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后,在去往古城的火车上,庄艺遇见了她。
二十多年前,大学毕业的前夕,某个晴朗的日子里,庄艺独自走在校园的柳林小道时,就曾幻想过多年后与她相遇的情景:秋日的黄昏里,金光洒满一汪池水,照亮了湖畔,老电影般怀旧的黄光荡漾在他们的脸上,拉长了两个零落的身影。她微笑着,腆腆地看向庄艺,圆润的脸上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飘逸的长发送来淡淡的桔香味。庄艺大方地拥她入怀,轻轻地告诉她:“我填平了所有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坎,我要和你在一起!”
这次相遇,比庄艺想象的晚了许多。毕业后,他先是去了一所中学当音乐教师,但平静的教育工作显然锁不住他那颗文艺的心。凭着几年的音乐素养和一副好嗓子,他辞去了老师的工作,长期混迹于小城市的酒吧,当驻唱歌手。收入只够勉强度日,可即便如此,每每生意清淡之时,庄艺总会背起大包,登上南来北往的列车去流浪。他喜欢那种感觉,一个人,去最陌生的地方,攀最高的山峰,赏最美的海景,住最廉价的旅馆。他打心底里知道,与其说自己渴望漂泊,不如说是期盼一场美好的邂逅。所以,四十多岁的庄艺,仍是孑然一身,老光棍一条。
今天,庄艺登上了去往古城的列车,准备开启一场新的旅行。刚把东西放上行李架,准备靠窗坐下时,他便从扰攘的人群中捕捉到了那一张残留着某种记忆的面孔:白脸,细眉,朱唇,一头中年大妈的短发包裹了整个脑袋,看起来很圆。多少个半梦半醒的夜里,庄艺曾在脑海中看到过的那张面孔,即便经过岁月的洗礼和揉搓,他仍然很快地,从残存的脸部特征中,确定了——是她。说实话,庄艺有些小激动,连忙向她挥手道:“嗨,蓝星月!”那中年大妈正对照着手上窄小的车票,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座位,听到呼唤,迅速地看向庄艺这边,又立刻抱以同样的激动,回道:“嗨,你好啊,老同学!”
挤过人群,她来到庄艺的座位前。庄艺这才看清她的全貌,一袭紫色长大衣罩住了她略为发福的躯体,一双齐膝黑皮靴鼓鼓的,大衣领部和鞋帮外侧垂着金色饰链。尽管这次相遇,与庄艺多年前做过的那个屌丝梦相距甚远,可毕竟是圆梦了,所以他打心底里激动,紧张使他的口舌仿佛被黏住了一般,讲不出话来。
蓝星月看了看座位号,惊呼道:“缘分啊,读书时我们是同桌,想不到多年后坐火车竟也能同桌!”
“是吗?”庄艺怦然心动。
在这样嘈杂的车上,深情对视,激情相拥显然是不合时宜的,他略显局促地问道:“那……老规矩,两个座位,你先选。需要靠窗吗?”
“算了吧!读书时老欺负你,今天我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坐自己的座位就好。”蓝星月打趣道,接着又说,“不过,还是要麻烦你帮我把行李放到架子上。”
接过沉甸甸的行李时,庄艺无意识地扫视到蓝星月那胖胖的手,发现两个黄灿灿的戒指将那手指挤压得陷了一圈下去,同样打趣道:“多年不见,你不但气质不减当年,还多了几分高贵。”
“少拿我开涮,女人四十就是昨日黄花,哪像你们男的,经得起风霜。”
一番调侃后,庄艺的心情平复了许多。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毕业的那晚。
那天,晚会结束后,教室里仍灯火通明。同学们大大方方地合影,表白,互诉衷肠,白白的灯光与脸上泛起的春光交相辉映。庄艺默默地伏在教室外的栏杆上,抬头望向深蓝的夜空。他知道蓝星月并不喜欢自己,因为早在一个月前蓝星月就接受了自己好朋友的表白,这使得他做任何事都毫无意义。就在此时,也许是为了同桌情,又或许是出于某种怜悯,蓝星月竟主动邀庄艺拍了张合照。为此,庄艺曾激动了好久,尽管各中原因他心知肚明,可内心里却仿佛点亮了一盏灯。
必须承认,在后来的日子里,庄艺从未忘记过蓝星月。在中学教书时是这样,混迹于小城市的酒吧唱歌时是这样,背着大包登山,赏海,住廉价宾馆时也是这样。文艺的人,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当年无意中看到徐志摩说,爱与美与自由是他一生所求时,庄艺竟也把这句话当作自己毕生的追求。对蓝星月的思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淡,他幻想过在任何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遇到蓝星月。反复的思念,使得蓝星月的形象像图画一般拓印在庄艺的脑海中,他用有蓝星月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构建起一片虚空的世界,用最美好的人,最美好的事来装点这份虚空,他排斥所有不符合那个虚空世界要求的意象。渐渐地,庄艺发现自己越来越脱离现实,爱上了这片虚空。他甚至学着日本文学,把这种现象称之为“恋空”。他决心要么成就这份虚空,要么抱着这份虚空毁灭。现在,即便已由青涩小伙变成了中年大叔了,庄艺依然认定蓝星月还是以前那个蓝星月,他甚至觉得自己依然还是那个青涩小伙。
朋友们,我想你们一定能理解,一个人的极度渴望变成现实后内心的那份澎湃吧。庄艺很清楚,自己喜欢蓝星月这点小心思根本就瞒不过蓝星月。今天,在火车上偶遇蓝星月,要说不动心,显然是不可能的。佛家说:平常心即是无心。因为见到蓝星月时动了心,所以庄艺便再难做到平常心了。坐定后,他便不知所措,他们也就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像当年为了宽慰而找庄艺拍合照那般,心思细腻的蓝星月显然觉察到了庄艺的不自在,她率先打开话匣,问道:“这是要去哪?”
