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文终于还是穿过马路,往家走了。她到了对面,冲我挥挥手,我正好瞥见她脑袋上方的红绿灯第21次变红。
我转身向南,往地铁站走去,步履轻快,竟然哼起歌来。用嘴唇抿着一支香烟点燃,掏出手机,眯着眼睛给雨文回了一条信息:“今晚很开心,你也是吧。”眼眶里出现了几滴眼泪,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烟熏的。我举头望去,夜色中,只看到了暗得像陈年血迹的小西天牌楼。
今天晚上约会的内容,是用学校发的音乐会票,请雨文看演出。领票的时候,我要了两张,在我旁边的山荣大呼小叫道:“你丫有情况啊!”我笑笑说:“这不就要有了么,真有情况了跟你说。”
演出地点在中山音乐堂。天安门广场西侧通往地铁站的向下台阶很滑,我很自然地搀扶着雨文,她也用力地反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臂。对于普通朋友的第一次约会来说,这个进展不算慢了。
第一次见到雨文,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10年代初的普通高校食堂不配有空调。在冷饮档口前,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飘然而来。
我扭头看去,个子挺高,1米65往上,长发披肩,但是发质很干。瘦,出奇的瘦,胳膊像筷子,腿像一双筷子。眼睛不大,但是和脸上其他同样精巧的五官很搭。她长得不像几年以后大行其道的网红美女,但是很美,很有味道。
连衣裙女孩当然能感到有人在打量她,扭头看向我。彼时,我甚至不会微笑。尽管如此,她还是看着我笑了。
当时我正沉迷于追求一个有男朋友的学姐,很快便把连衣裙女孩忘了。只记得有一天,我很难过,在校内上发了一条很丧的状态。不久有个不认识但是很眼熟的女孩回复道:“会好起来的。”我忙把身边的艾唯拉过来问,这女孩是不是咱们学院的。艾唯比我还不常上课,随口说道,不认识。
二
再遇到雨文的时候,天气已经凉爽起来了。
我和范容报了浪老师的课,讲梦与诗学。选课的只有二十多人而已,所以被安排在教学楼一间普通教室上课。第一次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一进门那一大列靠中后的位置,往前看去,有一道橘红色的身影,很熟悉。我觉得,她很像食堂那个女孩。
第二次上课的时候,范容留在宿舍打游戏。我自己来到教室里,看着橘红色的女孩专注地听讲。我趁老师不注意凑了过去,对她说:“同学,我没带笔,你能借我根笔吗?”
橘红色女孩很认真地看了看我,笑了,把笔递给我。这时候我也确定,她就是食堂那个女孩。后来我红着脸管她要了手机号。
那个时候,我接了个活,每周要去三里屯附近给一个法国大姐上中文课。从西三环的学校,到东三环的大姐家,一路上,总是给雨文发信息。当时我刚上大学不久,算是涉世未深,我竟然没有发现这位法国大姐的蹊跷。
首先,这位法国大姐中文说得很流利。据她自己说,她曾经在语言大学学了多年中文,只是有点外国人的腔调,所以想找一个说普通话没有口音的老师,带带她的口音;第二,她不但说得好,而且认识汉字。我们授课的内容,也基本就是读一些字、句,然后随便聊聊天,讲一讲这些字句的意思。
有一次,我问这位法国大姐,我可以抽烟么。她说希望我能去楼道抽烟,因为她戒烟了,如果闻见别人抽,自己也会想抽。从此,我每次课间休息的时候,都会去楼道抽一支烟。直到有一天,我回来的时候,只见法国大姐已经躺在我们上课那间书房的床上了。
我很尴尬,只能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她开口道:“这个床,真舒服”
就算涉世再潜,我也感觉到了她的暗示。因为我们是师范学校,所以在处理这种事上,我对自己还有些要求,何况我知道,万一今天……以后的课时费,就算是泡汤了。我愣了几秒钟,回道:“是啊,有句俗话,叫舒服不过倒着。躺着肯定比坐着舒服啊。”法国女孩说:“你要试一下么?”
