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离如期交出家主印信。
那是一枚小小的田黄印,不昂贵,雕工亦稍显粗糙,刻着叶家老祖叶松德的名字,是十三行初创时期使用的印信,代代相传,沿用至今,因而十分古朴陈旧。这枚印,不仅是一枚盖在契约文书上的印信,更多的是叶家十三行的责任,拿在手里似有千斤重。叶离将印信交出去后,心里有一瞬的轻松,她不留恋权贵财物,只带走叶泽的长剑,守在门口等着搜查她随身物品的人自惭形秽,一阵又一阵的脸红。
一行数人,绕了半座城,走进一处不大的宅院,明显是叶离很早就安排好的,有几位仆从守在门口,见叶离等人,立刻麻利地接过众人的东西分别放置到各自房间内。
院子不大,收拾得十分整洁有序,小院位置也极好,出门左转穿过一条巷子就是繁华的京都大道,院子里倒是很安静,听不到喧闹。
要的就是这份闹中取静的巧心。
进到这处院子,又寻了两位隐士暗中保护,方境才算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终究是想不通叶离为什么会将叶家十三行交给叶栋,她心思又单纯直接,心里这样想,嘴上就这样问。
叶离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书,不答反问:“你与啓予舍不得离开家吗?“
“姐姐在,就不舍得,姐姐不在,就舍得。”方境撇撇嘴,又说:“有几位隐士兄弟不想跟叶栋做事,您看,是把他们调进京还是就地安置?”
得知叶离离开,不止田博达等人想随着一起离开,甚至有好几个分铺掌柜,但叶离谁也不见,为免麻烦她连新宅院的地址也隐而不言。
毕竟,叶家十三行上上下下数万人,全都是家里的壮劳力,要支撑几口、甚至十几口、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养家糊口还是留在十三行更妥帖。
隐士卫,叶离疏于考量了,这些人专职刺探消息,并无谋生手段,离开叶家,一时半会怕是有些艰难。
想到这里,叶离说:“去桑县找瑞祥益的罗老板。”
桑县位于蒙州东南,禹水北侧、丘屿山东侧的丘陵地带,高高的丘屿山隔绝了西北冷风,又拦截住南方的水汽,因而此处气候十分温润,适合种桑养蚕。
数年前叶离想要兼收此地的桑种蚕种,但遭到众人反对,她面上没有坚持,私下里却安排人手创办了瑞祥益。瑞祥益,用桑县的蚕种,桑县的茧工,桑县的绣女,织造仅桑县才能织造的桑锦,这种锦,针法精巧、线条明快,深得名门闺秀的喜爱。近年来名声大燥的瑞祥益,抵得过叶家的十处绸缎庄。叶离绝非单纯义气之人,没了这份底气,她不会轻易交出十三行。
“桑县?几年前曾去过的?哦哦哦,我总算是想明白了。姐,你是不是一直都防着叶栋,早就安排好了?”方境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叶离,“早知道姐姐已经安置妥当,我就该揍叶栋一顿,就凭他也配接管十三行?”
