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生端详着手机,微信里面是一条不那么暧昧却也不那么严肃的信息:你相信世上有所谓的爱情吗?
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一条信息了,很例外,他和苏苏之间从来没有超过三分钟不回微信的时候。他曾经调侃自己说,微信真是一条拴狗链子,自己和身边的人总是被牢牢拴在上面。苏苏半嗔半怒地问他,是不是变着法儿的骂人。“你们记者啊,板着脸骂人,骂得一本正经,骂得义正辞严。可是,你们相信自己说的那些话吗?”就在问完这句之后,苏苏紧接着就发过来那条:“你相信世上有所谓的爱情吗?”
有吗?
李信生三天以来就像中了魔咒一样,时不时就追问一下自己。他扭头看看书房,里面的灯还亮着,康美丽端坐在桌前,专注地敲着键盘。自从去了趟北京,从潘家园淘回一本所谓的孤本史志以后,她就像中了邪一样,不停地在里面找线索、找灵感,要写一本关于走西口的非虚构作品。这本史志无头无尾,烟熏火燎,看着倒像是真的,可是,谁知道呢,现今这世道,有几样是真的、靠谱的?李信生调侃康美丽说,反正我是不相信,我什么都不相信,就相信我妈是真的,连我爸是真是假,我都不敢百分之百确定。康美丽白了他一眼,说李信生你现在十足就是个流氓,不,连流氓都不如,流氓还相信自己的拳头,你呢,你相信什么?
是啊,我相信什么呢?
在心里问了一句,李信生就不耐烦了,他不想再追问下去,一把扳过康美丽的肩头,一只手粗暴地伸向下面,康美丽一把打开他的手,猛一下坐起,抱着被子就走向书房,从此,她就在书房定居,结婚七年来,这是头一遭,这一住,就是半年。
门铃响起,李信生懒得去开门,他窝在沙发上,NBA的季赛打得正欢,他端起茶几上的啤酒喝了一口,继续出神地盯着电视。门铃执拗地又响起,康美丽瞅他一眼,也不动。门铃催命一样响起来,李信生实在坐不住了,猛站起走向门边,一把拉开门,门外没人,别说人,连个鬼都没有,李信生四下端详,心里骂了一句,正要关上门,忽然看见脚下有一个信封,他弯腰捡起来,看了看,急着回去看比赛,一把揣兜里,顺手把门带上,又窝在了沙发里。康美丽问他是谁,他没好气地说,鬼。康美丽也没再理他,继续忙着手里的事情。
比赛终于打完,李信生满足地伸个懒腰,看看时间,妈的,已经中午一点多了,这才感觉到饿了。看看康美丽,还端坐在书房,运指如飞。李信生站起来,走到书房边,“还吃不吃了,啊?”康美丽一副爱咋咋的神情,死死看了他半天,忽然伸出一只手。“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解决吃饭问题,下馆子、外卖、自己做,随意。”
李信生赢了。
康美丽二话没说,合上电脑,噔噔蹬出门买菜去了。
菜很好吃。
康美丽对自己的手艺从来都充满信心,吃着吃着,她若有所思的盯着李信生看着,动也不动,李信生心里有点儿发毛,结婚好几年了,他知道康美丽的脾气,每当她这样的时候,不是洞察了什么,就是要做什么决定了。果然,康美丽问他说,你那会儿开门不是说看见鬼了吗,可以给我描述一下这个鬼长什么样不,高矮胖瘦,男鬼女鬼?李信生闷头猛吃几口,一抬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鬼嘛,当然长得一副鬼样子。康美丽啪一拍筷子,说李信生,你这话说出来连鬼都不信。你好好说说,究竟是什么人。李信生也急了,和你说了真没人,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康美丽说,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门铃无缘无故就自己响吗?那好,你现在再叫它响一个。
李信生当然没办法再叫门铃响一次,他着急地在自己的腿上把手掌搓来搓去,这是他的习惯,一着急就这个动作。他搓到裤子口袋,一把掏出那封信,对康美丽说,这不是吗,这不是吗?康美丽接过信封一看,又看,再看,脸上微微吃惊的表情吸引了李信生。这是个老款的信封,最早也是解放以前的,李信生也仔细地盯着康美丽手中的信封看起来,据他的经验来看,不像是假的,不过他也没法确定这是真的。现在,有什么真东西?万能的淘宝什么不卖,什么不做?这封信,谁知道是不是什么熟人朋友故意和他恶作剧。
