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

头疼，可能是这两天没早起没读书也没跑步吧，也可能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始终不能爆发吧。心里越想越疼，越疼就越想哭。

时间是最公平的，无论你荒芜或者奋斗，岁月都会留下痕迹，在你的头发上，你的眼角，你的脊背。疾病是最无情的，我们拼尽一生的力量，贫穷或者富裕，都无法挽留一个至亲的人。

4.1日  周六  晴

依旧如往常，六点起床，七点十分到火车站。嗯，这大概是上大学以来第一次清明假期回家。归心似箭，我想奶奶，想躺在病房里已经一个多月的奶奶，想疼了我二十多年的奶奶。

做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到了北京。因为爸爸在医院照顾奶奶没有时间接我，所以又倒了两个小时的公交，终于到了家里。如常，妈妈炖了排骨，提前一天挖了半天的野菜做了我最爱吃的野菜馅的蒸饺。回家真好，老妈在真好。

吃了饭看了一下爷爷，买了些小西红柿，提子，羊角蜜，香蕉，就急忙去了医院。613，612，611，610，609，608，咦，607到了。视线还没由门牌号转移到病房，就听见奶奶的声音“这不是思颖么。”

我连忙进去，看了一眼奶奶差点红了眼眶。一个多月没见，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一个多月前125斤的体重，骤降到90斤。

奶奶说：“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吃饭了没，咋过来的啊，柜子里好多吃的呢，橘子火龙果什么的你自己拿。”

我应和着回答奶奶，看着她嘴角藏着的笑容，鼻子一酸，差点又红了眼。想到来医院前，爷爷的嘱咐，我一哭，老爸心里不舒服也哭，奶奶心软也得哭。连忙拿起买的小西红柿和提子，连忙出去给奶奶洗水果。

一面洗水果，一面逼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带动情绪，把开心的记忆留给奶奶。洗了一小盆，奶奶只吃了两颗提子，一个小西红柿。让我把香蕉带回去，说她不想吃也吃不了。

爸爸和大爷也在，奶奶那天气色特别好，隔壁床的爷爷说，大孙女回来了能不高兴么。

我扶着奶奶去厕所，奶奶一把甩开我说，不用你们扶着，谁扶着都不用，我自己能走呢。看着这个只到我肩膀的固执了一辈子的小老太太，我不敢想太多。不敢回忆过去，也不敢预想将来，怕不争气的眼泪流下来。

就说说笑笑，和爸爸奶奶说我小时候的事情，逗笑了一屋子的人，包括奶奶。奶奶说，我大孙女小时候可好哄了，给点吃的能吃一天不用人看着，众人哈哈笑。奶奶说，思颖小时候胖乎乎的，带着出去老有人围着看，众人笑。奶奶说，我们家这几个孙子孙女就我大孙女最仁义最可人疼，众人还是笑。我也笑，握了握奶奶瘦的只剩下骨头和皮的手，却又想哭。

下午奶奶说想出去透透风，依旧固执的不让任何人搀扶，我只能从背后用胳膊环着她，怕她会摔倒。

她说了很多话，语速很快很兴奋。她说，协和医院的医生可不是东西了，去了好几趟，来回来去检查都没查出毛病在哪。我笑着说，人家北京的大医院不是给您一个人看病啊，全国各地这么多人得一个一个的来是吧，别着急，您看您这走路说话都没问题的要是急，让那些卧病在床的咋办啊。

她说，你冬梅姑姑都说，那个医生可没有医德了，老拖着拖着，前两天严重的时候我差点就过去了。这两天一到三河医院，输了几瓶液立马就又能吃又能走了，过两天我琢磨着就能出院了让你爸爸他们赶紧上班不用老看着我，还是之前那医生不成。我说，对对对，医生也分好坏，这个不成换别的呗，现在挺好就成。但是没好利索之前，您就别瞎出主意了，回啥家啊，您儿子少挣两天钱没事。回家有医院舒服么，在医院呆俩星期好了得了。再者说，您不了解您儿子嘛，现在让我爸上班，他不放心您，老惦记着您开车出点啥事咋整啊。你要是心疼儿子就好好在医院呆着，啥时候医生说养好了再走别整那幺蛾子。

