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红豆生江东,春来发几只(下)
不知不觉间,江东十二将与乱尘已酣斗了大半个时辰,乱尘一直以守代攻,如仙人高蹈倨舞,任他们一十二人如何转圜变换,都是潇洒闲暇,反而一十二将各个满头大汗,疲于拆解争斗。这半年来,乱尘武功在潜移默化中趋近大成,他眼下赤手空拳便已技压江东群豪,莫说他拔剑出鞘,无状六剑一出,便可大破这十二人之围,便是拳掌间全然施加内力,便可以力压人、将众人兵器震脱了手去。可他满心伤怀萧索、早已没有了先前在长安城时的争竞斗闯之意,打着打着竟是觉得惫意从骨子里逼压而出,教自己好生的疲乏。他心念一成、身力毕至,倏忽之间,双手一错一拦,一招“嵩山解剑”磅礴而出,从江东十二将各色兵器的破绽中伸了进去。这嵩山解剑本是一招佛教的入门掌法,寓意使人由解剑至解身终至解心,乱尘乃是道家,于世俗辈中的佛意自然有分辨之处,但佛道皆为天理,他由道入圣,佛道之分反倒淡了,眼下这嵩山解剑一出,掌法上与原来的形制并无多少不同,但他由心见性、由性又见相,非但是解了佛门三束,更是从有相而至无相,以万千而归一,这般的太虚境界,便是再粗糙的招式,也是浑然天成、绝无凿枘之意了。
众将出身天南海北、所练的武功也是阴阳迥异,可乱尘的这一招“嵩山解剑”管你是刚也好、是柔也罢,便那么硬生生的攻到了诸人招式的脉门。诸将或虎口、或手腕、或肩臂、或腰侧顿觉稍稍一麻,身形随之一滞,等回过神来时,只看见同伴们拳脚空舞,手中已没了兵刃,而先前与他们酣战的乱尘已是单手托着一大堆兵器、飘飘然的跃在战阵外。
乱尘既是解了众将兵器,便是休戈之意,可众将狂傲已久,虽是明知难敌乱尘,但仍是赤手空拳的闯将上来,欲要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乱尘实不愿与他们继续为难,可始终担心那太史慈的安危,生怕被他们追上前去、落得个惨死,他向来念人恩情,想得自己初次入那缘梦园梦境时、那寞影曾言的“他日还恩”一事,便长叹一声,道:“诸位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小子服输致歉,你们若要杀伐,便捉了我去,放太史慈朋友一条生路罢。”众将已经斗红了眼,哪里肯听他言语?拳打、掌拍、爪抓、腿踢已是毕数而至,乱尘无法,只能边打边退。他明晓众将不肯罢休的原因,自觉伤了众将脸面,愧意之下手中更是留情,内力只收不放,只以双掌间的精妙招式拆解众人的围攻。想那上山的入口宽逾数丈,可容八马并驰而过,可他身形如风般轻盈、又似闪电般迅疾,众人皆是驰名一方的勇将,这般的联手全力攻杀、如似那江海间的巨潮汹涌奔闯,可偏偏在乱尘那兜兜转转、空空明明的招法下活生生的拦在山脚,不得入前半步。
眼看着日头偏西,众将始终不见主公孙策的身影,眼前这个少年身形虽是缥缈虚转,却如同泰山一般始终不可逾越,正是心火焦躁间,却听得半山腰传来一阵大笑,那笑声清越豪迈,不见其人便可感其英气。乱尘见得众将听得这一阵笑声眉间皆是一喜,便猜得是那孙策下山了,他担心那太史慈的安危,身子飘飘然一转,几个纵跃间已是到了孙策身前。那孙策武功精强,在江东军中已无敌手,又如何见过乱尘这般似慢实快、似虚似实的功夫?他与太史慈酣战了半日,一直不见周瑜等人上山相援,原先还以为是众将有心让自己一逞英豪之勇,与那太史慈单打独斗个痛快,全未想过众将竟被这个慵懒书生模样的人给阻击的灰头土脸。他眼见乱尘身形飘忽而来,瞬时已至身前,心下大惊之余,双掌呼呼拍出,对着乱尘胸口便是两掌。他这两掌名曰“摧山毁岳”,端的是霸气凌人、威猛无俦,有所谓一力降十会,世间再刚强的掌法也莫过于此。他性子虽是盛骄,但待人接物总是以礼为先,并不是司马懿那种目中无人的恶徒,此刻初遇乱尘便用如此刚猛的掌法,并非是他有意恃强凌人,只是他见得乱尘这上山的身法有如仙履灵飞,打心底的由敬生畏,拳掌间怎敢不使全力?