康美丽拆开信封,小心翼翼地抽出一页纸,纸色微黄,薄如蝉翼,但却柔韧,没有想象中的脆黄,不像现在的那些报纸杂志,有的连一年都过不了,就成了屎黄色。
信纸上是蒙古语。
这说的是什么意思?李信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康美丽的背后,康美丽白他一眼。康美丽是蒙古族,她的蒙语不错,二十岁才开始正式接触汉语,结果汉语也不错。康美丽说,这是一封约定见面的信,是一位名叫塔娜的写给一位名叫刘长有的,落款是民国22年。李信生瞪大眼睛说,民国22年?他扳着指头算,康美丽没好气地掼了一句:就是1933年。李信生遮掩着尴尬,我知道啊,我只不过是想严密一些。康美丽没接这茬,她继续说,信上约定两人要在这年秋天见面,见面的地方在康巴什的一个地方。李信生追问,什么地方?康美丽说,塔娜家的花园。李信生撇着嘴笑,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扯。康美丽小心翼翼地把信重新叠好,装回信封,起身往书房走去。李信生跟在她后面,康美丽突然站定,一转身,对着李信生一指餐桌:洗碗。
社科院的道尔吉教授扬了扬手中的信,兴奋地对康美丽说,这封信,我们经过严格、细致、审慎地鉴定,是真的。纸质、墨迹这些,一一对应。只是,我不知道信上的内容,究竟有几分可信度。你们康巴什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简直是沧海桑田,要找一个大贵族家的花园,那真是让公骆驼产奶,哑巴念经。
苏苏的微信又发过来了,问李信生在干什么。李信生回复她,还能干什么,吃了睡,睡了吃。苏苏又不无暧昧地发了一句:然后呢?李信生被这句话点着了一些什么,火苗子在他心里扑闪着,他压下去,回了一句:没有然后,等死。发完,丢开手机,躺在那里发呆。过了一会儿,微信又响起,又是苏苏发过来的,竟然是条语音,听了听,大概意思是说,自己刚刚研毕,在外地工作了两年,传媒专业,现在想回康巴什,听说李信生是这里新闻行当的资深人士,所以想让他引荐一下。声音很好听,但无法想象具体形象。这女孩的朋友圈也很独特,没有一般年轻人那么多的各种晒,美颜,美食。几年也就发了那么十来八条,很清淡,从来没有自拍什么的。不过,尾巴终究是露出来了,想让引荐工作。李信生一瞬间觉得无聊透顶,他手指一划,在删除选项上犹豫了一下,又取消了。想了想,把苏苏设置成了信息免打扰,然后回复了她:再说吧。
康美丽兴奋地和几个闺蜜聊着,把自己的惊人发现讲给她们,旁边闺蜜的男朋友们也惊讶地瞪大眼睛,他们实在不相信这封从民国来的信竟然是真的。康美丽说,我开始也是不相信,去调小区物业的监控,很奇怪,收到信的那个时段,我们单元正好没有人出入。大刘调侃她,你是东野圭吾看多了吧,还康巴什版的解忧杂货店呢。康美丽扬了扬手边的《解忧杂货店》,回答大刘,你别说,我这几天还真迷上了这本书呢,不过我连前三分之一还没看完呢,总觉得这些日本作家写得过于细腻清淡,怪不得他们国家近两年又出来一个什么食草男阶层。王新问康美丽的书写得怎么样了,康美丽说自从得到那本没头没尾的地方史志,她是如虎添翼,对当年那段走西口大移民的历史,枝枝节节都有了许多全新的认识。康美丽不无得意地说:“你们就等着瞧吧,我一定会写出一本让你们合不上嘴的书。”舒芮喝了一口面前的咖啡,摇了摇手里的转盘:“怎么样,老规矩,真心话?”那几个人撇撇嘴说,真心话我们咋能玩儿过康美丽呢,她张嘴就是故事,闭嘴就是传说,谁知道她说得是真心话还是什么。康美丽一本正经地说,哎,你们可不能污蔑我哦,哪回我说过假话,哪回你们不都是一个一个听得眼泪汪汪。尤其是那谁,一个大男人,也能哭得稀里哗啦。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郑昊红了脸,说康姐你可真讨厌,哪壶不开提哪壶。康美丽哈哈笑着,也模仿郑昊翘了个兰花指。舒芮皱着眉头说,行行行了,来,我开始了啊。转盘上的指针一指,对准了康美丽,对应的选项是:如果可以选择,你最想和在座的哪一位在一起?