叶离伸手将方境拉到身边坐下,悄声解释道:“我志不在叶家十三行,既然有人想接,就随他接了去吧。”
“可是阿栋的品性实在是……姐,要不是你,他现在还在马场养马呢。”方境有些咬牙切齿,因着叶栋分了许多叶离的关注,少年时代的两人很有些针尖对麦芒,那时的叶栋总是憨笑着,任由方境打骂,从不还手还嘴,两人闹得凶的时候,挨训的自然是方境。
“交出十三行,我是有私心的,毕竟任何行当都不能由一家独大,十三行已蓬勃发展百余年,衰亡是迟早的事,我不想它败在自己手里。”叶离停顿片刻,又说:“阿境,云岭学院才是爹的心血。”
正说着话,门人来报说周沐前来拜访,应该是温煦言给了他叶离的新住址,这次上门已没了灵堂见面时的倨傲,反而是一派谦恭模样,说案情复杂上门求援,或许是从那副现场图中了解到了些什么,或许是从温煦言口中听说了些什么。
若论刑案功底,名声在外的温煦言也未必是叶离的敌手。叶离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理论派,在内学院时就查办过内监被杀的案子,若非家事缠身,叶离未必不能去做个查案缉凶的提刑官,哪怕只是检法的幕吏,因而于公于私都应该接手丁飞被杀案。
可是这桩案子毕竟涉及到叶家,叶离不想让周沐误会自己有所图谋,遂推脱道:“宋老推官年岁大了,不便查勘刑案。”
“下官想请叶大小姐援手。”周沐很会看人眼色,叶离虽面色淡淡的,却瞟了瞟他拿在手里的案卷,顺势就把东西递了上去,腰弯得很低,既是为了方便递东西,也是表明态度——无论传言中的叶离是何种模样,他均不惧流言。
叶离不动,目光胶在周沐脸上。周沐进士出身,却没有一般书生的酸腐气,在治理地方、巩固边防上都很有些手段,他本生了张娃娃脸,许是在北方待得久了,面上带着浓浓的粗糙气息,只眉眼留了几分清秀。这位年轻的知府大人还真是正气凛然。
方境劈手接过案卷,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叶离,忙起来未尝不是件好事,听到叶离说了声念吧,方境便将这两日禹阳府衙调查情况复述一次。
案卷的第一页是尸格。经验证,丁飞并非缢死,而是被人捂死。理由有三,一则凡自缢身亡者,尸首两眼闭合,嘴唇发黑,并且张开,露出牙齿,颜面带紫红色,嘴角及胸前有流出的口水,两手大拇指紧握,两足尖垂直向下,腿上有血荫,像火焚的斑痕,而且肚皮下至小腹因血下坠而呈青紫色等等,这一系列的尸体现象,丁飞身上都不具备;二则缢绳与皮肤摩擦的破损处有异状,死前与死后形成的缢痕是可以区分,自缢形成的缢痕交至左右耳后,呈深紫色,而人死后被凶手再用绳子吊起来,因本人已死,呼吸停止、血流不通,故虽被绑扎,痕迹深入皮中,缢痕不显青紫红色,只是白色的印迹,丁飞颈中缢痕是明显的白色;三则丁飞死后眼睛张开、眼球突出、口鼻流出清血水、满脸都是血荫、呈红黑色、大小便排泄而出,明显就是被人用什么东西压塞口鼻所致,仵作在丁飞鼻孔中发现了丝绵。
仵作还说,丁飞腿上有用烧红篦子烙成的痕迹,这痕迹虽然与自缢火焚样斑痕很像,然刻意为之的痕迹呈焦红色,与火焚斑痕仍有差距。丁飞身上有几次横向、纵向的痕迹,类似于绑痕,花纹并不十分明显,可能是绑缚不紧,也可能是隔着衣物,但可以确定是死后形成的。
同时,禹阳府走访查问了丁飞的亲朋好友。丁飞少年时便离家从军,已服役五年,期间回家不足五次,京中仅有三五好友,不过交往不多,也没听说有谁与他有恩怨。丁飞父母均已亡故,与妻子赵青的婚事是堂哥堂嫂操办的,丁飞十分敬重哥嫂,每次回乡都要到堂哥堂嫂家拜访。丁飞家境一般,他不好吃喝不赌不嫖,当兵这几年又立下不少军功,朝廷抚恤丰厚,赵青母子日子过得还不错,也没听说过有外债。赵青是临海县人,离禹阳府有几十里,赵青做姑娘时就名声在外,说她漂亮贤惠勤快能持家,上门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烂了,嫁给丁飞后,第一年就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平日里很少能见到赵青,她顾及着丁飞在外从军,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叶离眼微闭着,左手放在额上撑着脑袋,甚至待方境说完时,她仍旧静默了好一会儿,好像睡着了。
周沐再怎么放下身段求助,也难免生出被人侮辱的情绪,正要发作,叶离睁开眼,眼中一闪而过几分锐利,语调倒仍是柔柔的,“周大人精明强干,部属也很得力啊。”
周沐并不领情,哼了一声说:“还不都是在小姐意料之中。”方境复述案情时,叶离自始至终都面色沉静,即便是念到尸格中那些血淋淋的词,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自缢是主动寻死,自缢者大多衣冠整洁,丁飞脸上有伤,衣物看似非常齐整,但明显是整理过的,衣襟被拉出半幅,左边裤子膝盖后侧被什么东西挂住撕了道口子。”
叶离病体虚弱,声音短促,却丝毫不影响她说出口的话给周沐带来的震撼,仵作倒是说过丁飞鼻梁歪斜的事,同时也说丁飞是军人或许是在战场上受伤所致,但裤子上的痕迹却完全没有发现。周沐心里暗暗嘱咐自己回府衙后要再次向仵作强调验尸更要仔细认真,心里的不满也随之散去,又问:“还有别的原因吗?”