奶奶还在不停的说着，我听着听着心里却拧巴成了一团麻，揪的生疼。她不知道，协和医院的通知，很久之前就出来了，全家人只有她一个不知道；她不知道，她那“好”二儿子我叔变着方的想让她快点出院回家，他好上班挣钱，被爸爸妈妈和姑姑们拦回去了。

同病房的爷爷亲属说，妈妈过来了正在找我们俩。我和奶奶就回了病房，那里面热的让人头疼，闷的让正常人都上不来气。多少次姑姑们和爸爸说，让奶奶住单间病房。奶奶说，瞎折腾啥，挣点钱容易么，我在这病房挺好，还有人能陪我聊聊天。

回了病房，奶奶似乎就没有了刚刚的神采奕奕。虚弱的躺在床上，简单的说几句话聊聊天，偶尔还会漏出忍受疼痛的表情。晚上爸爸给奶奶送饭，菠菜，排骨，米饭，都是奶奶中午点的。到了晚上却有些吃不下去，只是吃菠菜，排骨勉为其难吃了一小块，米饭一口没动。整个人的状态，大不如中午我刚刚到医院的时候。

晚上回到家，妈妈说，大概是看见了她最想看到的人了吧。

4.2日  周日 晴  

还是在家里睡觉舒服，一个可以容纳你所有懒惰，所有矫情，所有拖延不作为的避风港。一个半月以来，第二次睡到八点才醒，第一次好像是在学校痛经到起不来床。

起床收拾了一下房间，这些日子，爸爸在医院照顾奶奶，妈妈又要起早挣钱，又要给奶奶送饭，来回跑，还要送妹妹上学，家里也是乱成一团糟。

本来想上午就去医院陪奶奶待会，老爸说中午他和我一起去，就往后延长了几个小时。今天是我叔叔值班，对于让这种把钱看的比妈还重的人照顾奶奶，老爸总也不放心，即使不是自己值班，一天总要跑好几趟。

因为生病奶奶嘴里总是苦的，吃什么都没味道。买了点蔬菜圈，虾条，呀土豆就和爸爸妹妹去了医院。一进病房，就感觉到整个人的状态大不如昨天，躺在床上十分虚弱。我叔说，奶奶早晨只吃了点鸡蛋糕，中午冲了杯豆奶，吃了一小口点心，其余什么也不吃。

爸爸叔叔出去呆着了，我坐在床头看着奶奶，今天她话很少。只有几句来回重复：“柜子里好多吃的，我不吃，你们自己拿吧。”我听的心酸，就不看奶奶，低头看手机。奶奶面前，我不能哭啊，不能哭。

呆了一小会，爷爷也来了，快八十岁的老头了，每天骑着小电动三轮上午过来，下午也过来。一进来听说奶奶状态又不好，眼圈立刻就红了，出去抽了根烟才回来。

可能是因为不舒服，本来就又瘦又小的奶奶，蜷在枕头的一侧，妈妈说大概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吧。呆到傍晚，刚刚输完液的奶奶似乎是疼痛减轻了，睡着了。

回家的时候，爷爷偷偷塞给我300块钱。我推辞，爷爷使劲拍了我一下说是我奶奶的意思，让我别废话了拿着钱快回家。

4.3日  周一 晴

又到了老爸去医院照顾奶奶，老爸起了一个大早就去了医院。我帮老妈打扫了一下房间，就也去了医院。

路上老妈给我发短信，说老爸一晚上没睡好，总做梦还说梦话，什么协和医院怎么怎么样。让我看着奶奶的时候让老爸休息一会儿。

其实我也做了一晚上梦，梦到我养的很长很长的头发被姥姥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剪成了短发，梦到我又哭又闹，和我妈说，我喜欢奶奶不喜欢姥姥。其实姥姥去世的早，我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姥姥，也是第一次梦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醒来还会对这个梦记忆这么深刻。想着想着就到了医院。

我刚刚进病房，爸爸和奶奶说，思颖下午就回去了。奶奶躺在床上，分明看到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只听见奶奶虚弱的说着什么，贴近一听才知道，她说家里厨房有好多小蛋糕，东屋有麻花，江米条，糖，牛奶什么的。让我去爷爷家里拿，路上吃。重复了好几遍，好几遍。

