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发小给我发来知乎的一条链接,是关于一个14岁的女孩杀死自己弟弟的讨论。
“你知道吗,当年我也无数次想把他杀死”
那时候,发小阿春的家,离我家不到三百米。阿春有一个姐姐,比她大八岁。八年后阿春父母盖起了自己的第一个小房子,在某个深夜阿春的生命由一精一卵不小心碰撞而生。
“一个女娃能干成什么事情?”许多个傍晚,阿春母亲都坐在巷口和其他的母亲们说起这句话。
于是在阿春两岁那年春天,弟弟在全家人的期待中出现。取名小耀,意为光宗耀祖。
小耀出生在在阿春生日的前三天。七岁时的阿春吃上第一块蛋糕,是弟弟哭着喊着要买蛋糕后剩下的一小块。阿春小心翼翼舔了一口留到她生日那天,拿来与我分享时,蛋糕已经酸了,她抓着叉子再喂给我,我摇摇头不吃,阿春犹豫了一下“那我都吃了哦!”,我抬起手想打掉她的蛋糕,又轻轻放下。阿春吃得很满足。
阿春家为了盖上那座房子欠了一大笔债,阿春姐姐高中上了一年后就退学去到外省工作,每个月都会寄回来一小部分钱。
我和阿春上了小学,三年级后小耀也开始读小学,后来的三年,阿春几乎每天早上都得迟到。我在阿春家楼下叫她时,阿春总是从窗户透出一个小脑袋“我弟弟还没好呢”。班主任站在门口张开画得血红的嘴,对阿春破口大骂,而阿春从来不会抬头解释一句,她耷拉脑袋,两只手在紧握在一起,指甲陷进肉里,“血会不会从她的手背喷出来,和被扎破的水气球一样”我在讲台下盯着阿春。谁都知道那是她弟弟害得她迟到,三年级前的阿春永远是第一个到教室的。班主任也知道,只是阿春父母从来只给小耀的班主任笑盈盈地送去红包。
六年级毕业时候,班上举行最后的毕业礼,阿春姐姐买了一条粉色纱裙给她。阿春把裙子塞进三层的塑料袋里再装进了书包,她带去过我家,她穿上裙对着镜子转了好几圈,“阿春真好看,像个芭比娃娃”镜子里的阿春难得挺胸抬头,自信不已。这是阿春的第一条裙子,她一直穿着姐姐留下的衣服,许多男同学在她背后嘲笑她是“破烂女孩”阿春不懂如何停止他们的嘲笑,她常常低着头脸色通红地从那群男同学前面走过,指甲掐在手背上。
我和他们打过好几架,一大早发育起来的我比他们高了半个脑袋,骑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给阿春道歉。可那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仗义出手,并不会使阿春的处境有任何改变。
毕业礼那天,阿春是哭着来找我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春哭。班主任唾沫星子喷她一脸时她没哭,男生骂她“破烂女孩”她没哭,小耀偷走她零花钱诬陷她时她没哭,她爸妈把扁担毫无缘由地打在她身上时她没哭。可那天我记得她哭得血丝布满了眼睛,她拉着我的手让我打开包了三层的塑料袋,那个时候我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裙子的下摆被小耀偷偷烧了两个脑袋大的窟窿,剩下的粉色纱布在风里无力飘动.“难怪他今早上走过我家门口笑得那么欢,我帮你揍死他去!”阿春扯住了我的衣袖,摇摇头。
那天的毕业礼我们俩没去,沿着镇上的小河走了一路,我把存了许久的零花钱掏出来买了个草莓蛋糕,蛋糕很甜,上面铺上了几颗草莓。我们在河边把剩的最后一棵草莓埋起来,期待来年春天长出一株草莓树。实际上,那颗草莓只会在土里慢慢腐烂,和阿春被一点点毁掉的尊严,和不快乐的童年,在土地里发霉,被蚯蚓慢慢啃食,消失不见。
初中我们在一个学校不同班级。阿春不再需要带着她的弟弟走,每天做完早饭就到学校,一直在全校前十。初二那年,阿春姐姐嫁给了当地一个开厂子的老板,方脸大眼睛,看起来很是严肃,对阿春姐姐却格外温柔。阿春父母也很开心,阿春母亲坐在巷口一脸骄傲“大女儿嫁得好阿,二女儿要也能嫁个有钱人,我家小耀娶老婆的钱就不愁了”
