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若愚186厘米的健硕的身体必须弯下来，才能进入这个花园的门。
这是一个二环边的小区，一楼的房子都带花园，这一套他要拜访的人家花园比较大，60多平米吧，花园中央修建了一个白色小房子，不是亭子，而是西方童话里的小白房子。女主人丁少侠正带着他走进这小巧得只能坐下两个人的公主屋，是的，姚若愚就是这么给这间房子取的名字，尽管丁少侠头发都花白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书桌上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水杯，此外一无所有。姚若愚坐书桌对面的椅子，边挤进去边问：“这是您写作的地方吧？很舒服。”
“是，罗尔德达尔就在这么一个白房子里写字。”穿黄色长裙的女主人说。
“我看过他的《女巫》。”姚若愚立刻跟丁少侠拉近了距离。作为95后的刑侦界新星，他不光一副好身板、一手侦破绝活，三年多时间就在本市扬名立万，还从小爱读书，什么都读。
“《玛蒂尔达》很好看。”丁少侠说，坐定。“我姓丁，名少侠，当然，叫丁老侠也没事。”
“冒昧来访，麻烦阿姨了。”姚若愚噗嗤一笑后，终于想出这个既亲热又不失礼的叫法，“听王处长说你有独特的推理方法，解决过不少心理问题，所以来请教这个案子——”姚若愚很喜欢这个幽默的、老去的公主，对于破案，这是个好兆头。
丁少侠这次不笑：“我只是运用直觉，所以很可能解决不了问题。”
“我知道，只是想看看，您有没有不一样的思路。”姚若愚赶紧声明，“这是一起奇怪的车祸。”
朱梨雨开着红色POLO进了小区，停在车位上，皱着眉头下车，回家。自从一年前出了那起车祸，她早就想卖掉这辆车，看着都不舒服，开着更不舒服，撞死过一个孩子啊。可是车祸导致她骨折休养了三个月，工作丢了，重新开始，老公也老出问题，诸事不顺，钱也紧，只能将就着开了。没办法，这个小区离公司那么远，不开车怎么办？换工作？要不是那次该死的车祸，她早就换了。总之，车祸让她失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车祸让她现在还得开这破车，忍受老公——每天在脑海里，朱梨雨要把这些话反反复复对自己说很多遍，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一进门，朱梨雨就习惯性地生气：“你今天怎么不给我留车位？也太自私了吧？”她突然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男子在客厅和老公说话，才停下，倒吃了一惊。
“这是姚警官，市公安局的。”老公站起来介绍，朱梨雨立刻警觉起来：“姚警官？”她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
“没事，我只是来了解一下那次车祸的一些情况。”姚若愚主动解释。
“车祸不是交警管吗？早就结案了。”朱梨雨盯着姚警官。
“是的是的，现在只是车祸的当事人，小女孩的爸爸要求调查，所以交警部门介绍我过来了解一些情况，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例行询问而已，五分钟。”
朱梨雨放松了一些，坐下来：“那就问吧。”
老公站起来走到餐厅打电话。姚若愚问道：“那天你开车是去参加NG公司的面试，对吧？”
朱梨雨一提到这伤心事，就闹心：“是的，这家世界五百强公司面试机会是很难拿到的，如果不是这次车祸，我早就——”她重复着念叨了无数遍的话。
“你开车到湖滨路右拐时小女孩突然跑出来的？”
“是的，她冲出来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停止踩油门，我实在是吓傻了——”朱梨雨还是重复着，但是每次重复到这里她都会剧烈颤抖，然后哭泣，这次也一样。姚警官赶紧把纸巾递给她，她接着絮絮叨叨地诉说那个悲惨的早晨：
“如果没有那场车祸，我就不会失去那个工作机会，我就不会那么惨，所以，那场车祸啊，就是我命运的转折点啊，我真是命不好，早不出门晚不出门，怎么偏偏就那个点出门？那小姑娘早不过来晚不过来，怎么偏偏那会过来？如果我喝牛奶的时候慢一点，如果换鞋没那么快，如果头天晚上我老公没打那个电话给我制造紧张气氛，如果......”