康美丽吸了口气。
舒芮诡异地笑着看她。
康美丽一指舒芮,舒芮夸张地打了个冷战,嘴里一叠声的咦咦咦。
康美丽把大家挨个儿指了一圈,最后,她谁都没定:“你们几个,不是好闺蜜,就是好哥们儿,都是熟人,下不了手。”大家哈哈大笑,说你还兔子不吃窝边草啊。康美丽一笑,又说,可是我还真有个人选。大伙又被她吓了一跳。康美丽说,这个人呀,离咱们很远。大家异口同声说,距离不是问题,快说。康美丽用手一指舒芮背对着的窗户说,有时,我都能看到他的脸了,很清晰,就在眼前,有时,又觉得很远,仿佛在天边。看,他现在又来了。舒芮尖声大叫,额前的头发都像蚂蚱的两条触须一样乍起来了。咖啡馆里的人都向这边看,大伙放肆地哈哈哈大笑,唯独舒芮,又紧张、又惭愧,又不敢回头看,大伙笑得更欢。
康美丽止住笑,打趣舒芮说,看把我们宝宝吓得,好了好了,我正儿八经开始我的真心话,她举起右手宣誓,左手盖在咖啡杯上:以拿铁、卡布奇诺、蓝山、猫屎、美式、意式、速溶、咖啡豆、咖啡粉以及世界上一切咖啡的名义起誓,下面我所说的内容,肯定是真的。大伙都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康美丽喝了口咖啡,说,要是可以选择,我想和在一起的这个人啊,一定要姓刘,这个是一定的,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不姓刘,任他高富帅开宝马,我也不看。大伙又插嘴,我们可不是听你编故事啊,说真的,说真的。康美丽顿了顿,继续说,这个人姓刘,有个富有时代特色的名字,叫刘长有。当年,他赤手空拳从家乡出来闯荡,他有胆有识,有担当,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家业,这时,在一个偶尔的机会下,他遇到了我。他对我说,我们好像很早以前就见过一样,这么亲切。我当时在心里想,切,这种套路,见多了,骗谁呢。不过,我还是耐心地听他继续说。他说,他是从南边的陕西上来的,逃荒逃难逃开一切,沿着黄河,溯流而上……说到这里,舒芮伸手按按康美丽的额头,没发烧啊,你说的这是哪朝的事啊?郑昊打开舒芮的手,去去去,你听康姐说。康美丽继续说道,刘长有对我说,刚来到这里时,他心里一惊,这地方太大也太空啊,满目荒凉,地广人稀,只有成片的牛羊,风声,晚上躺下,无事可干,除了数星星,就是看月亮,不知道什么地方传过来一阵一阵的马头琴。有一天晚上,他躺不住了,走出自己的毡房,顺着琴声一路向前,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就听见乌兰木伦河水一路哗啦啦地向前陪着自己。不知不觉间,刘长有发现自己来到了王府跟前。
“那时候,我不姓康,也不叫康美丽,我叫塔娜,是蒙古族,王爷的独生女。”说到这里,康美丽又向窗外看了一眼,舒芮又吓得一哆嗦。大伙这才醒悟,集体发出一片嘘声,纷纷抢白康美丽,嘴里没一句实话。康美丽止住大家说,这回真不是骗大家,不过,这当然也不可能是我自己的经历,这是民国时候的一段历史,是我手头正在写的这个小说的一段内容,本来,我一直以为这真的只是我虚构的一段故事,结果,直到我这两天得到了这封信。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信,抖了抖,并且嘱咐大家传看时要小心。信转了一圈,又回到康美丽手中,康美丽小心翼翼地把信装进包里,这才郑重地说,你们说这是一个巧合吗,我小说中的主人公名字叫刘长有,结果,这封信里面的收信人也恰好是刘长有,一字不差。你们说,这真的是巧合吗?
