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很想知道九楼到底有什么。
X通常乘地铁上下班,地铁口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这是一家很普通的日式便利店,店里卖各种日常生活所需的小物件和小零食,你也可以称它为“小卖部”,当然,有那么一点不同,这里还卖热食,旁边就是富丽堂皇的写字楼,高达43层。打工仔们加班到深夜,一份热腾腾的简餐和关东煮就足以让他们非常满足了。因为紧靠地铁口和写字楼,所以这里每天早晚高峰的生意都非常好。X经常在那里买咖啡和三明治。咖啡是早饭,三明治是午饭。
早高峰时,X遇到的便利店店员通常是那个年纪很小的女孩,短发圆脸,性格活泼,常常找机会和X 搭话。
“你每天都来买咖啡,现在已经十点了哦,你们上班挺晚啊。”
“是啊,现在没什么生意嘛,客户越来越少。”
“是疫情造成的吗?”
“不是,几年前就开始了,疫情之后生意更不好做了,但是疫情影响没那么大。”
“你们公司干什么的?生意这么糟糕。”
“不只是我们,所有人都一样,写字楼一半的办公室都空置了。到处都是招租广告。”
“我们便利店生意也没有疫情之前那么好了。但是,我的一个亲戚,疫情前亏了几百万,现在已经赚回来了。”
“哦?真厉害。”
“特别特别了不起,你知道吗,当时他破产,大家都急坏了,可他觉得没关系,真的很快就把债务还清了耶。是不是超级棒啊?”
“哦哦。”
“你知道他做什么的吗?就是帮别人写文章什么的。据说还帮外国人写呢!我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只知道写了好多好多,没日没夜地写,一下子就赚了一大笔钱。你知道吗,那可是几百万呢。”
“了不起了不起。”
X在大厅等电梯,排队等电梯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但并不意味着所有公司的业务发展都进入寒冬。如果你在电梯里看到一位耷拉着的眼皮几乎盖住了瞳孔,瘪着嘴,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让你帮她按电梯,那毫无疑问是去四楼的,所有人都知道,现在整栋楼就四楼最热闹。你可以在任何时间段在电梯里遇见去四楼“开药”的老头老太太,看着他们拖着垂垂老矣的躯体,还要跑大老远来“开药”,X不禁感叹长生不老是多么有魅力,而死亡又是多么令人恐惧啊。
“阿婆,你们到底去四楼买什么啊?”
“大补药。”
“这药治什么病啊?”
“什么病都能治。”
“哪有这种药啊。”
“小妹儿你不懂,这是用文殊菩萨开光过的机器搓的药丸,很灵验的。我们都吃。”
X不吱声了。这些老人们,将自己的毕生积蓄都用在“大补药”上面,活着,活得越长越好。活着,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X来到了七楼,这就是她上班的公司的所在楼层。办公室对面的屋子空了好几年都没人租,两年前,终于有人租来办补习班。门楣上的招牌上写着大大的“仁信”二字,下面写着“英语补习,考研辅导”两行小字,奇怪的是,屋子常常大门紧闭,门口贴着十几张水电费催缴单。今年“仁信”彻底倒闭之前,X和同事A曾讨论过这件事。
“你觉得怎么回事?这家不是补习班吗?怎么一天到晚关着门?”
“考研补习班每年就那几个月上班啊。”
“补习班一年就开几个月怎么赚钱啊。”
同事A突然来了精神,“你看看对面的年轻女孩,每天都浓妆艳抹,把胸部露出来,躺在咱们门口的沙发上,腿翘得老高,我去扔垃圾的时候一群妹儿围着垃圾桶抽烟,这样的人可以教书育人吗?”
“是她们自己的穿衣风格啊。也许人家就喜欢那样穿呢。”
“依我看,就是一群小Bitch,根本勾引不到有钱人。”
“为什么要勾引有钱人呢?”
