起了当时治疗结束后，他对自己说的话，“死亡对你来说太容易了，不是吗？活着还能做很多事情，比如说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