坐在电视机前的李信生无聊至极,又有点儿心神不宁,他把手机反复拿起放下,刷一下朋友圈,又看一看那些平时常去的群,可惜,大家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没人说话,静悄悄的,好像整个手机都被苏苏最后的留言一锤定音了。他又把苏苏那行留言翻出来看,觉得留言后面有一张俏丽清纯又活泼的脸在期待地看着自己。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复了一条:好的,哪天我们见一下再说,好吗?发出去以后,他又觉得好像有点儿没说清楚,立即补上一条:我是说,哪天你回来的话,就直接来我们单位找我。他把单位的名称和详细地址都发过去了,这才把手机扔在一边。电视依旧开着,他也不看,起身去了康美丽的书房,书桌上放着那本摊开的史志书,他翻开来,里面有一章是记录走西口的内容的,语焉不详地记录了一场灾难事件,说是某年月日,从陕北进入草地的一批边客,搭乘的木船遭遇上游洪水,全船覆灭。
就这么一条内容,平实硬朗,不带感情色彩,他真搞不懂康美丽是如何在这样一条石头一样冷硬的内容里发现什么可写的东西的。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这个作家妻子,书没出几本,已经把自己搞得特别像个作家的样子,整天和那帮写诗写小说的人在一起。他是真不明白,这世界上所谓的专业作家这个词,究竟存在的意义在哪,不是只有那些修马桶、通下水、做防水的人,一般上门服务时,才会一再强调自己是专业某某某吗。从来没听说专业作家这种存在,可是,现在好像又遍地都是专业作家、专业诗人,这帮人,干些什么呢,李信生觉得他们一年到头,就是削尖脑袋准备往获奖的窄门里钻。康美丽和李信生闹别扭,分房睡,就是这番话引起的,关键是,说完这番宏论之后,李信生还准备和康美丽幸福地滚床单,谁知道康美丽一把打开他的手,走向书房,这一下就是六个月。这女人的心里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自己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也不知道触着了她哪根神经。
唉。
李信生在心里长叹一声之后,又想,这世上更恐怖的,又岂止是女人,女作家,尤其是那些还没成名成家的,更恐怖。正想着,门铃响起。他以为是康美丽回来了,就垮着脸去开门,门外是一个年轻得像孩子一样的女孩,以至于李信生开始时以为是小区谁家的孩子一恍惚走错了单元。女孩一开口,李信生又吓一跳。
“李老师好,我就是苏苏。”
就在康美丽她们一帮人刚散的咖啡馆里,李信生和苏苏面对面坐着。
苏苏有点儿调皮地微微歪着头,看着李信生,李信生瞪着她,有点儿生气地问她说:“不是说好了回来就去单位联系我吗,你怎么直接跑到我们家了。”苏苏笑着说:“是啊,我去你们单位了,可是今天周日啊,你不在单位啊。大哥,我们好歹也算这么长时间的微友了,不要板着脸好不。对,哪怕嘴角稍微往上翘那么一点点,对、对,幼儿园式招牌式微笑就是这样的。”李信生终于绷不住了,他问苏苏喝什么。苏苏要了拿铁,李信生自己点了一杯美式,他想了想,又给苏苏点了一份抹茶蛋糕。苏苏看着他的眼神里不经意间闪过一丝亮光,李信生低着头看单子,没留意。苏苏感慨地说,康巴什的咖啡馆可真奢侈,感觉像我们两的专场。李信生:“切,哪里有什么专场,估计这个点正好人少,也说不定是刚刚散了一拨,总之,不要自我感觉那么良好,世界就是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舞台,我们,也不过是趁着人家下场的歇空,自己安慰自己说‘这是我的专场’,哪里有什么专场,扯淡。”苏苏有点儿脸红,她梗着脖子掩饰了一下:“李老师,那我以后能不能跟着你混,这个不是扯淡吧?”李信生看着她,点点头。
康美丽和舒芮骑着车,一路来到千亭山的顶上,两人并肩坐下,看着山下的风景。乌兰木伦河在远远的地方像一小块纯白的石头反着光,伊肯敖包在高处俯瞰着康巴什,敖包上的风旗随风飘动,天空蔚蓝,像一座巨大的穹庐。鄂尔多斯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就像流水一样穿梭,离得远,听不到声音。康美丽说,真像是在睁着眼睛做梦一样,康巴什这个地方,我觉得时间在这里真的慢下来了。舒芮回应她,大家都说,以前这里可是一个偏僻的村子,还缺水,穷。有时候,还真想回到从前,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康美丽拍拍她的肩,别着急,等姐的这本书写完了,你好好看看,就知道这地方以前的样子了。舒芮说,猴年马月啊,你究竟什么时候写完啊。康美丽喃喃自语一样,快了,快了,我觉得他们一定会相遇。