“去古城,旅游。”庄艺有些恼恨自己,竟用如此干瘪的话语来回应蓝星月。
“不错喔,还有闲暇旅游,读书时你就很文艺,一定去过不少地方吧!”
她这么一夸赞,庄艺竟有些沾沾自喜起来,他一直觉得“文艺”等同于“浪漫”,能深得女孩子喜欢,随即说道:“大多数省份都去过,但凡有名的景点也都看过。算不上文艺,只是呆不住,喜欢走走,看看罢了。”
一个初学魔术的人,为了博得恋人的喜欢,总会借机炫耀自己刚学会的魔术。现在的庄艺就是这样,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在各地的旅行见闻。什么古城夜路,什么山顶日出,什么怒海狂涛……所有的奇闻异事,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稀里哗啦。
起初,蓝星月还饶有兴趣,屡屡追问,甚至发出一些惊叹,但渐渐的,庄艺发现蓝星月紧靠在坐椅上,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想,去往古城的车程也就四个小时,自己总这么讲着,到下车时可能关于她的什么信息都不能得到,岂不浪费了相遇的时光。旋即停止了讲述,问道:“别听我瞎扯了,说说你吧,这些年你过得怎样?”庄艺故意将话题往往深处引。想来是为了探口风,若她过得不好,自己就还有机会。
“还算过得去,劳动致富,收入也还可以。”
以为自己使劲地扔下的一颗石头,会得到一份深沉的回应,没想到竟像一块大泡沫一般轻飘飘地浮在了水面,庄艺并不甘心,又问道:“怎么个劳动致富,透露一下致富的秘诀吧。”
“养猪,贩猪肉,哪来什么秘诀可言。这几年猪价好,我和老公在文县经营着一家小猪场,年收入也就四五十万,你可别小看养猪,这可比好些白领收入还高……”
庄艺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魂牵梦萦的蓝星月竟然是养猪的。曾经那个能把各种漫画人物绘制得栩栩如生的女孩,曾经那个每次活动都能见到的能歌善舞的身影,曾经那个头发里总是散发着淡淡桔香味的姑娘,竟然成了养猪大妈。一想到那被戒指挤压得陷下去一圈的胖胖的手指,一想到那淡淡的桔香味换成了猪饲料的腥甜味,庄艺那颗文艺的心便受不了。他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面虚空之镜仿佛在吱吱裂响,飘逸的长发,腆腆的微笑,浅浅的酒窝,似乎被挤压得变了形。他想赶紧结束养猪的话题,便搪塞道:“难怪你贵气十足,原来挣了大钱。”
“你还记得大学时的班长吗?他和校花的爱情故事,可是感动了好些个同学的。”庄艺迅速转移话题,试图将蓝星月引入回忆,引入读书时文艺的世界,以此来修复自己的虚空之镜。
“哦,怎么不记得?不过那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持续时间并不长,毕业后的半年里,他们便被现实棒打鸳鸯。班长娶了某高校主任的女儿,上次见面他都是副校长了。校花也嫁给了某高官的儿子,之后一直生活在国外……他们才是发大财的人呢!跟他们比,我养猪那点收入简直就是小乌见大乌。”
一席话,听得庄艺内心格格作响。
之后,不管庄艺怎么生拉硬拽,蓝星月都仿佛有预谋似的,完美地避开庄艺设下的文艺陷阱。庄艺谈文学艺术,蓝星月就谈养猪生意;庄艺谈同窗友情,蓝星月就扯金钱利益;庄艺谈人生理想,蓝星月就讲现实眼前……
不在一个维度的尬聊,总是难以维系的。聊着聊着,彼此都觉得无趣,他们的谈话以蓝星月说自己昨夜给母猪接生,没睡好觉,而画上了休止符。
庄艺侧脸望向车窗外,不多时,蓝星月的座位上竟然传来一阵平和的呼呼声。
漫长的三个小时后,火车进了古城车站。庄艺背着自己大包,提着蓝星月的行李,出了站,将她送上了一辆出租车。临行前,蓝星月还让他留了地址,说是自己猪场的腊肉很美味,待回去后给他寄上两块尝尝。
蓝星月走后,庄艺站在古城的车站前,望着行色匆匆旅客,有些茫茫然。这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孑然一身,立在风中,他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文艺的梦,成了一头现实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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