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梨很生气

老梨不姓梨，而姓张，叫张东北。因为在后山种了一片梨树，也不知是土好还是梨的品种好，结的梨子又大又甜，远近闻名，人们都爱买他的梨。

老梨也不老，三十几岁，左近几十里在山坡上种梨卖梨的人不在少数，只有老梨的梨老，他不像别人一样，梨长的差不多了，不管黄不黄都摘下来，而他一定要等梨黄透了、熟透了才摘，可是梨树多，往往所有的梨一夜就黄了，他又来不及摘，好多梨子都老掉到地上，所以，老梨的梨都老了，人们就都叫他老梨。

老梨脾气不好，爱生气。听他家里人说是当兵回来以后才变成这样的。在部队的时候，老梨是班长，步枪打靶打的最准，五公里越野跑的最快，手榴弹扔的最远，是标兵班长，对待班里的战士更是没得说，有一次他班里一个新兵因为想家训练状态不好，总是落后，他便偷偷给他买了一张电话卡，这样他每天可以给家里打电话。可没想到，没过多久，老梨被人举报了，部队有铁的纪律，老梨挨了处分，没能留在部队，士官期满就灰溜溜的回了老家。

回家后老梨消沉了好一阵子，在老家的山坡种起了梨树。直到他种的梨树结出了梨子，他才慢慢有了笑脸，不过脾气依然暴躁，像倒在大片干草上的酒精，不仅遇火就着，着起来还没完没了。

后来，一次战友聚会上，一个老梨的老战友说漏了嘴，这他才知道，原来那时候是那个新兵举报了他，新兵因为老爸突然生病，家里急用钱，收了另一个班长的钱，才举报了老梨，而后来那个班长留在了部队。老梨听了以后很生气，牙齿咬的吱吱响，拳头攥的邦邦硬，借着酒劲，他一下子拍翻了桌子，站起来说：王八蛋！家里有困难跟我说我啊，我是他班长，我也不会见死不救不给他钱，老子最讨厌把我不当好人的人，王八蛋，明天老子就去看看他爸！

去年，老梨的梨被偷了。梨子熟透的第二天，老梨懒洋洋的去摘梨子，发现梨树林东边整整三棵梨树上的梨被人偷的一干二净。老梨很生气，却没有声张，他照例从西边哼着歌摘梨，摘了四颗树便鸣金收兵，回家看电视，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晚上，老梨拿着手电铁锹窝在梨树林边上的土坑里，想等待进入包围圈的敌军一样静静地趴着。果然，12点刚一过，贼又来了，老梨一个鱼跃冲了过去，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在当地。借着手电筒的光，老梨看清楚是村东老笨。老梨很生气：老笨啊老笨，你还真笨，偷梨逮着三棵树偷，都偷秃了！昨天刚偷今天你还来！老笨腿有些残疾，此时更是瘫坐在地：老梨，啊不，梨哥，再不偷就掉地上了，我娘嗓子不好，老得喝梨水……老梨不等他说完，举起碗大的拳头悬在半空，半天，变成巴掌拍在老笨的肩膀上：妈的，偷还偷出理了，滚！