走西口的边客刘长有回到家乡已经半年了,他刚回来时,家乡地里的庄禾才露头,现在已经到膝盖了。乌兰木伦开河时分,寒风凛冽,他立在船头眺望家乡的方向,不知道家里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催得这样急。他出来已经三年了,从刚开始的一穷二白到现在的小有结余,并且,因为他平时会来事,时不时打点一下王爷府里的管家仆役什么的,大伙都喜欢这个“南面上来的人。”一来二去的,就慢慢传到王爷的耳朵里。王爷很好奇,有一天闲了,就打发手下人把他叫去。见了王爷,问长道短说了半天话,他掏出一支派克金笔,说小的见到王爷,真是祖上修来的福分,三生有幸才能见一面,王爷是大人物,见过大世面,小的没什么好进献给王爷的,这支笔,是小的前些天跑归化城在文房店里看见的,掌柜的说是美国货。这一下王爷更高兴了,他那宝贝女儿前几天刚把一支笔摔坏,正缠着他闹。王爷当即高兴起来,给他赐了座,还让人上了茶。王爷说,你出来做买卖,平时喜好个甚。王爷问这话的意思呢,其实是觉得人家给自己送了这么件也算贵重的礼物,自已堂堂一个王爷,总得回敬点儿什么吧。虽然当时王爷的日子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好过了,但瘦死的骆驼,终归比马大,先人留下的底仗还是有的。就说这座王府,那也是康熙年间御敕兴建的,当时用的都是山西偏关一带的匠人,那手艺,真是没说了。别的不说,单说那砖雕的技术,在当时几旗王爷的王府里,都是数得上的。最关键的是,王爷的祖上多了个心眼,修建王府时,又额外多花一笔钱,在自己的卧室下方修了一条地道,一直通到后山上。后山现在做了什么?正好是康巴什2号桥的位置。当时,王爷站在王府的门前往南眺望,可以看到东、西海子像两颗巨大的明珠镶嵌在远处,冬季,海子虽然结冰,每天早上却总能看到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当时,嘎尔迪老喇嘛就对王爷说,汉人讲究风水、望气,我年轻时在榆林的白城子边游历,遇到过一个南面上来的人,是个阴阳,我们一起住了几天,他也大略地和我说起过风水这门学问。凭当时他给我讲的那些,我看王爷现在的王府,真的是没说了,你看南边,紫气升腾,富贵之兆啊,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好事上门啊。
结果,刘长有来了,还给他带来了一支贵重的派克金笔,解了女儿每天缠着他的烦恼。王爷觉得这也是嘎尔迪喇嘛给他说的上了门的好事吧,虽然不是什么大好事,但也算事好事一小件吧,总比没有强。这年头,兵荒马乱中自己能靠着圣主成吉思汗的庇佑,在这里安享王爷的日子,也属不易了。听说日本人已经占了东三省好几年了,连兵强马壮的张作霖都不是日本人的对手,还被炸死在火车上,那可是坐着自己的专列在自己的地盘上啊,太放肆了。不过王爷转念又想,当年,自己的祖先们南征北战,可以说所向披靡,不也没打上日本的岛吗?这狗日的小日本。
越想越愤愤的王爷干脆不想了,他客气地让刘长有喝茶,一边继续盘算给他回赠一个什么东西才好。刘长有喝了两盏茶,正想着要告辞时,王爷又留他。王爷说,你看,我想了这半天,也没想出给你回赠个甚,来而不往非礼也,干脆你说吧,想要个甚。刘长有站起来抱拳躬身说,王爷的心意,小的全知道,小的心里全知道,咋敢要王爷的东西呢。王爷说不行不行,我堂堂一个王爷,说出来话是不能收回去的。刘长有说,那小的就抖胆了,王爷,小人是从南面上来的,住惯了窑洞热炕,现在在草地,住的是蒙古包,夏秋还将就,冬春可不好顶。王爷一笑,挥挥手,我知道了,你想要一块儿地,盖间房子。
刘长有又深深地躬下身去。
房子就这么盖起来了,土打垒,厚实,截风,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南面的人盖起来的房子。打从刘长有这儿开始,王爷后来慢慢放宽了管制,跑买卖的边客、租地种的农户,有经济条件的,都能在草地建房长住了。这一下,草地活起来了,人气渐旺。
