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来整理旧信。其中有一封,打开来,未着一字。只有一朵野菊骤然跌落掌心。
延着这个脉络,在随后的字里行间可成全一段年少的初开情窦,淡淡的,宛如夏日香气。
菊花躺在手心,她消瘦的枝茎仿已经失去重量。瓣也纷纷谢离,颤颤然沾在信封内壁上。只剩花蕊还有些厚度,当日的鹅黄模糊成烟色,散着干燥陈旧的气息。
这时回望当时的年龄,真是一个“轻”字了得。看什么都是轻的,蓝天白云,花草树木,眼神笑容,无一不是轻俏可悦,如梦如烟。我们写信,我念初一,她则念小学五年级。她住在我家楼上,日日照面嬉笑,却把故做严肃认真的话封在信里互递,把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弄得笔墨宛转。只因这年华尚轻盈得载不动愁怨呀。我们刚刚知道除了语文课本还有诗歌还有散文,真如一个明丽三月忽然开在眼前。在信里,我们涂鸦般地写一些似是而非的句子,一切如雾神秘如花锦蔟,有声有色!
她的来信真有意思,多是以现代诗或者长短句抒发别情。我也以诗以词回她。当然,那些词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因为只是注意句尾押韵,对于平仄,刚小学毕业的我们,想顾也顾不过来。
一剪梅
红杏枝头坠花香,轻沾罗裳,悄启轩窗。箫声入帘尽惆怅,酒痕衣上,唯面残阳。
秋园小径庭深深,华年暗换,柳房潇湘。独饮独酌醉几何? 梦里罗兰,诗中情长。
长相思
春水清,秋水清,汉沙宋土远飘零,离情流到今。
君亦吟,奴亦吟,断章别句吟未成,方知相忆深。
这些诗句多么稚气,又多么可爱!
有一次,一封信拆开,一页素笺上一个字也无,只在页眉上绘上一只蝴蝶。等到下一封信来,她才解释,我就像那只蝴蝶,在无言的秋色里,徘徊了整整一季。
又一次她用泛黄的宣纸写成信,说,我知你定会欢喜,这陈旧泛黄的信纸。否则我不会眼巴巴地问同桌求来,你一定会如我一般,喜欢这些微细而雅的事物……怎的不是?种花种菜,寻常饮水,岂单为了玩赏知味。这些往往是孩童时读不出来的,而潜意识却能在心中扎了根。而她的慧质,也是我慢慢长大些才读得明澈。
后来那信却也越写越沉重。无忧无虑的好时光是只能经过而不可重来的,唯只剩得无力的贪恋。她亦感到了为人的责任,人情的繁缛,追寻途中的披荆斩棘,并不总是诗和梦。
她在信里一些看似无心的话,便现出端倪:写信固然是一件浪漫的事,然即便写了浪漫的信,也不能改变一颗不浪漫的心。她甚至提醒我:已不再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千万别忘了,你的生活将会被青春改变。这些话,我当时无知无觉。只待今时再阅,才顿时惊心般地警醒。
秋天来临的时候,她的信里装来一枝野菊。我想起来我们共同喜悦的一篇散文《寄你一枝野梅》,她的心意都在,南方温暖长不出可人梅花,她亦从这细微至无意的事物中,体悟出一些难言的平淡和蕴藉。那时我独自走在校园的路上,遍地开满了紫菀。
我初三时,我们之间的通信骤然断裂。
寄你一枝野菊,连同一份离人的秋心不可言说。年华把某一个轻薄的秋天风干成缩影,尘封于世。只当我在忽然恋旧的午后,沿着这条线索,记忆轰然打开,我不呼唤那山,而山向我走来!
我一直没有倾心寻找她。幼年时便分离的两个人何尝非有说彼平生的需要,我也备足了自身的心性,对于什么该悉心敬畏,什么该淡而不化,什么该有意无意,亦有自身评衡的尺度。世间陪伴一程已足矣!往事的谢幕场中,当轻烟坠了地,这份安静得自私地留给自己。
只是在想,她在旧时回忆里追索时,想起我来,会不会也从一枝野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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