乱尘见得他孤身而回,原以为那太史慈不敌于他、被他给杀了,心中起了伤意,又见他一双铁掌迎胸而来,伤意中便生了一分怒意,右掌着前一伸,已是裹挟了周身之力迎向孙策的双掌,想他如今身具张角、孟章、寞影等人的毕生功力,再加上自己这些年来修习来的内力,这寰宇之内已是无人可对得他这一掌,即便是其师左慈一类的武林耆宿,要硬接了这一掌也怕是难敌。那孙策武功远逊吕布,更遑论左慈、普净等人,乱尘这一掌拍来,如乌云压顶,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二人手掌未接,他已觉得身前攻来的不是一只肉掌,而是一座接天大山、一面汪洋大海,即便是不死,这一双手也是要废了。他年岁虽轻,但这一生大战无数,早年时也曾输于江湖上的高手,但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逼压感,这逼压感无形胜有形,非但在身体感官上逼迫他,更将他这些年的狂傲之气给剥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敬畏惊疑——面前的这位白衣缥缈的身影,是人乎?是仙乎!
他惊疑之下,掌法力道均是一滞,须知高手过招,胜败本在一线之间,他与乱尘功夫本就相差极远,此时又是临阵失神,岂不是生生的将一条性命送与了乱尘?山下众将与乱尘酣斗良久,深知乱尘的厉害,眼见他飘然上山、拦在了孙策的身前,又是大气潇洒的出掌,如何能不惊不怒?各个急得大吼道:“兀那奸贼,休伤了我家主公!”他们口中狂呼,身子也是急往山上飞跃,想要救得孙策。那周瑜、甘宁、周泰、吕蒙四人轻功胜于同僚,呼吸间已是跃离乱尘身后的十丈处。乱尘虽是前方发掌、身后空明,但掌力磅礴迸发、竟将四野笼盖,四将被这无形的压力所迫,只觉头脑陡然一阵昏胀,心中更是燥急——隔着十丈之远便已这般的厉害,主公与他对掌对的实了,岂不是要被这巨力轰的骨肉俱碎?!
情势危急,四将也顾不上什么江湖规矩了,皆是一声猛喝,各倾全身之力,八掌齐出,拍向乱尘后背,欲要逼得乱尘转身自保,再不济也能缓上一缓乱尘与孙策对拼的掌力。乱尘这一掌掌力虽是广阔宏厚,但掌速并不为快,他初时愤恨孙策杀了太史慈、故而内力倾巢而出,但出掌行力之时却见得孙策眼神清澈无杂、脸上的神色也是由惊转怒、由怒又转平,丝毫没有常人那种生死分于眼界的惶恐,如此英雄人物,又怎会是杀那太史慈的恶徒?乱尘又观他周身并无血迹,想来那太史慈说不定并未罹难,便欲与他细说分晓。
练武之人,讲究力随心至,心意已至、内力即出,如那离弦之箭,安可收回?内力反震乃是极为凶险之事,重者当场震断心脉、轻者也要伤筋动骨,乱尘这般滔天巨力说收就收、要回便回,又岂是须臾小事?更何况那周瑜四将的掌力也是顷刻扑至他的后背。他却只是惘然一声长叹,原先那只与孙策对掌的右手却是换掌为指,戳向孙策右手天府穴。那孙策被他一指点中,正奇怪间,听得砰砰砰砰八声巨响,已是周瑜四人八掌的内力尽数轰击在乱尘后背。
这八掌每一掌都可断金凿铁,可乱尘身子只是微微前倾,提着孙策如柳絮般往前轻飘飘的游了三步,便已停了下来。孙策见得乱尘受了如此重击,却是浑若无物,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由得拿眼将身前的乱尘细细瞧看——这少年剑眉英目,身形逸长,着一件月白桑衣,眼眉间虽有忧色流转,似有无尽的伤心事,可忧色之下,却是空虚若谷的平宁之意,教他看得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润静心之感。
周瑜等人见击中了乱尘,急忙迎在孙策周围,无比关切的问道:“主公,你没事罢?”那孙策欲要点头,却觉得四肢八骸僵硬、无法动弹,晓得方才瞬息间已被乱尘制住了定身穴道,而其余的江东诸将也已赶上山来,护住了孙策前后左右,生怕乱尘这个“怪人”再与进击。
那孙策一生从未自心底彻底的佩服、敬畏过一个人,此刻见了乱尘,如是小沙弥见了众生、小道士见了天地,不由得怅然长叹,道:“先生乃是天下超圣,小子孙伯符可是服了!”他此话一出,诸将均是双眼通红——众人追随孙策,正是驰骋沙场的快意之时,这江东一地眼下便要尽握于他们手中,可今日被乱尘单枪匹马败得个全军覆没,这以后还拿什么与天下群豪争雄?