那天刘长有来拜见王爷时,塔娜在后面悄悄看见了刘长有。她第一次看到刘长有,觉得这个人身上既有农民的笃定与安稳,又有商人的谦和与干练,他干净、温和,双眼明亮,一看就是个……好人。这个念头把塔娜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心砰砰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就生出这样的念头。念头一生出来,就像春天的地里撒下了一粒种子,有一股不管不顾往上蹿的劲儿,蹿得时间长了,就冒头了,冒头了就藏不住了。北地的人,虽然也有许多的礼节要讲,可毕竟不像南面那么斯文假醋繁文缛节,敢爱敢恨说做就做的祖先遗风还流淌在血液里。塔娜踅么到了机会,就让手底下的使女给刘长有捎了一个口信,约定某某时候见个面。
见面的那天,是在王府往北的后山上,黄昏时,风小下来,静下来,像刘长有在草地度过的许多个黄昏那样。不过今天有一个不同,是他身边多了塔娜,王爷的女儿,还有陪着她前来的使女。许多年以后,刘长有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幕情景,总有种恍在眼前的感觉,就是这一幕情景,让远去的他,有了一种近在眼前的怀念。这是后话了。他们相会的地方,后来成了康巴什的一个叫做“康镇”的旅游景区,说是为了纪念当年晋陕蒙一带来来往往的边客,还有这一段悲壮苍凉又缠绵悱恻的移民史,这更是后话了,还是先来讲刘长有和塔娜相会的事情吧。塔娜先开的口,刘长有在塔娜面前露出了陕北人的腼腆,更露出陕北后生遇到自己心动的女子后的那种腼腆。塔娜说长问短,很快就弄清了刘长有的家底,他只有一个老母亲在老家守着,约定好了如果能在这边儿站住脚的话,就回去接她上来,估计刘长有不久之后就要动身。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慢慢熟稔起来,使女就站得离他两更远了一些,她站得远一些,刘长有和塔娜就靠得近了些。这时,黄昏的月亮升起来了,五六月的天气,草原的绿色是最好看的,翠绿一片,野花星星点点,在月光下有了一种别样的静谧和柔美。塔娜随手采下身边的一束野花,拿在手里端详着,轻轻哼起一首没词儿的曲子,刘长有一听很熟悉,像家乡的民歌,他也随口跟着现编了几句词,竟然和曲子很般配,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唱着唱着,塔娜就对他笑了,这一笑,胜过说很多话,两人心里都觉得熨贴而开心,觉得贴得很近,刘长有甚至觉得心里面又长出了一只手,和塔娜的手拉在了一起。
那一晚上,蒙古族的调子配着汉语的歌词,在王府后面的这片山野上回响了很久,塔娜的使女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叫刘长有的汉族后生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刘长有和塔娜情深意长、琴瑟和谐,但也是最后一次。
刘长有顺利回到家乡,探望了母亲,但这不是他最重要的任务,除此之外,他还去见了一位家乡的小学校长,他向校长讲述了自己在草地的遭遇,包括自己和塔娜的王爷父亲如何认识如何交往如何取得信任,不过,他隐去了和塔娜相会的这一段情节。校长对刘长有的聪明和干练称赞有加,并指示他尽快与塔娜的王爷父亲开始沟通,商讨和平起义接受改编的事情。他最后庄重地说,刘长有同志,你的任务很重,完成好了,是大功劳。他称呼刘长有是同志,事情就很明白了,刘长有是一位年轻的老地下党员,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接近草地的王公贵族们,做他们的工作,争取他们倒向进步的一边。
康美丽写到这里,停住了,因为老公李信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旁边。她白了他一眼,说我们不是说好互不干涉的吗,你进来看什么?李信生支支吾吾地半天才说,你写得太入神了,我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康美丽又白他一眼说,你讨厌,偷窥狂。李信生说,我是看到你写到刘长有和塔娜相会的那一段儿,忽然想起了我们两刚认识那会儿的情形,不也是这样的吗?你这代入感也太强了吧。况且,他们不是已经在后山上约定好了秋季回来见面的时间了吗,塔娜又写信催什么呢?康美丽说,那你和我找对象那会儿,一天见三次都不嫌多,又是咋回事呢?你怎么不嫌多呢?李信生嘟囔着,那会儿是有多矫情呢。康美丽一边往开推开他一边说,你快出去吧,嫌我矫情是吧,我就是个矫情的人,就矫情给你看。李信生一边挣扎抗拒,一边说,我的意思是,我有个建议,你就不能让他们两再见一次吗,这太残酷了。康美丽说,他们不见反倒比见了好,见了,你就不怕刘长有说塔娜矫情吗?
