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绵延的山岭在夜色的抚摸下更显静谧,一轮圆月之下,静卧着一个梦幻的小山村。透过被月光浸得发白的竹林,草地上最惹人眼的便是那一团跳动的篝火。八月十五,正是“跳月”的好日子。身着刺绣精美的长裙,姑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躲在斑驳的竹影中,羞涩地向外张望,兴奋地小声谈论着。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期待今天的到来。
“阿朱,你怎么灰着脸?”
阿朱便是那个躲在最后边的彝族少女。微微发深的肤色,有些瘦瘦的体形,有一张天真可爱的脸庞,更让人迷恋的是她那双溢满感情的大眼睛,看到阿朱,便想到东方初升的太阳。但这会儿的阿朱却像正落山的太阳。
“阿依,我没事。”
阿依便是阿朱的小妹了。虽说是姊妹,但其实不是亲姊妹。
“不会一会儿见不着阿木哥,你就想他了吧?”阿依笑嘻嘻地说 。
“没有,我怎么会想他呢。”阿朱朝天上的月亮望了望。
是啊,阿朱又怎么会不想阿木呢?
一阵短促的笛声从草地中间冒了出来,那是小伙子们焦急的心声。似乎笛子和笛子之间也有较量之意。在这之中却有一支蔫了的竹笛,那正是阿木的。
阿木是个汉族的小伙子,他只是在他彝族的外婆家住,已经有一年了。
磨够了小伙子们的耐心,姑娘们便从夜幕中走出,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喜悦的脸庞,只除了两个人——阿朱和阿木。
两个人有些紧张。阿朱不想看阿木,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情绪;阿木不敢看阿朱,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他知道那会触及到自己心底下最柔软的地方。
就在一声悠扬的三弦声响起时,少男少女们在草坪上和着曲调跳起了踏火似的舞步。霎时,那便是最原生态的粗犷奔放,紧凑的弦声构成了火一般的热烈,欢乐的脚步踏出了最动感的节拍,热情四溢的篝火投影出跃动的人影,就连清冷的月光射在草地上都充满了热量,好象要把草燃着一样。阿朱和阿木也互相配合着舞步,高温的氛围使他们俩不自觉地牵起了手。
一转眼,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
「贰」
一年前,是1941年,战火已燃遍了半个华夏。阿木随父母来到了重庆,然而重庆并不太平,从1938年开始,日本人的轰炸就从未中断,成吨的炮弹似乎能将山城夷平。于是,16岁的阿木被父母送到了云南的外婆家。
透过一层一层的山雾,便来到云南东南部的一个小山村,这里就是阿木的外婆家。阿木第一次来到这个静谧的小山村,感到了心灵上少有的纯净。听惯了防空警报的阿木觉得这里就是个世外桃源。小山村总是浸没在雾里,看得不真切,而风又总是那么柔,似乎不会发脾气,这里都朦胧轻柔的如仙境一般。还有这里的人,都带着孩子气的微笑,似乎一切的恶习对他们来说都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阿木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喜欢这里的山,喜欢这里的水,还喜欢这里的人……
又到“跳月”的日子了,这种民间舞蹈是彝族青年男女沟通感情、选择对象的自娱活动,而这次“跳月”正是在八月十五。阿木自然也听说了,他的好奇心驱使他从家里偷偷地溜了出来,想看看这“月”是怎么“跳”的。
一汪月光似乎湿润了每一片竹叶,映衬着草地中央的那团篝火。阿木躲在一丛竹子后面,探头张望,焦急地等待“跳月”的开始。
“咦,你是谁?”一个腰间佩带着荷包的少女拍了拍阿木的背,她正是阿依。
“我?我……”阿木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阿朱,快来呀!”阿依招手让一个在黑暗中的彝族少女过来。
“阿依,又怎么了?”那声音让阿木想起了刚喝过的泉水。
“咦,这里怎么会有男孩子?”阿朱这时看到了阿木。
“我……我是第一次来……”阿木有些紧张地说。
“哦!既然是第一次,我们也就原谅你了。男孩子应该到对面去,这里是女孩子们打扮的地方。”阿依不等阿木把话说完就一溜地说下去。
“谢谢……”阿木低着头尴尬地朝对面走去。
“他可真呆!”阿依有些嘲笑地说。
“他还真有点傻得可爱。”阿朱看着阿木的背影说。
不一会儿,“跳月”开始,突然响起的笛声让阿木不知所措,看着身旁的人都朝着篝火走去,阿木也忙跟了过去。欢乐的脚步随着三弦的响起跳了起来,火焰也一跳一跳的,好像要映红夜空中的月亮。然而在热烈的氛围中,阿木的脸色好像他得了一场大病,这样的场合使他浑身不自在。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阿依正从他身边经过,“阿朱,你看他又愣着了。”
阿朱一脸绯红地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阿木,他那呆呆的窘态,差点儿让阿朱笑出来。阿朱伸出一只手,说:“你跟着我跳吧!”