“尸格上写着丁飞右手指甲里有血迹,很可能是垂死挣扎时挠伤凶手所致。”叶离回应一句,眼睛看向院中明媚的阳光。
灵堂油灯灭了是因为叶泽发怒?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世上总有许多人宁愿将恶事、丑事推脱给鬼神,也不愿想信人其实比鬼还要凶恶百倍千倍。
没有仇人、奸夫、债主、图财等杀人嫌疑的案子,该如何入手调查?周沐疑问不解地看向叶离,叶离也回看他,淡然说道:“去丁家看看吧。”
没想到丁家与叶家老宅仅一街之隔,老宅的后门几乎就正对着丁家的大门,当然,这一点也只方境一人发现,她甚至偷眼多看了看那条暗巷,窄,约莫两肩宽。
禹阳府三班总捕头向奔去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一位妇人开了门,她眼睛有些红肿,哑着嗓子打了声招呼,“是向捕头,有什么事吗?”
向奔在禹阳府任捕快已经有十年时间,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子都无比熟悉,对很多人也都非常熟识,自然许多百姓也都认得他,向奔侧过身让出站在身后的周沐,说:“周大人来看看你。”
赵青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哭喊一句,“周大人,您一定要为我家相公伸冤呀,肯定是有人谋害了他,他不可能自杀,不会丢下我和儿子的。”
周沐刚要说府衙已经确定丁飞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时,方境抢先问:“你笃定丁飞不会自杀?他这次随军北上,经历一场血战,几乎命丧战场,一时想不开也说不定。”叶离并未同行,却也没忘记叮嘱方境几句要紧的话。
赵青随丁飞吊唁叶泽时方境尚未归来,她自然认不出眼前这位身材高挑、干练洒脱的女子会是叶家人,赵青面露怒色,又强制压抑,目光在周沐、向奔两人脸上徘徊。
向奔也不说明方境身份,只是叮嘱着,“你如实回答便是。”
赵青这才说道:“我相公随军出征北荆有五年时间,大仗小仗打了无数,怎么会因为一次涉险就想不开?况且,人的性情是天生的,不会变的,他,他整日里都是笑呵呵的,还说以后要努力挣军功,为我和儿子更好的生活,他,他怎么可能自杀?”
但人在遭遇重创后性格突变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哪怕天天笑呵呵的人,也难说不会出现失眠、易怒、精力无法集中等等状况。方境拧着眉,再次打量眼前这位貌美妇人。
“不请我们到家里坐坐?”周沐突然插嘴,赵青赶忙把几个人让到家里,一进家门就看见丁飞四岁的儿子正蹲在地上抠泥巴,方境凑过去看了一眼,原来不是抠泥巴,而是抠蚂蚁,一群蚂蚁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有人进来也打乱不了小家伙与蚂蚁玩乐的兴致,小家伙虽然裤子和袖口都是泥巴,甚至脸上也抹了好几把,可看得出来他样貌清秀好看,很像他的母亲。
丁家房子不大,只有三间,东侧是卧房,中间是堂屋,西侧也是间卧房,眼下家里的人口少,那间屋子堆满杂物,院里搭了个简易厨房,结构简单,一目了然。
转了一圈,又说了几句话,方境便先行离开,衙门的人留下来交代了一些刑案调查中的事,表明官府势必调查到底的态度,却都十分默契,并未告知赵青已经确定丁飞是被人谋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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