“不了,你起来吧,咱们继续上课。”
多年以后,我经常把这件事当段子讲给新认识的朋友听,每次都能获得满堂喝彩。但是我每次讲的时候,都不会提起,当时我虽然没有女朋友,但是我知道,雨文也许很快就会和我在一起了。
听完音乐会后的几天,我给雨文发信息问她,梦和诗学什么时候考试。雨文回了我一个日期,我说坏了,那天要跟学校乐团演出。如果是当堂测验的话,恐怕我有点悬了。雨文平时回信息都是很温柔的,这一条只回了八个字“放弃演出,参加考试”。
我一愣,想了想没法向她解释,作为一个打击乐手,如果这个时候我说不去,是没有人能替我的。我心里小小的不舒服了一下,但是安慰自己道,雨文只是不知道,在乐团参加演出对我多么重要。
不过好在,雨文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好在,梦和诗学最后只需要在指定时间提交一篇论文,那天虽然我去演出了,但是让范容替我交了论文——雨文跟浪老师很熟悉,我隐约能感觉到,老师对于雨文的喜欢超越了对于一般女生的欣赏。不知为什么,我很回避这件事,所以也没有让雨文替我交论文。
三
快期末考试的时候,山荣叫我和他一起去跟甄虹吃饭。我本来不太想去的,因为山荣特别不能喝酒,“不喝正好,一杯就倒”。而且他找甄虹一起吃饭,多少有点想接近人家的意思——山荣是有女朋友的。
但很多时候,有原则架不住人无聊。
那天山荣没怎么喝酒,我喝多了。看着甄虹和山荣坐在我对面,虽然俩人什么也没干,但是我忽然生出了顾盼自怜、形单影只、形影相吊的寂寞之感。便给雨文发了信息:“我在学校对面的涮羊肉,喝多了,能来接我吗。”
之后我再也没看手机。人喝多了对时间是没有概念的,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次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了正在走廊上四处张望的雨文。棉服里面还是那件橘红色的毛衣。二话没说,我一把抱住了她。然后才很韩剧地告诉她:“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我当时没发现,雨文愣了一下,但是她同意了。
当天晚上,我和雨文去了学校边上的一家宾馆——这也是我在这所学校上学好多年,唯一一次去那里。其实艾唯跟雨文是同班同学,但是因为他上课太少了,所以不怎么认识雨文。后来艾唯知道了我们的事,问我那天晚上的情况,我说我喝多了,本来说去坐一晚上,结果变成了做一晚上。
那天晚上我记得雨文哭了,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觉得被我欺负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还没有和男朋友分手,包括之前给我发信息的时候,她一直都有男朋友。
四
很快,雨文正式跟她男朋友分手了。
那天,我和艾唯正在某机场生活区的大礼堂装舞台,雨文非要跟着来。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法国大姐的,问我什么时候能再给她上课。我说最近都比较忙,再约吧——那之后,我们之间再没有过联系。
雨文在回城的路上,给我看了一条短信,是她前男友发她的,意思是她是他的缪斯,他不能接受失去她的事实一类的。我那时候才隐约知道,这哥们是我们一个学校学画画的。俩人之前也很好,经常在他的画室里探讨艺术。
在我知道这些之后,仿佛是为了补偿我似的,雨文开始跟我在各种地方探讨人体科学,多年之后,我对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说,我很确定,我爱雨文,因为那个时候,我对她有一股,在哪儿都控制不住的欲望。
也正是因为这样,雨文在春节前意外怀孕了。
中间处理的流程很标准,做检查、借钱、找正规医院、做手术。手术做完那天,我把雨文送回她家休养。我心里总算有块石头落了地。那时候我机会什么家务都不会做,只能在饭馆打包了鸡汤给她送去。那天正好碰上她妈妈回家了,她妈妈还笑呵呵地说,这孩子就是懒,还麻烦你给她送一趟。
我心虚地笑着,应和着,想着雨文恢复以后,也许我们可以好好谈恋爱了。
春天很快就来了,我和艾唯从乐团抢来一项任务:去四川支教。我几乎没考虑就去了,只通知了我家里和雨文。
从这开始,我们一直在吵架,因为各种事吵架,从北京吵到四川,再吵回北京。终于在暮春的一个午后,她在电话里冲我喊道:“你不应该在我做完手术之后把我扔在北京自己去四川。”
我愣了一下,继续辩解,一直在强调,我确实想去,云云。
五
无休止的争吵一直持续到夏天。中间她去了国外旅游,说遇到了一个很有魅力的男孩,一类的,我除了吃飞醋什么也干不了。
某次,雨文约我去世纪坛看西方画展。她很喜欢这些,我却总是吃飞醋,并且借口看不懂地百般推脱。最后实在没办法,终于同意去了。
去的那天,我们又吵了起来。我气得把一瓶塑料瓶的农夫山泉摔漏在地上。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天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跟雨文面对面说话。
过了几天晚上,我接到雨文的电话,问我为什么还不找她和好,我说我和别人在一起了。那之后,我只是偶尔从她的豆瓣上看看她有什么动态没有,间或从我们共同的同学那里知道了她毕业去了香港读研,她曾经出过一两本书,她后来留在了香港,她后来找了个意大利男朋友,等等。
六
再见雨文的样子,是我结婚以后的事情了。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雨文的发小在朋友圈发了雨文的照片。我神色黯然。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给她的发小发微信:“麻烦帮我转达一下,我欠雨文一句对不起。”
不大一会,发小给我回说:“雨文知道了,让你过自己的生活就好了。”
我的生活。
讽刺的是,因为工作原因,我的生活需要经常去看各种展览,当然包括摄影展、画展,我还和一个北京籍的年轻画家混成了酒肉朋友。朋友也知道雨文的前男友——现在已经是他们这一代里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我的生活。前面提到的那些人,还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唯独没有了雨文。那些人基本上都出现在了我的婚礼上。结婚两年多,我跟妻子的感情不怎么和睦,无数次提到离婚。妻子生气的原因是我不会照顾她,她不觉得自己幸福。
那天争吵的时候,妻子还把卫生间门上的毛玻璃砸碎了。后来,蹲在地上扫玻璃的时候,我被扎了。这时候我才明白,一个人不戴手套去扫玻璃,可能会弄一手玻璃渣;一个人太爱自己,就没法爱别人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