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1

 鱼子有个英雄梦，从小就有。

“鱼子，走啦走啦，去那个小教堂探险咯。”大白带着一波院里的小伙伴在楼下吆喝。

此刻的鱼子，正躺在自己不足七十平米的小小家中，享受的听隔壁小情侣的争吵声，楼下麦芽糖大爷的叫卖声，还有院子内小伙伴的嬉笑打骂，有时候啊，鱼子能这样躺着听一上午。

“快点啦鱼子！一会天要黑啦！”

“来啦来啦！绳子，手电筒，金箍棒……齐了！”鱼子翻身起来，带上自己的“工具”，飞快的下了楼。

“鱼子，记得少玩会回家吃饭啊！”鱼子的母亲站在窗口朝着那个飞奔而去的背影喊着。

“知道啦知道啦！”鱼子头也没回便带着小伙伴出了院子。

鱼子住的那条巷子深处，有个破败不堪的小教堂，听说里面画满了骷髅头，还有人真的撞到鬼了呢。鱼子早都想溜进去看看了，但大白一直吓唬她，你一个人去会被鬼附身的！后来，鱼子凭借自己的口才成功的说服了大白带着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去，还成立了探险小分队，鱼子当军师，大白当统帅。

“大白，快，想个拽酷炫的名字。”

“啊？那.....大鱼？”

“呀，你有没有点创意啊！”

“那叫什么？”

鱼子挠挠脑袋想了半天，败下阵来，“算了，叫大鱼小分帮吧！”

大白还是一脸认真，“好。听军师的！”

于是，当大鱼小分帮的十来个小屁孩浩浩荡荡的出现在小教堂前时，拿着金箍棒站在最前面的鱼子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神雕侠侣里的杨过，至于大白，就是那只雕。

“来来来，都站好了啊，害怕的抓着绳子，我和大白在最前面，大鱼小分帮，出发！”鱼子自动忽略掉大白微微发青的脸色，抓着他就走进了小教堂。

小教堂具体什么样鱼子也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还没走几步大白啊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的尖叫着跑出来，更令鱼子觉得气愤的是，她自己也跟着跑了出来……于是，儿时的英雄梦就这样破灭。

鱼子本来还策划了第二次探险，但跃跃欲试的鱼子最终被母亲拉住，“鱼子啊，我们就要搬家了，你不能那么任性了，要听话，知道没？”鱼子疑惑的看着母亲：“为什么要搬家啊，我不想搬家！哼！”母亲突然严厉起来，“鱼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鱼子眼泪汪汪的看着母亲，不明白平常温柔的母亲今天为什么这般容易发脾气。彼时鱼子还不知道父亲被骗负债累累的事，以为这只是母亲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唠叨，她亦不知道，从那时起，自己的人生就仿佛来了一个急转弯，还是极速漂移的那种。

鱼子真的搬家了。

临走前，大白带着院子里的小伙伴为鱼子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送仪式，“鱼子，我们还去小教堂吗？”“去啊，为什么不去！都怪你，针眼儿大的胆子还敢问，等着哈，待本女侠下次出关，定带诸位斩遍妖魔鬼怪！哈哈哈哈哈!”其实鱼子自己也有点心虚，她连自己要搬哪都不知道，但鱼子觉得，离别嘛，就是得帅气一点。“喏，这个给你，鱼子我去修行，你记着，等我回来之时，就是大鱼小分帮称霸武林之刻！”鱼子一脸严肃的把金箍棒交给大白，大白也郑重的双手接下。

可鱼子没想到，这一别，便无再见。

2

鱼子到达新家时，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原来还有一种味道是酸酸涩涩的。二十几平连房子都算不上的小房间里，鱼子觉得，好像吧，还是以前的院子好一点点。

看着心事满满的母亲，鱼子小心翼翼地隐藏好自己的心事，开心的蹦起来，“妈妈我好喜欢这个矮矮的床啊，一下子就能蹦上来对不对？”母亲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头上的银丝是那般分明。

自从鱼子搬家父亲就变得倍加忙碌起来，有时很久很久连父亲的一个电话都没有。母亲说父亲是去打工了，鱼子不知道，为了保护她们，父亲一直独自与要债的人周旋着，时而出现时而失踪。鱼子偶尔在深夜梦到父亲被很多人拿着刀追然后枕头湿了一片，但第二天鱼子便急忙把枕巾拿去水龙头下洗干净，鱼子还小，但她知道，自己得乖一点，再乖一点。

3

鱼子高一那年，父亲因车祸去世了。没有说是意外，但也没人敢说是谋杀。得知这个消息时，鱼子还在学校，哭的眼睛肿的都睁不开了，鱼子一直知道，看不到了，和再也看不到，是两码事。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鱼子走出学校时，朦胧间，看到天空挂着一抹彩虹。

