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老家和那头骡子
--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农村记忆
那天晚上翻看照片,看到几张带儿子去水洞沟游玩时,坐在骡子车上的照片,其中还有和一头深褐色骡子合影的照片。我给儿子看这些照片时,儿子说,爷爷家原来的骡子呢?我说你还记得爷爷家原来还有头骡子啊?他说,好像我还记得,可是又有些模糊。是啊,确实你可能还记得,确实你的记忆也有些模糊。距离儿子的记忆,那头骡子已经快二十年了。我和那头骡子的联系已经超过三十年,那头骡子的影像连我也快要忘记。现在,努力的回忆,还能依稀的记得它的模样。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那么几天,家里经常会聚集很多人,讨论分田的事(父亲是队里的会计)。以后的一段时期,父亲就和队上的一帮人在耕地里拉田测量。后来我知道这是包产到户,大人都习惯说是单干。家里也承包了近十亩地,另外还分得一头很精神、胆子很小的棕色骡子。记得我当时已经上初中了,我和哥哥在每个上学的休息天都要帮父母干农活。家里的农活很多,干农活也很累,因而我也经常羡慕城市里的同学,他们不用在休息日干活,而且穿着很干净,衣服裤子都不打补丁。
关于家里分来的那头骡子,当时据说不到两岁。那时的牲口是农家里最贵也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父亲说它是家里的一半的财产。在我的印象中那头骡子皮毛紫褐色,光滑,大眼长鬃,线条流畅,四蹄健壮。不算高达,但非常冷俊,外表端正,眼睛和耳朵警觉性很高。因为从来没有使用过,这头骡子胆子小,尤其是它对任何声音都很敏感,遇到生人或者听到异样的适应,眼睛总是睁的很圆,耳朵竖的直直的。
种庄稼离不开好牲口。从骡子到我家后,父亲、哥哥和我就开始了调教这头骡子的过程。这头骡子一开始很有脾气,而是近乎性格暴烈以至于经常在使用中惊厥。年少的哥哥和我怎么会是它的对手,所以经常会看见它拽着现在仍存在父母家的铁制胶车在田野里狂奔。我和哥哥紧紧在后面追赶,等到它拽着车狂奔后将胶车倾翻在地不能动弹时我们才赶到。好心的村里人帮助我们把车摆正,我和哥哥委屈地带着眼泪再小心翼翼的驾着它又回到地里重新干活。在最初的三四年里,村里人经常会看到年轻的骡子托着铁质胶车在村道上狂奔的景象,一般人都不敢使唤它,但父亲却没有卖掉它的心意。
父亲心疼牲口,对这头骡子的驯化和喂养花费很大的精力。我记得,每周我和哥哥在休息日或者下午放学,都要用铡刀把稻草铡成一寸长短的碎节,有时我和哥哥偷懒,稍微铡的稻节长了一些,就会被父亲数落,说稻节长了骡子不好消化。可是铡刀铡草耗费的力气是巨大的,年少的我们经常会在铡草时没有力气。铡够一周的草料,需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完成,我常常汗流浃背,手磨血泡,起身时腰几乎直不起来。每晚给骡子拌草,经常是父亲的事情。铡的稻节父亲还要用麦麸掺上水,搅拌放上一段时间再给骡子吃。有时候,我也喜欢给骡子添加饲草,也乐意这份差使,因为我逐渐的开始喜爱这头骡子了。我会在父亲交待的基础上,按照父亲的模式给骡子多拌搅一些麸皮料,甚至再偷放些玉米颗。马无夜草不肥,很多时候,父亲还在夜里给这头骡子添加夜草,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岁月。
那个时候的村庄,几乎每家每户喂养着这样的一头大家畜,在农忙的时候,骡子是用的最多的,也是出力最多的,也就成为家里的一个重要成员。逐渐地,在父亲的精心调教下,这头骡子膘肥体壮,开始成为家里不可获缺的精壮劳动力。这头骡子力气很大,干活非常有劲。一般牲口拉不太动的庄稼车,它拉上总能走在前面。无论是空车、重车,赶车的人牵着缰绳,都要跟着它跑。而且犁田时不用人牵,使用相当顺手,节省了一个劳动力(其他家的骡子犁田是要用人牵着才能用)。因此这头骡子后来也经常被村里的人赞扬,说绝对是百里挑一。它就成为我家的一个骄傲。舅家、姨家农忙常借用这头骡子。
经常在我们放学后,父亲让我们套上车,训练这头骡子,让我们用“嘚、驾、咦、喔”之类的声音和它进行沟通。一段时间以后,这头骡子已经熟悉了我们一家人的声音,也就不再经常惊厥。我和哥哥下地也开始喜欢乘坐这头骡子拉的车,那辆套着骡子的架子车就是我上地劳动最主要的交通工具。驾驶时只需要用嘴去吆喝,看着路上其它的骡车,坐在车上我们还是很得意,因为我们可以不再紧张的驾驶它了,可以安然的阅尽田间春色了。
从春夏之交,渠坝上开始长出青草时,一有空闲,我就被父亲安排着在渠坝上放着吃草。放骡子的时候,众多牛虻在骡子身上吸血,骡子还算长的棕毛尾巴根本不能全面甩及。前半身和肚皮底下,密密麻麻爬满牛虻。看见骡子急速地从两后腿间抽甩尾巴,却不达目标,我心疼心恨交织心头。空闲之时,我会拿着蝇拍为骡子打牛虻。在我拍打骡子身上的牛虻时,这头骡子很安心很放心,似乎知道我在帮助它清除害虫。
夏秋之际,我和父亲有个任务就是为骡子割青草。自行车后座带回很大一捆青草,傍晚时候,偶尔用铡刀,把青草铡短剁碎。为了骡子能吃好,我身体累着,却是心甘情愿。每天的早晨,父亲还要把骡子拉出去,在渠坝上吃含有露水的青草。骡子不常使用时,骡子的蹄子就会长长,父亲还要不时的给牲口铲蹄。
