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侧面》（四）遗憾

那时候，天空总是很蓝很高远，一天的时间总是很漫长。

从食堂对付完晚饭后，大家三五成群总有很多时间在校园中徘徊。在徘徊中唧唧喔喔，说个没完。

但遗憾的是，随着岁月远去，越到后来，林月亮发觉在自己的大脑中留存下来的关于那时候的很多事情，很多具体对话内容已所剩不多。她和安然她们之间那些琐碎的生活片段，就如同电脑中删除了的文件，过后任你再怎么努力回想，力图凭记忆恢复文件内容，却无奈的发现一个事实——你再也拼凑不起准确的一字不差的语言。

时间愈久就愈没有拼凑起的可能性。林月亮甚至会想到这样的挽救方法——如果现在有人对我催眠，我能够记忆起那些内容吗？

更加遗憾的是，当年，由于家长干涉她和同学往来，要彻底斩断早恋的一切苗头和由此可能产生的可怕后果，而把她那时记录下来的日记，全部没收甚至销毁了。

想起那些过去的岁月，曾经那些人和与他们有关的那些残缺不全的记忆，林月亮时常自己在内心感叹：“我的可敬可爱的妈妈和姐姐，爱我如你们，却让我不得不抱怨，你们犯了一个多么令人失望的失误。我那最美好的学生时代的感受，连同我那无比珍贵的渴望自由的青春，其中又最最珍贵的，即那一时期的真实记录，被你们以爱的名义给剥夺，进而给摧毁了。”

她为自己那些失去的日记本叹息，有时内心不得不生发出某些对家人的抱怨。

她多么希望那些日记还被保留着，那么，她准会欣喜若狂，她甚至想像她会亲吻为她保留日记的那个人。因为，依它们，她才能顺利的找到自己失却的青春年少时光。

即便那段青春岁月纯粹就是一段离谱的错误，难看的就似一摊狗屎，她也愿意在今天再拿过来读上一读，看上一看——那摊独一无二的狗屎，对于她来说是无比珍贵的东西。这样的过往记录，对谁不是珍贵的呢？每个人记录下的日记的意义，不亚于前人记录下的历史（那是独属于他自己一个人，最最独特的历史）。到了后来，当你翻看那些记录，很可能能够帮助你，丈量清楚自己脚下沟壑的深深浅浅，从而捋顺自己人生的步调，然后自己为自己的生命定下一个真实的定义。

可惜的是，林月亮珍视的那些日记，她再也没有可能见到了。它们像风一样逝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在不久前的一次家庭相聚，父母和姐妹们一起七嘴八舌说起她们几个小时候的事情。然后转到上学方面，又说到大家谁的字写的好，不经意间她忽然听姐姐说出这样的话：“咱们月亮的字最漂亮，我们谁都不如她。以前我一直保留着你一本日记来着，前两年还在，可是后来搬家搬的怎么就没了。”

当时，林月亮觉得自己的心脏狠命地突突突突加速跳动了几下，但随后又几乎戛然停止了跳动——她心脏中的血液仿佛突然被一股水泥浆阻住，血液凝固了。整个胸腔没有了气流交换，时间也停止了流动。一切梗在某个时空里，让她难受的僵直了身子，呆住了。

当她听到姐姐手里留有自己的日记，林月亮兴奋的刚要冲口而出“真的，在哪儿呢，太谢谢了，我最亲爱的姐姐！”结果仅仅两秒钟后她又像被硬物击中了天灵盖，顿时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就要窒息，死去了一般。

愣住的月亮很快发觉，她没有办法生谁的气。她不可以借机撒泼耍赖大喊大叫向别人质问；也没办法安慰自己说“我其实一点都不难过”；更没办法立即伪装成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保持好心绪，继续和她们欢声笑语。

好一会儿，她紧闭双唇一言未发。

她在成年以后，大约好多年前开始，就早已经不再为以前家人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而难过了。

事实上，在姐姐提到日记本以前，林月亮对它们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因为从当年妈妈的激烈反应看，她认为妈妈当时就已经把那些日记本填进了燃烧的灶膛。但是，姐姐的一句话，就像在寒夜中忍受饥寒交迫，通宵的折磨而几近放弃生存的希望时，忽的却迎来阳光以及一份温暖如饴的早餐。她一时间被激起满怀的幸福和感激，忽然间觉得一夜的寒冷是不足道的，而阳光和早餐是那么可爱可敬。但瞬间，只是瞬间。她发觉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象。那只不过是兜头一盆冷水，并且被无情的抖落在自己的身体上。

林月亮分明感觉到自己内心升起的腾腾燃烧的希望和感动之火瞬间又立即被浇灭在胸腔里。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得彻底死心了。那些这么多年里不敢提及的日记，任她凭着积聚起的多厚的脸皮，也再没有找回的可能性了。她后悔莫及——五年前，或者十年前，自己为什么不厚着脸皮问问姐姐和妈妈？？她真想抽自己两巴掌！

一时间，林月亮心情沉痛。

那些是什么呀！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鲜亮和最难得追述的一段时光呀，关于那段光阴最可贵的第一手资料，那是一个有心人制作出来，准备给予后来的自己的一件最好的礼物。对于现今的林月亮来说，它无比贵重。是她珍贵如金子般想看到和保有的东西。不明不白失落了。

那时候的时间都是按分秒计算的。每分每秒都有不同，都有精彩，都有新鲜。如果不是用文字书写记录下来，每时每刻都在变幻的事件，感受，想法，连同一会儿一变的心情，转瞬即逝。

到如今，林月亮比谁都明白，自己的记忆库中已经没有那些详细到分分钟的内容。很多事情已变得不再翔实完整，不再栩栩如生。

谁还记得清那时的日子到底哪天有风哪天下雨，那时四季的天空和田野在怎么样影响着一颗少女的情怀。

谁还记得清自己哪天因谁而哭，又是哪一天为何而笑？

同学们聚在一起每天都说了些什么，每天做了些什么，到底真正喜欢过什么，追求过什么？

那些受打击和开心的时刻自己的真实感受都有什么？

那些男孩子表达的爱慕，到底有多么拙劣而青涩？

如今，很多人和事物都变得不清晰了。有些只剩下一个大概轮廓。更多的，都被自己忘怀了。

那些曾经的日日夜夜，她和他们一同走过的青春岁月，如果想要真实完整的找到过去的每一个足印，只有它——自己的日记本，能说得清清楚楚。没有日记本上的记载，她还能找谁问询？

但是，它们不见了。

姐姐只轻轻松松把一件事情一语带过，可哪知道她林月亮心中的感受？

尤其，当今天的她拼命想追忆起那些时光，她多么希望它们还在家里的某个地方，能被妈妈轻易的就翻找出来，递给自己说：“看，不是都给你存着呢！你所有上学时候的书本都被我好好收着呢。”

那么，这一刻的眼泪和那一刻的眼泪，会有多么大的不同。

人生总免不了发生很多遗憾。而最大的遗憾便是丢失了某些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却没有办法呼天抢地。林月亮正是这样的感受。

但世间事，如果相信有幸运存在的话，就永远不会到达最坏。

即便没有了那两本日记，当热情似火焰般洋溢在心间，令林月亮感觉幸运的是，她还留有那时期的一本相册和一些信件，这些几乎成为自己记忆库存的顶力支持。她捧着相册，一页一页来回翻动。于是，在这些珍贵的留影里，她终于发觉，如果自己足够真诚，自己还是够能找寻到那条记忆中的路。

是的，许多的人，许多的事，她会好好的忆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