回到家中看到母亲深陷的眼窝和疲惫的目光，鱼子突然止住眼泪，鱼子明白，自己真的不能再哭了，自己可是要做英雄的人，自己，可是要保护妈妈的人。当时鱼子觉得，自己啊，好像是勇敢了那么一点点。

其实有时候啊，当小孩披上铠甲，远比大人看似坚硬实则脆弱的壳更有力量。

鱼子以为，阴天过后就是彩虹，但谁知道呢，阴天有时，亦可能是暴雨的前奏。

在母亲送鱼子上学时，她像儿时一样拉着鱼子的手，鱼子啊，你得懂事点，可不能任性了，好好上学，好好念书啊。鱼子用力的点头，母亲复杂的目光总让鱼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每次母亲这样说，就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有什么东西自己要失去。

果然，真正狗血的不是电视剧，而是生活。一周后回到家的鱼子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床上一叠整整齐齐的钱时，鱼子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被彻底抛弃了。

纸篓里是撕的碎成渣的纸屑，可母亲最终，一个字也没留给鱼子。说没有恨是不可能的，鱼子曾下定决心要保护的人，就这样抛弃了自己。但恨有什么用呢，鱼子抱着自己蹲在墙角，连眼泪都流不出来。自己再也不想做英雄了，自己再也不能逞强去做英雄了，她什么都做不了了。

不然我也走吧，永远离开好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了。

当鱼子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心里突然一颤，自己什么时候连活下去，都需要勇气了呢。

4

鱼子辍学了。

鱼子知道，在学校的都还是孩子，不触犯底线的错事和惰性都可以被原谅，可自己，没办法做孩子了，她不愿长大，但她能怎么办呢，她别无选择。不是没有老师和同学来劝导她为她募捐，鱼子都一一婉拒。她知道，任何令人同情的故事听多了，都会趋于平淡，总有一天，依靠着他人捐助的自己会变成连小人物，都看不起的尘埃。

于是，鱼子就这样，被现实硬生生的从学校推进了社会。真正接触社会的鱼子终于理解，什么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鱼子走遍了每一家饭店，每一个旅馆，甚至跑到满是汗臭味的工地。但都以不招童工的理由被拒绝。

鱼子几近绝望，现实就像一盆冰冷的水，无论你有再大的热情，一盆冰水浇下，凉意便轻轻松松直达心底。

渐渐地，鱼子身上的钱愈来愈少。

就在鱼子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流浪一生的时候，一家画廊老板终于在她的企求下答应让她暂时做画廊的服务生，包吃包住，工钱不多，但足以勉强过活。

画廊老板每次笑起来，都让鱼子不由想起自己的父亲，说是让鱼子当服务生，但鱼子知道，这是老板对自己的善意，是这社会上还遗存的一丝温度。

于是鱼子尽量把所有的活都揽在自己身上，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不那么卑微。

又是一个雨后，仰望挂在天上的彩虹，鱼子站在画廊的阳台默默祈祷，为在彩虹后的父亲，亦为正在努力的自己，而她的母亲，鱼子也恨不起来了。想到母亲，鱼子眼中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

奇怪，鱼子没有觉得悲伤啊。

5

转眼间，三年已逝。

又是父亲的祭日。因画廊老板亦有事，鱼子仅仅请了三个小时的假，说是病了，去医院，然后便匆匆离开。

一阵秋风，吹乱了她的刘海儿，也吹乱了她的心。

父亲的墓，是鱼子和母亲一起建的。彼时的鱼子看着不停落泪的母亲，止不住的心疼，现在母亲走了，是去过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了吧，那个让母亲落泪不止的伤心地，怕是再也不愿触及了吧。下了公车，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秋雨，鱼子匆匆来到父亲的墓前，愕然。

那个三年来如同蒸发般的母亲那般真实的跪在墓前，静静的擦着仿佛怎么也擦不干的泪，而母亲旁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那人，鱼子再熟悉不过了。

画廊老板。

雨水混合着泪水，淌过鱼子的脸颊，在那一瞬，鱼子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经历了，鱼子忽然觉得，世界真小，骗子真多。

雨过天晴，但这次，天边没有彩虹。

母亲告诉她，心力交瘁的自己本来打算独自随父亲而去；母亲告诉她，画廊老板是自己儿时的玩伴，上天让他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母亲告诉她，离开鱼子的自己早已承受不了内心的压力在这几年患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母亲告诉她，她不敢让那个目光空洞精神异常的自己出现在鱼子面前;母亲告诉她，鱼子啊，和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好不好。

鱼子就那样，一声不吭的沉默了很久很久。

6

次日，鱼子失踪。

鱼子的母亲不顾画廊老板还在身侧，卧在鱼子房间里放声痛哭，三年前，她抛弃了鱼子，三年后，鱼子以同样的姿态毅然决然的选择转身离开。

天色昏沉，鱼子又一次来到父亲的墓前，昨日母亲带来的鲜花，还沾着些许雨露。“爸，妈没错，但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重新开始。爸，你说如果出车祸的是我，妈会不会，就不走了…”

