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兰州的马里,是我的朋友。
马里趁着二十一世纪前夜匆忙地完成了人生的前三十年。吃下了一大钵煮给自己的拉面,盖了两个荷包蛋,呼噜噜吃完了拉面后的马里,打了一声长长的饱嗝,算是给前三十年做了一个勉为其难的剧终通告。接下来,他知道他会拉泡屎,代表着三十年后的人生的开幕,连同对二十一世纪的迎接。
(二)
黄河上游有我丢弃多年的尸骨。
我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夜喝下了父亲酿下的高粱酒,父亲用尽一生不起眼的命酿了一坛子苦酒,坏掉的高粱充斥着霉菌的味道和着父亲汗液----又黏又苦。我一口气喝完了整坛子的苦酒,肚子里长出火辣辣的仙人掌,流出苦涩的汁液。接下来,我要离开父亲,往黄河上游的地方走,去找回我那遗失的骸骨。
(三)
兰州的马里,是三十年前从兰州河捡来的弃儿,捡起他的女人说那是京城的白面知青和对岸的汉子下在高粱地里的野种。知青后来都一批批的回了城,对岸和河这边后来划进了一个区。那是马里长大后的事,吃羊奶长大的马里,小时候满身挂着羊骚味儿,从东家到西家,混得肚子不瘪便是人生最痛快的大事,至于爹娘,给饭吃的就是爹,给布穿的就是娘。
马里此人不一般,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人生来历不明,荒诞偶然。
粮食是马里的命。饱腹是马里的感情。所以,马里的生命连同灵魂都从属于腹胃。不需要娱乐,当然也不需要女人。马里活的如此简单不俗,三十年里没做过多余的一个梦,三十年里没想过女人。
(四)
父亲说我出生时,他从地里背回最后一垛麦子,那是个丰收的年份,他把麦子卸在窗下,就听见尖利的哭声从窗子里传出,堆成垛的麦子一颗颗从穗子上震落下来。
父亲习惯把我养在土地上。我的指缝间和嘴巴里都混杂着泥土。
我是让父亲快乐起来的人。认字,读书,写诗。父亲酿那坛高粱酒的时候,等于在给我备下嫁衣,我在那时写下了人生中最无题的诗,也是我一生最残酷的自我戕害。解读父亲,和父亲的麦子,使得真相大白,绝望,孤独,荒凉母题的迸出坏了父亲的整坛酒。
(五)
八八年起,马里成了兰州河(现在统称黄河了)正式的清理工人,负责起这段水域的垃圾清理,九十年代前,兰州河里还没有那么多东西要捞,偶然有不值钱的半截子木头也很快被那些聪明人捞回家了,马里实在没有太多的活计,划了城区后,兰州河的白色污染多了起来,这是新兴的词汇,连着环境治理,黄河护源的口号一起生出来的。
马里在九九年的末梢还从黄河捞起了一车花花绿绿的塑料产物,这时的兰州城已经有了“低苦艾”的前身——那是叫做“唇锈”,黄河味儿的摇滚有了家。
黄河成了马里的习惯。不再饿肚子的新时代,马里的命不再是长在悬崖的树,让肚子时刻鼓起来的拉面让命也一起狠狠地扎了根。马里少了与饥饿斗争的标签,总算让黄河做了习惯,才使其不至于单调的形同虚设。黄河是马里的习惯,是马里的过了饥荒年代后的命,也是马里的不生孩子的女人。
(六)
我要到黄河上游去。
我对父亲说,我要在出嫁前赶到黄河上游去,我要去见重要的人。
其实,事实是,我欺瞒了父亲,我去黄河上游不是为着去见谁,只是,不能不去。父亲的麦子给了我荒唐的命题。喝完这坛酒,你就要嫁做人妇——父亲说,堂堂正正地去给你的男人生孩子。我不甘心这样裸露的命运,也不愿绝望的必然发生。所以,我要出发向黄河上游去,去找回我多年前遗失在那里的骸骨,找回我原始的模样和命运。
(七)
在兰州。
有个女人在河边坐了几天了。
马里含糊其辞,不能够准确的回答出女人的追问。他打捞过死猪,死羊,甚至在九八年还捞到过一个不过月的婴儿的尸体,那也是被牵出了一桩大案子,关于背叛和复仇的纠葛。不过,马里只是负责捞起死尸而已。其他的从来无法和他扯上关系,也进不了他脱俗的心。成不了心事,就像成不了用来喧嚣的新闻一样。可是,自从这些天河边的那个女人出现后,马里的命开始有些颤颤巍巍。前三十年,马里没做过贼,后三十年甚至于更长,也不会加入杀人放火的勾当。那个女人睿智的眼神里藏不住绝望和荒凉,她盯着马里的活计,便看透了他前三十年的全部命运。她在向他寻一样东西,一样甚是荒唐的东西,她说那是用羊皮包扎起来的,或许,可能,大概,还是活的也不一定,不过她又否定了自己的话,是死的,对,是一捆,不长不短的几根,她确定了,用手比划给马里看。安静的马里感到一阵阵的惶恐,他的记忆像习惯一般好得出奇,前三十年的事就像刚刚发生过一般,他确定了自己没有捞到过那样的东西。可是,他自然地,天然地,习惯地,迅速地,对那个女人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那是一种含糊不清的感情,直接发源于肉体而非心灵。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事,他突然记起好多片段,比如他以前以前,很久以前,还是喝羊奶的那个时候,有一天他睡在捡回他的阿妈的怀里,头顶着阿妈干瘪的乳房。他还有一种罪恶感,对那个女人,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对她撒过一个弥天大谎。
