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儿,对母亲怀有崇高的,近乎于神秘化的依恋和爱慕,是能够被原谅的。
这是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以美国南北战争时期为创作背景的著作《飘》里的女主人公斯嘉丽奥哈拉对她的母亲的深沉情感。
在她心目中,母亲温柔贤淑,美丽端庄,无论她本性多么顽劣荒唐,到了母亲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地低下高傲的头颅——人间再也没有一个比她更高贵无私的人了。
母亲是她心目中理想主义的化身,在她身上她能够获得绝对的安逸和抚慰,所以母亲的病逝让她受到沉重的打击,并且真正体会到生活的艰难。
这种对母亲形象的近乎神祗般的刻画和打造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到灯塔去》以及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自传当中都有所涉及。
《到灯塔去》当中的拉姆齐夫人,虽然偶尔敏感多疑,偏心冷漠,但是大多时候温柔贤淑,将一家上下周全得井井有条,并且乐于助人,心怀善意,而她就是伍尔夫本人母亲形象的再现,作品当中“到灯塔去”的象征性正体现在拉姆齐夫人这个充满光明希望的形象本身。
而阿加莎克里斯蒂回忆当中的母亲接近一个令人捉摸不透,和尘世隔着一步之遥的浪漫主义女神——「她眼中的世界,色彩要强烈得多,人们的好与坏都被放大。或许是因为她在孩提时代过于平静、拘谨,感情都深埋于心底,这使她倾向于用戏剧性的眼光看待世界,有时甚至接近于一出正剧。她颇具创造性的想象力实在丰富,使她所看到的事物从来不会单调平凡,她拥有灵光乍现的直觉,总能出其不意地看透人们心中所想。」
也许一个女孩无论如何都会在心里潜藏着某种莫名的对母亲的依恋,这种细腻深沉的感觉会伴随她直到生命的终结,而且因为回忆的渲染更加难以忘怀。
张爱玲在她的散文里也经常提到她那个摆脱婚姻的束缚,独自生活在异国他乡,给人一种神秘清冷气质的母亲,而这种捉摸不定,高标冷洌的美感,在张爱玲身上也获得了相当的呈现。
母亲在女儿生命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分量,足以将她性情里的大部分素质原封不动地寄托给她的孩子,以至于能够成为母亲那样的人,仿佛是一种使命感,是一种传承和流传,对母亲的追忆和皈依,也仿佛是一种天性的对安全感的需索。
因为那是我们生命,最初萌芽的地方。离开了湿润富有恩泽的母亲的子宫,我们每个人都走在寻寻觅觅安全感的路上,而且此生都不会再完满地得到。
我偶尔会想,《飘》当中的斯嘉丽对母亲的那种无名的依赖,既像是崇拜,更像是一种朦胧的依恋。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平平常常,软软糯糯的少女,后来的人生经历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她内心深沉而不可被挑衅的野心和占有欲,像一个男人一样的,只要得到自己渴望得到的东西,哪怕不择手段,哪怕处心积虑。
所以,她对母亲的感情,接近于一个男人的深沉的爱恋也不是毫无道理。只是她的感情还停留在最纯洁的痴想阶段,还氤氲着恬静朦胧的光芒。
这种感情如果滑落到暗无天日的深渊,那么就容易导致无可挽回的悲剧。
从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开始,一种深沉隐秘,令寻常人不敢正视的感情被赤裸地揭发,我们称之为「恋母情结」。
俄狄浦斯违背伦常弑父娶母,血腥残暴,知道真相的他戳瞎自己的双目,沦为冷酷命运的牺牲品,也让我们看到了这种情结的不合时宜。
索福克勒斯渴望传达的,也许是一种对社会道德秩序紊乱的恐惧,但是「弑父娶母」这种行为背后,未尝不隐藏着人性的复杂性和神秘性。
仿佛,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成为自己父亲的样子,一个人成功的标志,是超越自己的父亲,成为一个更加顶天立地,有所作为的人。
一个人永远无法与父亲断绝关系,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液。历史的单向性决定了父亲这个形象的绝对优越性,他将始终高高矗立,化作一种权威,化成一道严密的暗影。
推翻他的权威地位,摆脱他的控制,就是一个人获得自我形象确立的唯一路途——所以人要离开他的家,亚当和夏娃要走出伟大的父——上帝精心为他们一手打造的伊甸园。
这种心理发挥到极致,就是取代那个赐予自己生命,以及一切苦难与荣誉的男人,获得他能够获得的一切,包括睡在他身边的女人。
《俄狄浦斯王》的深沉悲剧性被赋予了独特而灼热的艺术光辉,因为它将这种游离于主流道德秩序之外的感情发挥到了极致——剧中的俄狄浦斯不仅杀父娶母,而且还和她孕育了后代,「不伦」的血液得到了传承,人性的悲剧继续发扬光大。
艺术来源于生活,艺术高于生活,但是有时候艺术管艺术的事,生活始终是生活。
虽然历朝历代都不乏这样荒淫的故事,甚至有的民族还有父死妻随子的传统,但是在一个健全稳定的社会,这种行为始终难免被贴上「堕落不雅」的标签。
读到类似的文学作品,我们仍会感到些微的压抑和不适。
比如《雷雨》里的周萍和继母蘩漪之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苦恨恋情,比如苏童小说《妻妾成群》里渴望勾引继子来报复他薄情寡义的父亲的颂莲的凄凉命运。
不是因为悲剧本身造成的精神冲击,而是我们天然的对游离于社会边缘的感情怀有的深沉恐惧。
我们自然不能否定蘩漪和颂莲等女性形象存在的价值,她们身上承载着发扬作家本人价值观的使命,是作家内心对臣服于僵硬阻滞的男权世界之下艰难生存,苟延残喘的女性的同情和悲悯——
在一个不能够反抗的时代,我们渴望看到一颗不甘心的,挣扎的,企图冲破藩篱的灵魂,在一个能够反抗的时代,我们渴望看到的,是一颗执着追求爱与被爱,人性平等的心。
颂莲和蘩漪身上折射出来的,就是挣扎的,追求平等爱与被爱的灵魂,但是她们都不得不走向灭亡,因为时代的残酷性,社会伦理的顽固性是沉重的包袱,稳扎稳打地落在人的心里,不可自拔。
我们的精神受到了撼动,因为她们的不平凡,因为她们的悲剧命运,因为小说戏剧题材本身,但是落实到生活的层面,这样的故事与其说是哀美,毋宁说是狰狞。
我们都是习俗的奴隶,都有固执的偏见,和无法逾越的道德藩篱,谁都不想做那一只特立独行的黑羊,被拖上背徳者的十字架。
我们以为怎样,最终我们真的成为了那样。人生最可幸的,莫过于此,人生最可悲的,也莫过于此。
归根结底,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平常人的诱惑实在太大,令人无法抗拒。
然而,有些东西出乎本性,无法漠视,只是能够以另种方式呈现出来,比如,许多人的配偶,恋人身上,其实都潜藏着某种与母亲所共有的属性,当然不是指的性别,而是一些与外貌,或者精神气质相关的东西。
这或许也是一种恋母情结的投影。
人的一生,无论走到哪里,母亲都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在你心里激荡着持久的回音,无法隔绝,她可能死去,随光阴老去,但是她的魔力永远不会消失,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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