姚若愚看着朱梨雨，这个文艺的名字跟她焦躁不满的表情，好像联系不起来。年纪轻轻，空长了一张好皮囊，可是显老，气质比丁少侠差远了。
她说的都是他在卷宗里看过的，一点都没有变化，没有破绽。可是，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时候，敲门声响，朱梨雨老公去开门，却没有客人跟着进来，只听他压低嗓门和一个年轻女人说话。年轻女人的声音却高起来，姚若愚本来只顾听朱梨雨讲述，朱梨雨却慌里慌张地看向那边，说话变得断断续续。
“我为什么不可以来？你答应我的事要做到！”女人声音压不住的愤怒。
朱梨雨又颤抖了一下，立刻语无伦次地继续叙述车祸的过程，而她老公已经连推带搡地把那个女人弄出门，把门关上了。姚若愚把头转向门口，觉得有点不对。
朱梨雨马上笑着对他说：“她是我老公妹妹的闺蜜，就住一个小区的，最近家里有事老是过来请我们帮忙，性子又急，不好意思啊。”
姚若愚点点头，继续洗耳恭听朱梨雨的描述。门外的声音小了，终于消失了。
朱梨雨也讲完了，还又对姚若愚笑了一下。
姚若愚礼貌地告辞，沉思着开车离开。他干脆按照朱梨雨那次车祸的路线开。
出小区大门，右转，开过500米，左转，进入湖滨路，再开800米，最后一个猛地右转——那个小女孩就从这大石头后面跑出来的，谁都想不到，她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后面，他们没有尽到监护人的义务，因为转过弯就是汽车道了呀。
姚若愚完成了那个猛地右转，停车，跟当时的车祸现场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他下车再次仔细观察。
“这里不能停车！”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大嗓门。是交警队的杨大天，就是他处理的这起车祸。
杨大天也认出他了：“是我们的神探呀！案子有进展吗？拜托拜托！”
姚若愚笑道：“傻探，不是神探，正在左右为难呢，破了你得请我喝酒。”
杨大天笑完，正色说：“那个案子就一起车祸，每年吧，在这个口猛拐的车，确实有几起出事的，那个女的忙着去面试，急急慌慌也是情有可原。我只是觉得有点怪。”
姚若愚回想朱梨雨的话：她提前了整整一小时。有那么赶吗？当然，紧张的心情，怕错过的心情，可以理解。
“怪在哪里？”
“就是，就是觉得太倒霉了，觉得小女孩和那个开车的姓朱的，都特别倒霉，她一直在那哇哇大哭，我都哭烦了。”杨大天说。
姚若愚点点头。这些跟车祸没有因果关系。
“那些出事的车都怎么样了？”他觉得这个问题还有可能提供线索。
“都是撞在挡住视线的大石头上，这几年只有一起，没撞到石头，开进了湖里，车修了好几万块钱，人倒是一点事都没有。”
“其他的撞石头上，人都受伤了？”姚若愚问
“基本上都是右手骨折，我处理了十多起了。”杨大天说。
“那个开进湖里的，是怎么躲过石头的？”姚若愚思考着，漫不经心地问。
“嗨，哪里是能躲得过的，那是个想自杀的男孩，后来发现自己没死，哪还有勇气再冲一回湖啊。所以人没事，车倒是泡坏了。”杨大天看看后面，“你开走吧，不然影响交通了。”
姚若愚赶紧发动车子，回到分局，还是沉思着。
一起车祸，导致一个8岁女孩死亡，朱梨雨受伤，失去面试机会，赔偿5万元。确实大家都倒霉透了。
丁少侠听完姚若愚的讲述，立刻问：“你觉得疑问在哪里？”
姚若愚说：“我感觉，只是感觉啊，朱梨雨的老公好像跟一个女人暧昧，可是她为什么还笑着跟我解释？她之前一直都在皱眉头，就是那个女人来了才笑的。不过，这跟一年前的车祸没关系。”
丁少侠说：“所有的事情都有关系。我靠的就只有感觉，所以你得想办法带我见一下这两个人。如果能见到他们的亲戚朋友，知道他们情况的，就更好。”
姚若愚立刻答应。虽然带一个非警察身份的老太太去人家家里调查不太好安排，办法总是会有的。
姚若愚和丁少侠一起坐在朱梨雨家的客厅里，这次居然又有女人的声音从朱梨雨老公的电话里传来。
朱梨雨果然笑着解释：“我的一个同事帮我们买了点人参，他对接，要送他的领导的。”她有一点结结巴巴。
丁少侠微笑点头，一直在问那天早上朱梨雨吃的早餐，穿的鞋，出门时天亮了没有，这些所有的细节，仿佛没听到朱梨雨老公的话和她的解释，朱梨雨松了口气，继续口齿伶俐地埋怨车祸对她的人生的影响。
像是丁少侠的要求被上天听见了，他们快要告辞的时候，朱梨雨的一个老同学来访，她当然也知道这起车祸，说起来和朱梨雨一样扼腕叹息，送姚若愚和丁少侠出门时，还说“梨雨这些年真的不顺啊，前几年差点得癌，去年又是车祸。”
朱梨雨的老公也在送他们出门，听了这话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就是乱说。”朱梨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家在移动中又说着别的，就混过去了。
出门后，丁少侠脸色严峻，“开车按照你那天的路线，就是车祸的路线走。”
姚若愚点点头，他觉得今天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这两口子还是那样。
一样的猛拐停车后，他希望杨大天不会再来，不过，要是不认识的交警，他们停在这里就不行。姚若愚这么一想，倒有点着急。