众将正垂头丧气间,却听乱尘悠悠吁了一口气,苦笑道:“圣贤之人,犹如在宇星月,坐卧天下熙攘,旁看百态人生。我不过是个粗鄙小子,大事小事皆是不成,情怀又是难断,怎配得上‘超圣’二字?”他心念貂蝉与张宁,本是无奈伤情,诸将听了,却觉得是他太过于自谦、乃至于羞辱众人,那吕蒙大怒道:“他奶奶的,自古成王败寇,咱们加一块都打不过你,我吕蒙原也心服。可你贵为武学宗师,胜便胜了,又何须如此的羞辱咱们?”他骂得虽是粗鲁,但也颇是符合情理,那周瑜听了,更是觉得难过,但他素来文雅周正,今日既是败了,即便是死,也须得死的周全堂正,好不至让世人取笑了,但听他缓缓说道:“先生年岁虽轻,武功便已这般的出神入化,我们便是再练一辈子,也是打不过。但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该倨有分寸,今日一战,先生既已胜了,擒也好、杀也好,我周瑜并无怨言,但先生这般的羞辱,却是瞧天下人不起。”——他才华甚高,文武双全,又精擅那运筹帷幄之道,今日本是千般算尽、将刘繇十万大军尽败于神亭岭南侧,只因主公孙策赏识那刘繇部将太史慈的豪勇,这才离了大军、只引了十二将来追这太史慈。他原以为那刘繇已然兵卒殆尽、大败北归,这太史慈也是双拳难敌众手,便是神亭岭上埋伏有百千兵士,凭借他们十三人的本事,也可是来去自如。可半路上却杀出个乱尘来,无可逾越又无可抵挡。但乱尘这般的武功,已非常人之想,那无双吕布的武功黄盖他们也曾在陈留会盟之时见过,即便是胜得众人,也不至于如此的超越天下众生、有如那高居额头的三尺神灵。他周瑜今日虽是输了,但于他心中,原也不致失了傲气。但乱尘这般的自贬,却是将天下人都一并瞧得轻了。
乱尘心细如发,知得自己被众人误会了,若是在得半年前,他兴许会与众将解释周详,但时至如今,他除了情爱满怀之外、已是万事万物难萦于心,莫说是这周瑜责他、怨他,便是世间千万人都要骂他、打他、杀他,他已全不在乎。但闻那山风飘摇,微拂起他的白衣青发,他伸手解了孙策穴道,又是后退了数步,缓缓说道:“胜有何欢?败亦何苦?……今日唐突,只是为了在下的那位太史慈朋友……孙将军,若肯怜我这场故人的情谊,便容我寻了那太史慈的尸身罢。”
孙策啊了一声,道:“原来太史慈兄弟是先生的朋友……”念及太史慈,他脸上现出一抹喜色,但旋即喜色又消,讷讷道:“我与太史慈兄弟酣斗了大半日却没分出个胜负来,只以为我与他伯仲之间……先生的武功如此惊绝,他既是您的朋友,想来是有心藏艺,生怕与我失了一场豪兴……可惜,可惜!”乱尘听他言说可惜,心中更悲,也不愿与孙策他们再是言语,身形一飘,上山寻那太史慈的尸首去了。
他心随意动,又是一袭白衣长衫,这动静离合中的身影有如那冲天白鹤,倏忽间,已是杳然不见。他这一走,江东众人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自卑感霎时不觉,又见得乱尘来去皆是如风如影,正如那古籍里的画中人一般缥缈无踪,回想今日种种,均是长叹了一口气。
众人漠然良久,那周瑜近得孙策身前,劝道:“伯符,前辈高人,无以妄念。我们乃是世俗争杀之辈,今日武艺虽败,但仍是胜了刘繇大军,今日之后,这江东之地,尽握于手……”他见孙策目中无神,似是不为所动,不由急道:“伯符,男子汉大丈夫生有一败。今日不胜,正让可咱们收了骄纵之心,明知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好不拘囿于方寸之间。可伯符你若是就此失了雄心壮志,老令公泉下有灵,岂不寒心?”他言至于此,孙策双目陡然一亮,旋即又是数声长叹,道:“公瑾你误会了……先父临终之负、孙家兴盛之托,我孙伯符连那袁术的小儿都是做了,又岂能率性相辜?”