(八)
在兰州。
我在黄河岸边坐了好几天了。
是什么让我往这个经纬度走,我自己也不能解释的清楚。仿佛冥冥中,本来就该往这走,我是一路插着耳机北上的,耳机里不断循环播放着低苦艾乐队的“兰州兰州”、“黄河上游”、“不叫鸟”。九九年后,这里的城区据说就经过了重新规划,黄河沉默了许多。我是在那边看到那个男人的,我一点都不惊讶,甚至于在意识里,我知道在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只是不知道那是好的还是坏的事。我知道我会见到一个叫马里的男人,年纪不下三十,是个极脱俗的不一般的人。我会向他寻求线索,兴许就是我找到骸骨的源头。马里其人,正如我一开始说的那样,是个极其不一般的人,我知道他的沉默的暗示,他知道我的荒凉和绝望。可是,他就那样一言不发,让我隐隐作痛,我明知那哑口背后的千言万语惊涛骇浪,可是他不会说,他不会说出来,他不会吐出任何一个字眼,他让那些话语都沉睡在幽谷,他让我捕捉到一切亦是一无所获。我对其有一种说不清的感情,是憎恨?是愧疚,是诅咒?是怜悯。我突然很像一个怀孕的女人,对肚子里的那个生命物的恐惧和欢喜交杂,含糊不清。既慈爱又罪恶的情感。
(九)
来自兰州的阿妈的记忆:
六九年那会儿,粮食还是被急需的时候。那个半夜里儿子一头汗跑回家抖着腿子插上门扑通跪倒老母脚下,跳河了,跳河了,尕女子跳了。
那是一个孽债。儿子上了的那个女知青在对岸的高粱地里下了一个男婴后,一头扎进了兰州河。后来,组织上批的是私自潜逃回城,并借此为反面教材整个知青队伍做了三晚的思想教育大会。只有阿妈知道罪孽已犯下。为着还债,她挺过了饥荒,活过了两个世纪的交接。留下的崽被阿妈含怨含疚地养大,取名马里。阿妈说那是河边捡回的野种。对别人这样说,对马里也这样说。阿妈喂不起马里饭的时候,就赶他去向邻里讨粮食,后来干脆到河对岸去讨口粮。马里活到了三十,阿妈还是不死,她越来越老,可是,死亡就是迟迟不走进她的身体,阎王留着我还是为着还债呢,她总是在河边默默对黄河说,对自己说。
(十)
来自阿妈生前的最后一段记忆:
“那个年轻女人来河边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死期要到了。我认得六九年那个女知青,她的模样儿,也是那样的大眼睛,不笑,那个年轻女人用那双不笑的大眼睛盯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她。我那短命子早年就从黄河漂流走了,应该早也淹死在黄河里,她一定是因为这样,才回来寻我,她不会是来找回她的种的,她肯定不是;她早年丧命在黄河里,过了三十多年,变成这样的模样来。我早说过,我是要等到她的,我终是要等到她来看着我老死的。”
(十一)
阿妈死了。
阿妈总会死的。马里一点儿不奇怪也不惊慌,阿妈太老了,现在她死就像从黄河日日打捞垃圾一样普通而不用大惊下怪的事。明明没有见证太多的所谓的沧桑,马里的命里却这般泰然。
(十二)
我在兰州停留了十天以上,看遍了黄河的沉默。最后一天我去听了那个摇滚乐队在城里的酒吧里的现场。那个长发男人唱着黄河,唱着兰州,木吉他发出呜鸣。
最后一次见马里的时候。他卖力地把一件件旧的红漆柜子,像嫁妆模样的箱柜往垃圾车上装。“我阿妈死了,这是我阿妈的东西”,这是兰州的马里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因为,在这之后,我就离开了兰州,并且以后再也没有去过。我记得从马里的眼睛里捕捉到亲切的友情时我便放心了我骸骨的命运,也再不苦苦去寻觅绝望的母题。
(十三)
我在兰州也有个朋友,他叫马里——我对朋友们这样说的,在后来。是我回到父亲身边的时候,我做了让父亲真正快乐的人——从兰州回来之后。
父亲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那年从兰州回来的女儿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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