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同事一起去出差。不知怎么地说到了青春期的话题。一个同事聊起了他正在上中学的女儿今年暑假跟母亲一起去外地旅游,路上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与母亲不告而别,把她妈妈给吓得手足无措,只好打电话向他求援,他问明事情原委,猜测女儿是一个人先回酒店了。回酒店一看,女儿果然好好在酒店待着。这位同事接着说,青春期其实是一个伪命题,每个人的成长过程总是会有这么一个阶段,自我从沉睡中醒来,迫切地想打破现有一切规矩,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强大。而这个阶段并不仅仅只是存在于十几岁的年纪,有的人到了二十多岁三十多岁才来经历这个阶段。表现的方式也是各个不同的。
我笑着问,会有哪些表现方式呢?
同事笑着说,像我女儿这样有太多人关心呵护着的,他可能会表现得很叛逆很暴躁,一件小事惹到莫名其妙就跳起来了,而像你这种类型的呢。我猜测你们也许就是会无缘由地压抑吧,如果无法排解,甚至都有可能导致抑郁呢。
好像被无意间窥破一桩隐秘心事,一切都寂静下来了。我转眼看着车窗外。汽车正行驶在福州连江一处依山傍海的弯曲公路上。窗外是南国炎热而又明亮的七月。靠窗的这一侧,海,目之所及都是大海。蓝色的大海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璀璨得就像一块澄蓝通透的宝石,发着震人心魄的迷离光芒。天空也是蓝色的,悠游飘荡着一朵朵白云。在遥远的水天相接处,海水的蓝与天空的蓝融合交汇成一条线,太阳如消失了般让人不敢抬头去寻觅它的踪迹。
福州耀眼明亮的七月啊,美得如诗如画,如梦似幻,而我却在这个炎热的夏天,趁着这么一种聊天的间隙,思绪沉沉堕落到了我的大学时代,我的叛逆的“青春期”时代。
2004年的秋天,我一脚踏入大学的校园,还没来得及感受大学生活的精彩纷呈,一下子就被突如其来的诸多“关卡”给弄得手足无措、无地自容。首先是要过语言关。在老家,我们说的都是闽南话。就算是在学校,也没有讲普通话的氛围。年轻老师倒是经常讲普通话,可是年纪比较大的老师们上课几乎都是一口“乡音”,而高三时候的任课教师几乎都是资历老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因此,整个学校闽南话畅通无阻,学校也没有提倡讲普通话的氛围。上了大学,一下子直接过渡到讲普通话,一开始我还真无法适应。好多时候,同学问我话,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闽南话。等到意识过来,也只有羞红了脸,嗫嚅着翻译成普通话再回答一遍。如此,次数多了,便也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误入鸽群的麻雀,在一片“咕咕咕”的和谐吟唱中发着“叽叽喳喳”的不和谐怪声。因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下意识地沉默不说话。
其次是要过才华关。班上有同学高中时候就在报刊杂志发表作品,有同学在高考的长年围剿中仍能坚持课外阅读,积累了深厚的古文功底和文化素养,有同学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而反观自己呢,除了自以为尚可其实也不过如此的为应付考试而学到的一些语文知识,无相貌,无天分,无才艺,无能力。我是这样的一个“四无”学生。于是刚踏进大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点自信在接踵而至的各种各样的打击中被摧毁得落花流水、狼狈逃窜。
可是刚脱离父母的管教进入大学,身边又缺乏智慧明理的朋友耳提面命似的叮嘱和批评,面对大学这个五光十色、青春洋溢,突然多了很多可供自己随意支配的时间的花花世界,大一大二的我除了逃避和退让,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那时候最经常做的一件事是在没课的周末和晚上背着一袋书本和舍友萍到教学楼自习。可是翻开书本摊在桌面上,我便开始神思缥缈,不知所云。时间久了,我敢打赌,我常坐的那个位置的天花板比我更熟悉我的功课知识。还有一件事是到学校的网吧上网。周末的晚上,几个同学相约着到网吧,登录QQ,与天南海北的高中同学、陌生网友畅叙幽情、调侃现状。然后,谈着一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不清道不明的恋爱。就这样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地度过了自己大学生涯的前两年。
到了大三,我恍然惊觉时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繁管急弦,马不停蹄。一晃眼,毕业就在眼前了。只剩两年时间,我的大学生活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失去目标的我开始发愤图强,漫无目的地钻进图书馆抱起一大堆现当代文学作品乱啃一气。可是这种漫无目的纯粹只为填满时间空隙的读书生涯酿就的后果早已被2000多年前的孔子一语道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在图书馆里按图索骥,将教材上推荐的文学作品一一找来细心阅读。可是在那当下,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在学业上的水平有所提高有所成就,相反的,读着读着,我反倒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苦闷和困惑中。无论是张玮的《古船》还是格非的《人面桃花》,无论是刘小枫的《沉重的肉身》还是王重富的《感性的归途》,撕开不同文本堆砌下的繁芜外衣,感觉中国现当代文学里边着重讲述的不过是“苦难”二字。不同文本包装讲述的不过还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老套故事,盛筵终归不常有,而生死无常、悲欢离合才是人生的常态。一切皆是虚空,一切皆是虚无,人生真是好无聊好孤单好寂寞!