还好丁少侠只花了60秒，下车四处看了一下，盯着湖水说：“那个自杀的男孩，开进湖里肯定油门是丢了。”
幸好，他们发动车子时，那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小交警还没有赶到。
丁少侠简单清楚地给姚若愚布置了下一步的任务：调查朱梨雨得癌的事。
“其他就不调查了？”姚若愚不敢相信，“而且这跟她的车祸有什么关系？车祸是一个事实啊！几年前的任何事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事情都跟人有关系。所有事情都是人制造出来的。”丁少侠简单地说。
两天后，丁少侠带着姚若愚调查到的结果，在警察局的审讯室见了朱梨雨。
朱梨雨惴惴不安，神经质地东张西望。门是关上的，保密的，姚警官是认识的，可是这个老太太在这里做什么？
丁少侠简单明了地说；“朱梨雨，你制造了一年前的这起车祸，因为你害怕去NG公司面试。”
朱梨雨的脸瞬间变形，姚若愚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脸会这样扭曲。
“你从来不自信，更不敢面对现实。在大学期间，你为了一篇失败的论文，不惜对老师同学谎称你得了癌症，然后你觉得你的耻辱会被淡忘，别人都忙着同情你。你宁可自己说服自己得了癌症，可以得到原谅。
“你老公有不止一次外遇，你都帮他遮掩，你从来不愿意看见这件事的真相，所以你就看不见了。你还希望其他人也看不见，所以你需要跟所有人解释，你老公很好。但是你不由自主地恨他，所以你总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找茬，比如停车位没有让给你。
“不去NG公司面试，是因为你根本无法接受：万一被拒绝的可能性。万一你没有成功，你就没办法面对自己的失败了，就像那篇论文，所以你策划了一晚上，决定第二天一早把车开进湖里，人好好地，车坏了就坏了，这样，你就可以对所有人说：都是那次车祸，不然我也可以很幸福的。就像都是我老公，不然我也可以很幸福。你必须找到一个对象来为你的不幸福分担责任，这次，你找的是车祸，跟癌症一样令人同情，足以成为很长时间的借口。如果没有它，你没法面对万一失败的自己。”
“于是你准备好了把车开进湖里，可是那天真的出了意外，晨跑的小女孩从石头后出来了。你确实吓坏了，然后你下意识地踩油门，因为你不能放弃车祸这个事实，于是，车祸还是被制造出来了，只是不像一开始计划的开进湖里。你确实骨折了，因为你对小女孩内疚，需要自己的痛苦来补偿这份内疚感。”
“然后你失去工作，住院，一切不顺，你想证明这都是因为这次车祸，你果然证明了。现在，一切水落石出，你终究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丁少侠说完了，示意姚若愚把陈述书递给朱梨雨签字。
朱梨雨一直在颤抖，流泪，嘴里喃喃自语“都怪那场车祸”，所以姚若愚基本上不抱希望她会承认。她一直念叨的都不是事实，她完全不能面对事实，怎么会承认事实？看来这会是一场持久战，不知要多少天呢。
可是，朱梨雨竟然签字了，她说：“是的，是我做的。”然后她不再抽泣，她哇哇大哭，就像那个车祸的早晨。
姚若愚为丁少侠的花园带来了薰衣草的花种，还有特别精致的茶叶和点心，一份配得上公主屋的礼物。
丁少侠很喜欢，谢了他的礼物。
姚若愚急急地问：“我想破了头都不明白，您是怎么知道的？她又怎么突然会愿意承认？”
丁少侠喝了一口茶，吃了一块点心，悠然地说：“我只有感觉，碰巧蒙对了。”
“除了感觉，肯定有严密的逻辑。”姚若愚坚持。“除了自杀的男孩让我想到朱梨雨可能是人为的，其他的都是你心理推理的成果。”
丁少侠看着花园里的绿叶说：“所有的事情都是人制造出来，或者说呼唤出来的，所以每个人的所思，就会造出结果。朱梨雨一直在强调车祸造成的伤害，反过来想，就是她为了为这些伤害找到一个借口，必须制造一起车祸。在知道谎称癌症的事情之后，我更加肯定了，她需要自己的生活充满灾难和意外，没有这些，她没法面对自己。”
“哦，怪不得你一直要见到她和她老公才敢判断。连她老公出轨的事也是她呼唤来的，我想。”姚若愚说。
“很可能，她的不幸还需要老公来分担责任，但是她要维护自己又不错的感受，所以她拼命遮掩。”丁少侠吃点心。
“这种矛盾，跟她申请NG公司的面试，又制造车祸，是一样的，在逃避中行动，用另一个行动来破坏。”姚若愚说。“可是她为什么那么快就承认了？”
丁少侠叹息：“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还不够不幸，事情败露，她承担恶果，付出代价，也许是她内心深处期望的安宁。”
姚若愚叹息：“所以你说‘现在，一切水落石出，你终究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她确实付了。”
姚若愚在花园里踱步，抚摸那些鲜艳妩媚的玫瑰：“人既然可以制造出这些痛苦的事，也可以制造出积极的事情。在10年前，我就开始呼唤我是神探的情景。”
“所以你呼唤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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