第二天，老笨家的门口放了整整三箱梨和三箱梨罐头，上面贴了个纸条，两行整齐的楷体：老子不缺梨，但你也不能偷！

这天，儿子小梨的学校要开家长会，老梨有些紧张，因为老梨在家长会上有个任务：读小梨的作文。

老梨的农村自建房里，小梨住二楼，老梨住一楼。老梨收拾妥当后走到楼梯口向楼上喊：

小混蛋，你爹去给你开家长会了，你自己在家做作业，听到没！

小梨：别过去，在这等他！

老梨：什么？家长会不去学校开吗？

小梨：擦，告诉你别去，等死吧！

老梨：小混蛋！你说啥，看我不揍你！

小梨：别别别，别打我，我还没打完药。

老梨：你咋啦，吃啥药，不舒服吗？到底用不用去学校开家长会？

小梨：快过来！快过来！我在二楼，没血了，我快死了，快来救我！

老梨心里一惊，赶忙冲上楼，小梨半窝在床上，手里拿着手机，正紧张的在屏幕上划着。忽然他一下把手机摔到腿上：妈的，让你快点来救我，死了吧！

老梨走到近前，抢过手机，画面里一个穿着红蓝色超短裙，带着黑色头盔，拿着AK47的姑娘正在极速向一辆敞篷北京212狂奔。老梨把手机扔还给他，抬头冷冷的看着小梨：你不是说你死了吗？咋还没死，要不要我帮忙啊？小梨清楚的感觉到老梨的愤怒，咧开嘴嘿嘿的笑：这手机是我妈给我买的，不要白不要，要不……要不我先借你玩儿两天？老梨二话不说，抄起小梨玩具箱里的一把塑料AK47向小梨砸去，小梨就像一个老兵油子，一面穿梭于房间的角落或者开阔地，一面高声求饶：爹，家长会要开了，你该跑毒啦！

我的爸爸叫老梨，老头的老，吃梨的梨，其实他本名不叫老梨，叫啥我好像给忘了，不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梨很生气。

站在讲台上的老梨用左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尴尬的笑了笑，继续读。

老梨生气的借口有很多，像个万花筒，花花绿绿的。送我上学的路上，他看到有走路的叔叔闯红灯，他很生气，就去阻止人家；在公共汽车上，有的年轻人不给老人让座，他很生气，就硬把人家拽起来让座；路上有人乱丢垃圾，他还很生气，不管多远都要一个箭步冲上去强迫人家把垃圾捡起来，一个箭步追不上就几个或者几十个箭步，只有一次他冲了三个箭步后就放弃了，因为乱丢垃圾的人坐在飞驰的小轿车上。因为这些他生气的事情，他跟别人打过很多次架，确切地说最后都变成了他打别人，因为他以前是个军人，不仅奔跑迅速体格健壮还理直气壮气势如虹。

有的时候，爸爸还会因为惩治了坏人而被警察叔叔请到派出所喝茶，或者谈笑风生，当然这是他告诉我的，他应该不会骗我。

在他所有惩治过的人之中，次数第二多的是妈妈，有时候我想，妈妈一定很可怜，一定是因为爸爸总生气而被气走的。我之所以没有跟着妈妈一起走，不是因为我喜欢爸爸生气，而是因为妈妈旁边的王叔叔身上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妈妈说是香香的香水，可我总觉得爸爸种的梨的味道更香甜。

在他所有惩治过的人之中，次数最多的当然是我了，而且，妈妈已经走了，我的冠军宝座更加无人撼动。

我曾经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让他很生气，比如我拆掉了他之前用的手机，我折断了他心爱的鱼竿，我还把他没洗的内裤扔到隔壁李阿姨的院子里……对于这些行为，我经常在夜里觉得深深的自责和忏悔，但我并没有把停止气他写进我的年度目标计划里，因为爸爸虽然很生气，但打我的时候实在是一点也不疼，在我和爸爸的战斗里，吃鸡的总是我。

截至目前，我对我的爸爸老梨还算满意，他的表现嘛，如果不生气的话可以勉强及格。他只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次带上我就吱吱响，他的手机屏幕的裂痕就像菊花一样密集绽放，他那件万年不变的蓝衬衫口袋里的钱往往只够买一支冰棍，还是最便宜的那种。

每次他把我送到学校，老师和其他家长看他的眼神总是怪怪的。直到上个星期上完语文课我才学会用词语形容那些眼神，叫“轻蔑”，或者“怜悯”。可我不止学了这两个词，我还学会了一个词，叫“崇拜”，我想，每次爸爸对别人生气的时候我看爸爸的眼神就叫做“崇拜”。不过不止这些，我还学了很多词，正直、善良、天真、执着、帅气还有炫酷，这些词还都蛮适合他的。

我没跟老梨说过我爱你，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才算爱，或者有多爱，但我知道，我想和他在一起。

老梨读完了作文，现在讲台上没动，好像有眼泪掉了下来。

老梨抬头看到教室里台下的家长们都在鼓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气的猛地拍了一下讲台：他娘的，居然敢叫我老梨！然后一边挠头一边冲出教室：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