康美丽和舒芮在康巴什人工湖的岸边边走边聊天。康美丽说,人这种东西啊,男人这种东西啊,女人这种东西啊,怎么回事,不在一起时想,在一起时嚷。你说我这小说该怎么往下写呢,李信生说得也不是没一点儿道理。塔娜和刘长有本来就约好了相见的时间,再写一封信催的意义在哪呢?舒芮说,我建议你再查查资料,找找线索,没准儿会有新发现呢。比如你那本来之不易的破史志。康美丽听她这样说,眼前一亮。
史志里面关于从陕北某县溯流而上的那艘渡船遇洪水沉没后的那一页,后面果然缺了一页,康美丽当时竟然没发现,这页很明显是被人用刀片之类的工具整齐地裁切取出,如果不仔细,绝难发现。
刘长有准备从家乡出发了,上级发来通知,北草地一带的敌情活动日益加剧,我党和国民党、日本之间都在大力争取王爷,都希望他能早日作出决断,他的走向,就是其他几个旗王公贵族的走向。临行之前,刘长有写了一封密信给塔娜,他们有专门的交通员来负责这件事情。没人知道这封信的内容,除了刘长有。刘长有自信,即便没有这封信,以他和王爷几年时间的相处与沟通,问题应该不大。可上级要求他再好好敦促一下王爷,他就写了这封密信。
康美丽好容易联系上了那本史志的卖家,对方却不无遗憾地告诉她,这页缺了的内容,并非自己弄的,到手的时候就是这样。
苏苏进入角色很快,她跟着李信生一起出去采访,深入基层研究一些课题,总是有独到的观点,文笔也相当不错。李信生觉得自己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可是好像有一股力量吸着自己一样,总是无法往后退。他也和苏苏探讨过感情方面的一些问题,谁曾想到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却一点儿都不含糊。当李信生问她,一个人厌倦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信念,又无力摆脱时,该怎么取舍。苏苏淡定地看着他笑了笑,像个千年的老灵魂一样调侃他,李老师,你想说的是,厌倦了你身边的那个人吧?李信生一惊,但不露声色,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苏苏很干脆,厌倦了就直说,不爱了就分开,不要欺骗,不要磨叽,欺骗别人,不算最大的欺骗,欺骗自己才是。自欺,才能欺人。苏苏直视着李信生,眼神里面似乎有种鼓励:李老师,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李信生正要开口说话,手机响起,是康美丽。电话里,康美丽尖叫着,李信生,你快回来。
康美丽对进了门惊魂未定的李信生说,我有了一个新思路,可是身边没有人听我的讲述,我想先把它讲出来,看看可行,再写下来。她轻松地说着,好像完全忘记了和李信生之间还有一些芥蒂的事情。李信生长长嘘了一口气,松下来,皱着眉说,你说你说。康美丽把李信生拉到沙发上坐下说,我手头的这本史志缺了一页,关键的一页,导致我的很多思路都没办法继续接下去。可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想起来,史志一般记载的都是特别重要的事情,而且用笔简练,到了语焉不详的地步,令人痛恨。所以呢,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能不能配合我一下,根据我设想的情节,和我实地走一遍,或许会有新的启发。
在康巴什婚庆公园的附近,乌兰木伦湖波光粼粼,康美丽说,假设当年刘长有根本就失约了呢,他根本没坐什么溯流而上的渡船,也没遇上洪水,船也没翻,他压根就忘了塔娜呢?李信生白她一眼,你还人生若只如初见呢。史志一般是真实的,所记的内容也都靠谱,唯有不同的是,出发点和视角不同。不同的阶级会把同一件史实解读出不同的意义。康美丽一拍李信生的肩膀说,大哥,你太给力了。她迅速在手机上用知网检索起来,不久,就查到了一条,和自己手头的史志相关的。康美丽又对李信生说,大哥,你是对的,史志果然还是靠谱的。这样一来,刘长有还是从陕北南面的老家坐船出发,一路溯流而上……路遇洪水,船倾……人灭。李信生反驳她,不要这么悲观,你写的是小说,最终表达的是自己。康美丽意味深长地看看李信生说,是啊,正因为我写的是自己,所以我才对这段感情,不知道该怎么取舍了,只能让它死去。李信生说,不不,我们来试试,假设刘长有当年成功地坐船见到了塔娜,会是什么情形。康美丽说,不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没法假设,过去了就过去了,没办法的。两人边说边慢慢走向婚庆公园。