“为了把自己嫁出去啊,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80岁也能娶20岁的。我的一个亲戚,那位大姐38岁了还没结婚,虽然在三甲医院当外科医生,收入还可以,但是断子绝孙,挣再多的钱,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女儿以后就算考不上高中,有个好男人疼爱也就够了。”
旁边一直没开口的同事B赶紧补充道:“我的同学也是,读完博士都30岁了,恋爱都没谈过,现在天天忙事业,女人有什么事业呢,再过几年孩子都生不了,谁还要她。”
听着她们对姑娘们评头论足,X心中充满了敬佩,同事们懂得真多啊。
七楼还有一家叫做“绿叶”的公司,就在X所在公司的旁边,他们的招牌上写着新兴自媒体,从亮晶晶的玻璃大门看进去,办公室内部装修得很讲究,绿色的墙壁看起来清新舒适,房间里摆满了各种植物,肯定花了不少钱。X对自媒体到底干什么略微知道一点,但是如果你细问,她又回答不上来。她觉得“自媒体”这词儿挺时髦,在嘴里念了好几遍。“绿叶”门口永远摆着“招聘”的牌子,招负责“运营”的员工,月薪一万以上,X看着这薪水口水直流,但是苦于不知道“运营”到底干什么,而对方又特别强调只招有经验的人士,X为不能加入这个优秀的团队而感到非常遗憾,直到几个月后装修队进入“绿叶”的办公室开始敲敲打打,X才知道这家公司的老板早就卷钱跑路了。
因为经常乘坐电梯,前段时间有个现象引起了X的注意,她对同事A说:“你们注意到了吗?每到了下午五点钟前后,电梯如果停在九楼,马上就会满员,而且一连几趟都会满载,他们到底有多少员工啊?这栋写字楼的办公室很小,几乎都是十位员工以下的小微企业,五六十平米的办公室隔来隔去,能容纳几个人呢?你觉得他们在搞什么?”
“传销咯。”
“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像是做那种事情的啊。”
“卖药咯。不然还能干什么?现在哪家小公司能养活那么多人!”
有一次下班,电梯门开了,X见电梯装得不那么满,就硬挤了进去,插在一个胖男人和一个瘦女人中间。X一进去就后悔了,里面又热又闷,弥漫着一股子非常刺鼻的劣质香水味儿。靠近门口的男士挺着如十月怀胎的圆肚子,紧贴着X的胳膊,让X非常难受,他们好像根本没看到X,一直不停地热烈地探讨着“基金”“股票”“收益”“绩效”等等X搞不懂的东西,所有人都红光满面,似乎害了某种热病。电梯的最大载人数是13个人,胖子一个顶两个,可能这里只站了12个人。在这些人中,只有X穿着棉质白色短袖和黑色运动短裤,因为最近经常下雨,脚上蹬着一双洞洞鞋,和其他西装革履的人显得格格不入。突然响起了尖利的声音,“王哥,上个月你做成了几笔大买卖,可要请我们吃饭哟!”我背后的一位干巴瘦的女人挤眉弄眼地说,一张脸涂得白如艺伎,两道黑黑的粗平眉,连接着可以扇风的假睫毛,鼻梁从平坦的山根处拔地而起,咧着大嘴,血盆大口中能清楚看到一嘴不整齐的黄牙,脖子却与她的白脸形成鲜明对比,黑黄黑黄的,我仔细观察了几秒钟,几乎以为她是带了一张“鬼”面具。“好,呵呵。”王哥吭哧吭哧地傻笑着,眼睛从那张猪脸上短暂地消失了,虽然他不笑时也说不准是否有眼睛。有人猛地喊了一声“下个月我们会更好!”“好!”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回应,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声和掌声。X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和大热天穿整套西装的人乘坐同一趟电梯了。
关于九楼的情况,X有一次询问了负责这几层卫生的阿姨,阿姨表示九楼一切正常,没什么特别的,每层楼都一样,两三家普通的小公司。没觉得人数比其他楼层多到哪里去。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后来有一天早晨,同事C突然大叫着:“摇到啦,我中啦!”
“中了什么?”B迅速问道。
“买房摇号啦,我摇到号了,两个儿子越来越大了,以前不到两百平米的房子不够用了,两架钢琴太占位置了,这次真幸运,一次就摇中了,耶!我真幸运啊,终于可以换新房了!”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X真为C感到开心,有新房子真棒,她心想。
几个月后,X突然觉得忍无可忍,下定决心通过楼梯走去九楼看看,走到八楼,离九楼还有几步的时候,X突然觉得脚有千斤重,为什么一定要看呢,看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九楼的办公室里装了一个人或者一万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如早点回家吃饭,这样想着,X果断掉了头,向楼下走去。她真心热爱着生活。
X根本不想知道九楼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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