鱼子最终选择离开这座城市，并非想逃避，只是对母亲，她有太多的无法言说，至于画廊老板，她更是不懂如何相处。

这天，她十九岁三个月零五天。

7

鱼子一直都喜欢写作，她将自己熬夜在火车站写的稿子亲自送到编辑部，许是上帝对鱼子终有不忍，亦或鱼子诗一般的淡淡笔触打动了主编。她的文章基本均得以发表，也获得可以勉强维持生存的稿费。

后来，在不断寻找工作的鱼子，一直坚持写文章，偶尔被编辑看中发表几篇改善一下伙食。至于鱼子的住处，则是最廉价的网吧。

再后来，鱼子成为编辑社的签约作者，和同事共租了一间小房。她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着，如今的鱼子，早已甘于平凡，无论小人物还是尘埃，活着就好。

8

其实鱼子的一切，母亲一直是知道的，但女儿的骄傲，她也清清楚楚。鱼子的每一篇文章母亲都会一扎一扎的买，然后反复读，反复落泪。自己曾那么调皮任性的女儿，现在真的像她嘱咐的那样，懂事的令人心疼。

母亲节，是要交一篇稿子的。

想起母亲，鱼子迟迟无法落笔，对母亲，鱼子还是放不下。这社会让她变得冷漠现实，她早已不是那个感情丰富偏执好强的小刺猬，她也开始变得柔软，也会在这静谧无声的深夜，开始回忆往昔，感伤曾经。

此时，她24岁。坐在窗边，鱼子突然想起儿时的玩伴，如今，他们也到了各奔东西的年龄了吧。

9

一年后，鱼子遇到了她的幸福。有时鱼子也会打趣，我这么冰冷的人你也要，真是傻。男友笑了笑，看着鱼子，满眼宠溺：“鱼子，结婚吧。”

于是，男友牵着她的手走过红毯，望着红毯那头空空的椅子，鱼子的心也空落落的。

两年后，鱼子有了可爱的宝贝，她依然坚持着写作，此时的鱼子，已经可以用文字舔舐自己的伤疤，慰藉他人的心灵。

又下雨了，母亲病了。画廊老板找到鱼子，“去看看她吧，她真的老了。”

不是她病了，而是她老了。

太多年了，鱼子的心还是能那般清楚的感受到尖锐的钝痛。

鱼子终于再次见到了母亲，母亲躺在病床上，就那样一直看着鱼子，仿佛要把鱼子的这么多年全部看尽。鱼子望着不知何时苍老了许多的母亲，终于明白自己曾经的自尊和纠结是多么渺小，自己写过那么多别人的生活，却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乱糟糟的样子。

鱼子决定住下来照顾母亲，人生也就这么短的时间，我们身边也就那么几个人，鱼子看着母亲，觉得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却用了那么多年领悟。

10

又是秋天，鱼子看着熟睡的母亲，为她掖了掖被角，悄悄带上门走出医院。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这座城市了啊，鱼子第一次，那样轻松的，瞒无目的闲逛在这座盛满她的青春，也盛满别人故事的城市。

不知不觉中，鱼子走到了儿时的那个小教堂前，周边早已变成了商场和高楼，也难得，这个小小的教堂还在。鱼子推开门，走进教堂，眼泪瞬间涌出，教堂的墙上，是数行歪歪扭扭的字，“大白带领下的第二次探险！闭关的鱼子马上抵达战场！”“鬼怪清理完毕，大鱼分帮正式成立！”““镇帮之宝！鱼子的金箍棒！”大鱼分帮秘密基地！大白是统帅，鱼子是军师！擅闯者格杀勿论！”“鱼子归来之时，便是大鱼分帮称霸武林之刻！”

“鱼子啊，你......到底跑哪去了。”

鱼子捂着嘴用力不让眼泪落下，这些年经历了别人可能一生都不曾经历的鱼子，这些年拼命学着伪装日益冰冷的鱼子，这些年和生活拼的头破血流的鱼子，不知从何时起，把这童真连同梦想一同遗忘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教堂里。

儿时那个说要斩杀所有妖魔鬼怪的小英雄，最终啊，还是变成了那十字路口的人群中被拥着走的小人物。

鱼子茫然的走在街头，秋雨淅淅沥沥，鱼子也浑然不觉，这些年的经历像电影一般在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望着街头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群，鱼子忽然感到悲伤，本以为自己已遍体鳞伤，无所畏惧，可鱼子倔强执拗的战斗半生，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把最美好的东西全都遗落身后。这街上行走的躯壳里，又有哪个，是真正有血有肉的呢。

砰

鱼子腾空的一瞬，忽然有一种久违了的，说不出来的轻松。

“鱼子，我们还去小教堂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

“鱼子，我们要搬家了。”

“鱼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鱼子，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

“爸，如果发生车祸的是我，妈会不会，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