在婚庆公园入口处的结婚纪念日牌前站住,都若有所思地看着金婚的那块牌子。
康美丽说,如果事情顺利,刘长有和塔娜现在也应该是金婚了。李信生说,那就写吧,让他们在一起吧。康美丽摇头说,不行,我不能欺骗自己。她的微信响起,一看,是舒芮发来的,一个地图位置,一行字:速来,塔娜家的后花园。康美丽一蹦,简直要原地起飞。
转了一圈,却来到了婚庆公园的另一侧,舒芮她们一帮人坐着喝咖啡,说这里新开了一个咖啡馆,快来。康美丽泄气地摇摇头说,差点儿没把我高兴坏,以为真找到了塔娜家王府的后花园。舒芮说,哎,择不如撞,咱今天就在这儿把你那剩下的故事编完得了,省得你成天牵肠挂肚,还给我们姐夫一个冷脸子。李信生一摆手说,你们坐啊,你们一帮闺蜜坐,我就不坐了。舒芮一拉李信生说,不行,你今天非得坐着。
舒芮催着康美丽快点儿把剩下的故事编上得了。康美丽掏出一张折好的纸,高高端在自己面前说,其实呢,剩下的故事都写在这张纸上了,现在,我说给大家听。她旁边的舒芮眼尖,看到纸上写着离婚协议书的字样,她一惊,忐忑地看着康美丽要说些什么。结果,康美丽说,刘长有当年坐的那条船确实翻了,遇到了洪水,不过,他没死。
刘长有从河里游到岸边,洪水再大,拿不住他,从小在河边长大的他,水性赛过鱼。但是,刚一上岸,几个国名党的士兵正好过来抓住了他,他被抓了壮丁。抓他的那几个人说,兄弟你命好,这回再打不赢,咱就得往南方去守孤岛了。
塔娜给刘长有的信是民国22年发出的,结果,她等到十年头上,也没动静,手上捏着一封刘长有的回信,却是一张白纸,她怎么也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第十年的一天,塔娜招呼自己的使女和自己一起出了王府,来到北山上,望着涛涛的乌兰木伦湖,眼前是和十年前模样相似的一轮月亮,已是黄昏了,耳边好像又响起当年两人一唱一和的歌声,飘渺、忧伤。塔娜掏出那封刘长有写来的空白信纸,在风中展读,纸页空白,却似有千言万语滚滚而来。塔娜悲戚却又刚毅地对着眼前的虚空,缓缓说,长有,十年了,你生死未卜,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活着,活得好好的。你寄来一张白纸,让我好费思量,我就把它当成你有千言万语要说,一纸难尽,故留空白。今天,我选了咱两十年前相见的时辰和地方,和你把婚成了吧。
眼泪簌簌流下,滴落在手中的信笺上,纸上渐渐有字显示出来:塔娜,见字如面……
塔娜在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刘长有站在乌兰木伦湖对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两一唱一和的歌声缭绕在湖畔。
舒芮和康美丽一帮人都泪眼婆娑的,好半天回过神来,舒芮看到康美丽悄悄地把手中那张离婚协议书揉成一团装进口袋。
李信生呆呆地看着康美丽,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妻子是如此富有才华和魅力。
鬼机灵的舒芮一推康美丽,对着其他人喊,哎,今天,人对地方对,都叫塔娜家的后花园,咱就让康美丽和姐夫演一回小说里的人物,再结一次婚呗。
众人推搡着康美丽和李信生两人,一路来到结婚纪念日的牌子下,依次拍照留念。
笑闹声里传来康美丽对舒芮说的话:这是一个有爱有信仰的城市,爱让信仰更加坚定,信仰让爱更加美好。刘长有和塔娜的故事,一直都在延续,必将永远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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