初中毕业阿春考得很好,足够进当地最好的高中。可是好几个夜里,我在家里听见阿春父亲大声吼着“哪里有钱给你读书,读书有什么用!?不如尽早出去打工像你姐一样找个人嫁了!”。我猜那个时候的阿春一定像往常一样在一旁耷拉着脑袋掐手背,一声不吭接受着这一切。
“阿春,你为什么不逃走呢,在某个晚上,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把钱都拿走,买一张火车票去没人认识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放学路上,我时常会这样对阿春讲,阿春总是慢慢的摇头,慢慢的回答“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你和姐姐了,现在......现在还不可以”
那年暑假,阿春的姐姐回来了。像当时带给阿春粉色纱裙一样给她带来了高中的学费,阿春躲在房间里听阿春父母和姐姐的谈话,最终阿春父母同意了阿春去上高中,前提是这三年的一切费用都由姐姐承担。
阿春和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高一的暑假假末。阿春姐姐在前一年冬天生了个女儿,暑假让阿春去帮忙照顾,小耀原来大吵大闹着也要去城里玩,一听是要去照顾小孩就不再吭声了。阿春很乐意,这两个月可能是她最轻松的两个月了吧,白天照顾一下小外甥女,晚上和姐姐姐夫围坐在一起,听他们聊天谈工作,有大把的时间一个人看书学习,偶尔晚起也不会有责骂声。
高中三年阿春依然很努力,她在最好的高中的重点班,我在另外一个学校。要不是还可以闯进她家里拼命拖着她出来透透气,很怕她会猝死在课本上。已经没人会说她是“破烂女孩”了,姐姐会常买些新衣服给她,即使是姐姐不穿了的也会细心地把衣服重新改一下,适合阿春穿上。阿春很瘦,感觉一阵风就会把她骨头吹散架。
离高考前一个月阿春晕倒在学校里。正是班主任的课,阿春的同桌和班主任很快把她送进了医院,班主任是一位快五十岁的女教师,独自承担了大大小小的费用处理好一切后阿春母亲才赶来。那时阿春已经醒了,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和低血糖。班主任和阿春母亲在走廊聊了许久,大意是说阿春是个好苗子,平常多补充点营养。可那天晚上阿春父亲大声骂阿春不过是个赔钱货的声音震得地板咚咚响。
小耀在一旁助威,他要买游戏机的钱因为阿春泡汤了。
我趴在窗户上见着阿春家的黄色灯泡摇摇晃晃“阿春会不会像那个玻璃灯泡,被她爸一拳打碎在水泥地上”
高考前一个星期,在回家路上遇见她。她大概是在背单词,我跟在后面走了很久,她也没有发现,勾着背走得很缓慢像一个老婆婆。前面是将落的夕阳,火红一片,照在阿春头发上,纤细的影子在地面上拉长。“你一定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我在她背后暗自低语。快到家时喊了一声“阿春!”,她转过来,疲倦的神情把我吓了一跳,“诶!”她挥了挥手,眼里充满笑意。
高考一结束,阿春就拜托姐姐帮她找了一份暑假工做,她的痛苦并不会结束,在她完全离开这个家庭之前。
阿春做的很卖力,她笑着跟我说“那个老板给我多加了许多工资呢”,笨蛋阿春干了两个人的活才拿到一份完整的工资。她拿到工资后买了一个草莓蛋糕带到我家来,我们坐在竹席上吹着凉风把蛋糕吃完。“我知道我要是不自己赚钱我就读不了大学了,姐姐不可能一直养着我。如果不读书我做什么呢?嫁人生子?我不想要过这样的生活,我是要离开这里的,有多远走多远”
那是长大后的我们第一次谈到未来,阿春并不胆小,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过怎样的人生。她只是在等,等一个最好的时候到来,等自己又能力离开让她痛苦的地方。阿春其实是一只还未完全长大的狮子,她尽力隐藏自己,却早已在脑海里想好了如何捕捉那些看似强大的猎物。