自以为洞见人生真谛的我在大学的最后两年过得实在是一点也不开心。那一阶段从图书馆出来,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校园里,常常在春夏的夜晚走出秋冬的感觉。有时候天上一轮皎洁明月,月光下,我的影子与路边的道旁树重叠,风吹过,树影幢幢,我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一种无可告语、无有归依的感觉笼罩全身。表面上嘻嘻哈哈,欢笑如常,可是内心里却早已山河破碎,丢盔弃甲,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莫名其妙地掉眼泪。不知道来路,也看不清去往的方向,看不到希望与未来的迷茫和困惑在最应该充满歌声与微笑的年纪将我打倒,成长的晦涩苦痛啊,竟也绵长深重得像是一杯无法啜饮的老酒。
大四下学期,夏蝉已经吹起号角,离别在即。本意是要安慰一位失恋的朋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我的眼泪竟然不可抑止地哗哗流下,最后变成了朋友反过来安慰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好脆弱好没用啊。可是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也只能跟着一路跌跌撞撞,仓皇前行。
离别前夕,我和生物系的一位好友在校园里散步。彼时,她已经拿到学校的保研通知,而我选择了就业。想到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各别东西,再有这样的校园漫步就真不知道今夕复何夕了。再加上这又是一位素日比较说得来的好友,谈话的内容不觉深入了几分。就着明月星光,晚风有一搭没一搭,夏虫也在为我们沉默。坐在秋千上,我说起了大学四年的困惑和抑郁,自卑与茫然。朋友认真地听着,突然回应了我一声,怎么会?在我看来,你也算是优秀的了,何必自苦自卑到这种地步?
如醍醐灌顶般,我瞬间哑然。原来如此不堪的我在别人眼里也可以是优秀的。那大学四年来的迷茫与困惑,自卑与苦痛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与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的金戈铁马,叛逃厮杀。十八九岁,来到大学,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的成长与力量,只是不曾想,青春与现实猛然撞了一下腰,我的成长与强大没有得到证明,反倒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自卑与渺小,我在这样的失败与困惑中迷茫痛苦了整整四个年头。
记得大一时候,临睡之前有听广播的习惯,无意中听到张清芳的《雨夜花》。深沉优美的旋律响起,好像来自一个没有烦恼自由自在的世界。张清芳温柔甜美而又咬字清晰的旁白在悠悠诉说:昨夜梦里,有个地方,红叶森林的牧场。隐约听见,有人吹着,一首歌叫雨夜花。已经忘了,这首歌,它到底在说些什么。雨很美,夜很凉,花很香。之后是张清芳的娓娓讲述:
那是树林里花儿纷飞。山风溪水,狗狗炊烟,热汤木桌,缺了谁?鸟叫虫鸣,莺声燕语,何苦惹是是非非?山风溪水,狗狗炊烟,热汤木桌,别喝醉。就算醉,有了我,会更陶醉。你说我太傻,人生本匆忙。花儿身上插,挥挥衣袖吧。我不想要历尽沧桑。陶醉梦里,紧抓不放,陪我好吗?
长笛与钢琴的伴奏旋律构成一种悠远迷离的如幻梦境,使人像是一下子回到了没有任何烦忧的童年时代,回到了自由自在自然舒适的丛林生活。临睡前,我枕着这首歌像是枕着一个美好梦境,那些苦恼烦闷的当下统统被忘却到爪蛙国之外,之后是一夜无梦,一夜好眠。我疯狂地迷恋这首歌,一遍遍反复听,从不曾觉得厌倦过。要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就在同事道破有关“青春期”真相的这个当口,我再回过去看这首歌的歌词,才明白,原来当时的我要的不过是一种感觉,可以逃避当下,回避自己的自卑与软弱、迷茫与困惑的一种感觉,一个梦境。而这首歌的歌词、优美的旋律刚好提供了这么一个美好想象,我于是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后来我又读到了这么一段话,是唐君毅的《人生之体验》里的一段话:我之一生,亦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也。吾念及此,乃恍然大悟世间一切之人,无一非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以皆唯一无二者也。人之身非我之身,人之心非我之心,差若毫厘,谬以千里。人皆有其特殊之身心,是人无不绝对孤独寂寞也。
每个人顶立于天地间,皆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既是独一无二,则皆是绝对孤独寂寞之一生。故是人皆寂寞,众生皆苦。
我的大学四年让我以一种无来由的方式品尝人生孤独寂寞的滋味,而不服输爱探究的倔强天性又让我不至于困顿其中,想尽办法去寻找逃脱路径。这种探究方式在迷茫的大学时期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帮助,却在几年之后,当我直面生活的具体苦难时教会我什么是坚强、什么是坦然接受,让我无惧人生风雨,啸然前行。
作家洁尘说过,也许未见过大海,便容易迷恋杯水风波。以过来人的体验来看,年轻时候的叛逆未必全是坏事,走过山穷水尽,再逢桃花林,便不容易错失。成长过程中,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青春期”。我的“青春期”已然蜕变成一段遥远的迷离记忆,以另一种方式反哺今后的人生。那么你呢?希望你也能安然度过自己的“青春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