临床的家属一个阿姨问奶奶这两天身体怎么样了，奶奶说这两天不太好了，折腾了一晚上没睡着，也吃不进去东西。我听着，不敢看奶奶，只是低下头看手机。

我说，等输完液让我爸扶着你大厅溜达两圈透透气啊。奶奶摇摇头，老爸说今天身体太虚了，等好点再下床走动吧。

下午的火车，12点就得离开医院。和奶奶打了个招呼，奶奶还在提醒我让我去家里找爷爷拿吃的路上吃。我随口应了，就匆匆的离开了病房。

出了病房，眼睛已经不听话了，眼泪夺眶而出。可是我还不能哭，还要去看爷爷，不能让爷爷看到我哭，我一哭他就更不好受了。

到了爷爷家，爷爷连忙给我找各种吃的，找了半天也没把奶奶交代他的找齐。我说不用找了，没事，就三个半小时的火车吃不了啥东西。爷爷说，你奶奶不在我啥也找不到，家都不像个家了。一米七八高的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像个孩子，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却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他。

我提着一大包吃的回到家，妈妈打开门的那一刻，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特别怕，怕下次我再回家就找不到最疼我的奶奶了；怕路过村口的时候看到扎堆出来遛弯聊天的老太太时，再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怕再也听不到那个提醒我春捂秋冻，多穿点，到了学校好好学习别惹事的声音了。特别怕，特别怕。

奶奶这一辈子，没什么大本事。算计了一辈子，也傻了一辈子。我叔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又是个懦弱没什么本事的人。娶了我婶儿之后，什么都听我婶儿的。我奶奶怕我婶儿和叔离婚，什么都忍让什么都迁就她。我们家的男人好像都没什么主见，爷爷听奶奶的，我叔听我婶儿的，我爸听我奶奶的。所以这二十多年以来，都是我婶儿闹，我奶奶怕她就哄着她，房子，地，树，什么都给她好的。老爹实诚，也没计较过太多，一直委屈了我妈。

因为奶奶老家的房子值点钱，我婶和我叔一直想霸占房产，一再的逼迫奶奶。爷爷奶奶也觉得不能一直再偏袒不孝顺的小儿子就没同意，我婶大年初一都没有给奶奶拜年，还传言我爷爷奶奶死了她都不回家看一眼，传的全村都知道我们家出了这么一个恶媳妇。奶奶就是那天发的病，明明是气的，还要说俩媳妇都挺好。

我几乎是奶奶带大的，半个童年都和奶奶生活在一起，虽然我妈和奶奶之前有这儿一点小矛盾。但是我依旧理解奶奶，其实要是没有我婶，她会是全世界最好的婆婆。只不过她一直怕她，一直想通过对二儿子儿媳妇好希望他们能对自己也好。

结果偏袒了二十多年，奶奶住院一个多月，我婶儿从来没有来过医院看一眼。跑北京也是爸爸妈妈一直忙前忙后的，老妈虽然之前一直觉得爷爷奶奶不公平，但是一直也都没亏待过奶奶，跟着老爸跑来跑去。

我老爸为了照顾奶奶，挺早就请假不上班了。我叔却天天在我奶奶面前嘟囔着，少去一天少挣多少多少钱。老爹都快被他气死，奶奶没病的时候天天来哭穷，生病了需要人照顾人就开始说一天挣多少多少钱了。

奶奶不愿意麻烦儿子，听了我叔叔的话，嚷着回家养病，让爷爷照顾着，爸爸叔叔好安心上班。姑姑和爸爸听了，立刻就急了，让我奶奶安心在医院养病，儿子少挣两天钱没事。

我在学校听老妈说叔儿婶儿的所作所为气到爆炸，却什么也做不了。奶奶倾其一生的疼着护着偏袒着他的小儿子，不惜一再牺牲老爸的各种，伤了孝顺善良的爸爸妈妈，却也没能挽回叔叔婶儿，换来各种各样的伤心痛心。

她们说，像奶奶这种年龄得癌症，最多也就是活几个月，现在的情况来看，可能也就是两个星期。我总觉得是骗人的，嗯，一定是骗人的。

小时候吹过的牛逼还没有实现呢，奶奶还没有花到我挣得一分钱呢，我还没来得及孝顺她老人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