周瑜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终是落下了一块巨石,又听那孙策说道:“公瑾,我方才所想的却是另一桩事……今日这位先生仙风逸骨,不与咱们为难,乃是天之幸事,可天下阔大、总是有才人辈出,我们眼下屯居江东、乃是军力不济,但偏安一隅总不是长远之计,我们迟早要与天下英豪一争雌雄,如是若再遇到这般的高人,该是如何使当?”周瑜沉思了一阵,道:“时值乱世,天下英才迭出,将来我们西溯荆益、北图中原,势必要与普天间的英豪狩猎江湖河山,适时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也是情理之中。但往往才逸脱出者,须夺天地之精华、揽日月之耀辉,想那日月天地皆有止境,如何能养得天河星光一般的璀璨人物?想我泱泱大汉,数十年间出了一个吕布已是引得关内精气尽失,至于曹乱尘及今日高人这般的仙才,万千年方能成一,如今世而有二,已是天象反覆,合该这大汉气运灭尽。不过,咱们也不可就此丧了锐气,今日之败,自当刻骨不忘,日夜砥砺,不求他日能胜得一招半式,只愿知耻而后勇,不输了这一场人生豪兴。”孙策微微点头,脸现欢色,又道:“公瑾既是说到这天地蕴才、人生豪兴,我又想起那太史慈来了。”
周瑜亦是点头赞道:“这个太史慈,年少成名,武艺卓绝,我江东军中,唯有主公能胜他,确实乃竞世之雄。只可惜那刘繇乃昏聩守成的庸主,只遣他做粮草官。不然今日神亭岭一战,由他统军的话,我等若要胜他,可要多费一番周章了……”说了此处,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不过这等雄壮英豪能得方才那位先生青眼有加,引为好友不提,不惜沾染了世间尘埃与我等一战;更与伯符生死争竞,虽是不敌,但壮士奋发、身殁神亭岭,也不失为一场男儿豪兴。”孙策却是摇头笑道:“公瑾,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他环视众将,见众人皆如周瑜一般面带惑色,苦笑道:“他既与方才那位先生为友,自然得了不少武学上的益处,我先前便说,我与他酣战半日,却当真是未分胜负,说不定是他有心藏拙,见我这人虽是鲁莽、但颇是合他的性子,这才与我把玩了半日。我既未能胜他,又何来杀他之说?”
周瑜闻言剑眉一锁,尚在思忖间,那吕蒙抢话道:“这么说来,方才那位先生上山去,说不定……”他话未说完,周瑜却是哈哈放声大笑,不住的赞道:“主公一向冠于勇武,却少现于谋略,今日之计,果孙武再世也!妙,妙,妙!”他连赞三个妙字,非但众将不知所以,连那孙策都是难以捉摸,正要发问,却见周瑜在自己肩膀上轻轻一按,旋即会意,便不再追问,揽过程普黄盖两位老将的手来,道:“今日能大胜刘繇,两位老将军的部曲功不可没,此间事既是已了,咱们便就此回营吧。”
孙策言语虽是和煦,但诸将均敬他威严,也不多问,将他围拱在中间,缓缓下了山去。
不多时,众人便在山脚下寻到了来时的骏马,而乱尘骑的那匹老马没了主人,亦是随着众马低头吃草饮水。他回想起方才与乱尘的那一招对掌,心如旌摇,说道:“公瑾,选一匹最俊的马来。”周瑜稍一迟疑,已是明白了他的想法,将便自己的那匹骕骦马给牵在手中,孙策接过缰绳,右手覆在马头上,细细的捋着它青色的鬓毛,也不说话。过了一时,他又抬眼望向神亭岭,但见得三两只白鹤在云海山花间振翅高飞,这一恍惚间,他又念起了乱尘的相貌与武功,以及那双让人无比淡泊温润的眼睛。
只听得白鹤一声高鸣,他陡然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弃了马缰,从众将间穿了过去。
孙策既未骑马,而周瑜亦是步行随后,众将亦不敢僭越,只是牵过各自马儿,缓缓的跟在二人身后。众人在江南的青草漫花间缓缓而行,但闻步音沙沙,众人间或的回头后望,只见得山青天蓝,那神亭岭间,再无白鹤的踪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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