给骡子出圈,是我常做的体力活。那个时候,大约是从骡子进到我家以后,每到一个月左右,骡子圈中就堆满粪便。我和哥哥每月定期清理圈中粪土当做农家肥料。拉回净土在圈舍里撒上,有时再敷一层草木灰,让它舒舒服服的在圈舍里待着。在上大学的期间我每次回家,也都要给它清理圈舍。
农活休憩时,父亲就把骡子从圈里放出来,老家的院落里,经常看到这头骡子跑来跑去。我也会给骡子添加草料。看着它静静地吃着,走近它抚摸着它的身体,它不时摆动的头,有时还去碰触它那敏感的耳朵,它也一点不闹腾,像是一个温顺的伙伴,这使得我和它之间相互产生了好感。有的时候我还走过去用双手罩住它的双眼,也不会摇头,表达着我对它的喜悦之情。
在农家生活的那个的日子总是感觉过的很慢很慢,因为经常要和骡子在田间地头干农活。农家人的劳累也只有经历过农活的人体能体会,我的记忆行走在少年时代的边缘,总是能嗅到泥土的清香。那时家里人多地多,我的许多周末和暑假都是在田间地头度过的!在暑假的割麦时节,傍晚干完活往回走时,总觉得那段路很长很长,而现在,很多的城里人却把乡村农活体验当做周末休闲的体验。
几年以后,哥哥和我相继考上了大学。父母都很激动万分,虽然依然辛苦劳累,但内心的自豪是掩盖不住的。我们弟兄几个都能考上大学,这在我们整个村子甚至乡里都是个奇迹。这意味我们能跳出农家田间地头,不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重复父母的生活走下去。当然让我们上大学对父母来说需要付出更多的体力,对这头骡子来说,也需要更多的去下地干活。
大学毕业工作以后很长时间,每次回家父母家,看见它依然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就想起当初它让我们弟兄所受的苦难,不过每当它看见我们时,经常摇着头有情意的叫着,我也会走过去摸摸它的脑袋。而且,它好像一直就是那样一副精神有气质的样子,一直就那样。
这头骡子倾注了少年时代的我太多爱心和辛劳,我爱这头骡子,如同当今城里人爱护他们的宠物小猫小狗一样。
后来有一次回父母家,突然发现它不见了,问母亲,母亲说买了。因为它老了,而且那时家里已经有四轮拖拉机,那头骡子失去了它的价值,而且喂养它也是父母的一个负担。直到每当在老家的院子看见那辆闲置很久的铁制胶车,就自然想到那头骡子。如果它还在,年龄也应该有30岁了。现在回到农村,也很难少看见有谁家再使用骡子干农活了。
有的时候,偶然会在梦中看到老家的院落,老家院落里也能多次梦见过这头骡子。这头骡子伴随着我的整个青少年成长时期,一直到我三十岁以后,我还能不时的看到它。这头骡子使我学会了传统的农耕知识,使我在实践中明白了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化。在一个人独处时,我反观自己,总觉得自己从上大学到工作,再到首府城市安家落户,我都是一个过客。我可能在外在形式上脱离了农村,其实我的内心从未脱离农村,那是我的根本。
有几次,在旅游景点,看见拉车供游人乘坐的“驴的”,其中有深褐色骡子,我就感觉特别像老家的那头骡子。我激动地、急切地给儿子说老家那头骡子的故事。在擦身错过骡子之后,我还不舍地回头看着那头骡子,拍张相片以作怀念。
近十年,老家的宅基地因为城镇化,已经被征地拆迁,父母被安置在县城附近的楼上了。老家没有了,成为回不去的记忆了。骡子也早已不在,骡子经常跑来跑去的院落不在了。。。我曾多次返回老家的原址停留在那里,想想当时生活的情景,感叹当年……老家的一切,骡子的一切,已在历史的长河中渐渐淹没和遗忘。
如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悄悄远去。只是,在夜雨中翻开这些照片,当初父亲和我犁地的背影,那头骡子套上的驾子车,骡子长长的尾巴,我站在它身后磨地的情形,却依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上周回家,父母说村上要进行土地确权。他们担心因为征地拆迁而缴纳的养老保险会因为土地确权被取消城镇养老保险资格。我说不会取消,只是年迈的他们已经基本不能再从事田间劳动了,土地确权以后他们承包的土地能被转包吗?
回顾自己走过的路,我能意识到:人总是被决定,被大时代决定。身处于改革开放的40年中,我们的命运和前进的方向也一直在这个大的时代背景中,选择、前进、努力。回想起来,人生的分水岭总有那么几个,每一次的分水岭都是处于时代的变革中。顺应时代的变革潮流,才能让自己不迷茫。
一转眼,我们将要走过2018年,距离那时的单干四十年就要过去,四十年了,农村已经变得不像农村了,老家也在记忆中追忆。乡村振兴的梦想什么时候能变成蓝图呢?
住在父母家,夜深人静时,写了几句闲散话语:不闻农家鸡鸣,也无田地冰雪。乡音依然,乡愁驻心间。还想年少过年,还想青春时光,白发徒增,百年变局中。换了人间,流失岁月,旧貌还在昨天。
以此纪念农村四十年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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