这是阿春考得最好的一次,全市第二。班主任把学校发给阿春的奖金悄悄地塞给她。这些钱加上阿春暑假赚的钱已经足够大学第一年的学费。填志愿那天晚上听见阿春和她父母的争吵声,听到阿春的声音时我把脖子伸出了窗外。那是压抑了十八年的阿春第一次对父母进行反抗,她撕心裂肺的吼着“我不想这样!我不!”阿春只想去离家远远的学校,她的成绩足够去到大城市谋求更好的生活,而阿春父母却想把她留在本市方便节假日给小耀补习功课。我不知道她是否还会一边反抗着一边把指甲陷进肉里,但是那晚终于有勇气为自己的想法怒吼的阿春一定很酷,酷毙了。
阿春最后如愿去到魔都的某所985,选择了她心仪的专业,我也在离魔都不远的一个城市,但是很少聚在一起,她要忙着学业,忙着实习,忙着做家教。上大学后的阿春都越来越开朗,不再弓着腰走路,不再怯怯的说话。拿了许多奖学金,一个人足够养活自己。
大二的寒假,阿春依旧在魔都打工没有回家,过年三倍工资,相比回家,她要满意许多。除夕阿春母亲打来电话告知家里出了意外,什么都没问的阿春当天夜里匆忙赶回家中。
到家后才知道姐夫工厂破产,姐姐一家已经窘迫不已。到家时小耀刚从网吧回来,这些年小耀跟着小混混们学会了吸烟,上网,打架。在当地最差的一所高中混日子,离高考还有半年,只有阿春父母天真的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可以考上最好的大学。姐姐想要从家里借些钱,让父母照顾一阵子女儿,自己去外地打工。被拒绝,阿春父母盘算着给儿子上大学娶老婆的钱,盘算着养一个外孙女得用多少钱,他们眼里的女儿都是别家的。那天晚上这个五口之家,这对只养了一个儿子的父母,开始和自己的女儿撕破脸皮,露出冷酷无情的爪牙。阿春牵着小外甥女站在家门口,昏黄的灯光下,听姐姐和父母这些年的利益纠葛,听姐姐的童年。阿春把头转过来,看着十米开外的我,她眼眶里亮晶晶一片,然后她拉着小外甥女走到我身旁,我蹲下来抱起外甥女,轻轻拍了一下阿春的肩膀。她跑了回去。门“哐嗵”一声关上了,我把小外甥女的耳朵捂住,十米外的碗的破碎,门板的撞击,阿春姐和她母亲的尖叫,四周左邻右舍们的议论纷纷……“太刺耳了”我抱着小外甥女跑到更远的地方。一个小时后阿春和她姐姐出来了,“阿春!”阿春牵着妆被哭花了的姐姐,眼神坚定倔强,就像那年她的姐姐牵着她去找小耀问裙子的事情一样。我松开外甥女的手,小家伙一下子扑进她妈妈的怀里。
她们走了,拖着两个行李箱,在夜色里相互依靠。
回到学校后才知道那天阿春回到了她姐姐家。隔天阿春留了很长一封信给姐姐和姐夫就回到了学校,再后来姐姐一家也来到魔都工作,重新开了一家小店,每天忙着生意的事,生活又逐渐有了起色。阿春当时写下的两千字的确是有用的。
大四时和阿春一起去到她的姐姐家,姐姐在魔都暂时租着一个房子,会炒一手好菜,姐夫每天照看着店子,生意繁忙。即便回不去当年开厂的光景,也足够在这个城市落脚。她们从那晚后再也没有回去,期间阿春母亲打来过几次电话,几近哭声的数落小耀最近的叛逆,小耀高中后就没有读书,成天混迹于网吧。到最后也就是一个目的,要钱。阿春姐把父母电话都拉黑了,而阿春心软,每次都背着姐姐悄悄把钱打过去,阿春让父母催促小耀自己去找份工作,可那边都只是含糊不清的答应着。
如今阿春也在魔都找到工作,还帮着姐姐的扩大了店面。姐妹俩去年回到家,拿走了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并表示小耀如果不自己踏踏实实工作赚钱,将不会给家里提供任何帮助。
阿春又发来一条消息“不过还好我没那么做,还好我熬过来了”
我笑了一下“是啊,还好你熬过来了,我就说嘛,你肯定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什么?”
“我的偶像阿春,在你看不见的背后,我可为你许过无数大大小小的祝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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