阿木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拉住了阿朱的手。阿木笨滞的舞步和略带僵硬的动作显得很是可笑,阿朱在他身边一直抿着嘴,怕笑声伤害了他。阿木不经意间看到了阿朱的那双大眼睛,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温暖,那双眸子纯澈得摄人心魄,含满了月光似的柔和。
阿朱被阿木这样盯着,脸上刚落下的红晕又升了上来,轻嗔道:“你在看什么呢?”阿木突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着阿朱的舞步。
“嘿,你叫什么?”阿朱先打破了尴尬。
“阿木!你呢?”
“阿朱。咱俩的名字读起来还挺顺口呢!”阿朱微笑地说。
就这样,两个人一言一语地聊了起来。
篝火渐渐熄灭,月亮也快要回家了。阿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舍,是不舍“跳月”吗?恐怕不是。
「叁」
山里的流岚有种特有的清新,仿佛可以拂走一切的灰尘,第二天一早阿木就去溪边打水。
“嘿,你叫阿木吧!”不远处阿依正和她的阿朱在洗衣服,“我看还不如叫‘阿呆’呢!”这是阿依一贯的作风。
“你就是阿依吧!”阿木的这句话让阿依惊了一下。
“看来你还不‘木’啊!什么时候变聪明的?”阿依马上就知道是阿朱告诉他的,“阿朱,你怎么什么都给他说!”阿朱只是在一旁偷笑。
阿木看见阿朱正看着自己,连忙低下头打他的水。
湛蓝的天空上挂着几片白云,溪水冲刷着光滑的鹅卵石,偶尔溅起的水花落在了溪旁的野花上,在发新的绿草映衬下,显得格外红艳。这样的美景让阿木很是惬意,他坐在草地上,望着天,感受心灵的宁静。
“想什么呢?”过了一会儿,阿朱和阿依洗完了衣服,阿朱叫起了阿木。
“帮我们把衣服搬回去吧!”阿依在一旁插道。
“阿依,不要胡闹。”
“怎么胡闹!他反正也闲着。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爱惜他了……”阿依正说着被阿朱赶快捂住了嘴巴。
“下回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了。”阿朱在阿依身边小声地说。
“没事,我帮你们也没什么。”阿木赶忙说道。
他们三个人抱着刚洗干净的衣服,来到了村口,不远处是一间小草楼。
“你们住这儿吗?”阿木指着草楼说。
“不是‘你们’,是阿朱。”阿依又抢着回答。
“阿朱?一个人吗?”
“是啊!——你又掐我干什么?”阿依被阿朱轻轻地掐了一下胳膊。
“那一个人不害怕吗?”不知道阿木是在问阿依还是问阿朱。
“害怕?有什么可怕的。”阿依又得意洋洋地说,“不懂了吧,在彝族姑娘年满16岁,父母就会为她另盖一间小草楼,让其单独过夜,而男孩子可以在夜晚爬上心爱姑娘的草楼谈情说爱。我说的对吧,阿朱?——你怎么又掐我?”
“问我干什么?”阿朱低着头小声地说。
夜色是如此的梦幻,星星就在阿木的头上一眨一眨的。从阿朱那里回来,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如水的月光泻到了阿木的脸上,那双眼睛正注视着那汪月亮,多么像阿朱的眼睛啊!那间草楼,自己该不该去呢?
山里的夜空是纯净的,没有一丝尘风的痕迹,远处一片星海正灿烂的眨着眼,近处被月辉包裹着,幽幽地流进草房,投影到一张空空的床上。阿朱也没有睡,一双含着忧郁的眼眸中充满了月光,倒映出发呆的阿木。他会来吗?
「肆」
阿木和阿朱欢快地跳了起来。为什么要沉闷呢?恐怕这是最后一次了,但月光是那么明亮。为什么月光总是在人们分离时显得格外的皎洁呢?也许是给人希望吧。
“希望。”阿朱这样想,“这正是我想要的吧!”
确实,阿木来了。在一个繁星陪伴下的夜晚,阿木爬上了那间小草楼,两个人的心扉终于打开了。
“阿木,你会吹响篾吗?”阿朱挽着阿木的胳膊。
“不会。”阿木有些失落。
“我教你吧,很简单的。”
一股轻柔的曲调从阿朱身上散发出来,霎时迷住了阿木。阿木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美妙的夜曲。
“来,该你了!”阿朱推了推阿木,把响篾递给他。
阿木拿起响篾,回想阿朱刚才的动作,响篾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后面便是阿朱泉水般的笑声……。
响篾的余音久久不愿离去,簌簌的风缭绕在周围,轻抚着阿朱阿木那两颗萌动的心。阿木已经学会了吹响篾。阿木把阿朱的手放在怀里,遥望着那弯明月。
“阿朱,你读过新诗吗?”阿木注视着阿朱的大眼睛。
“没有……”
“我给你背一首新诗吧!”
“好啊!”
阿木的声音随着月光飘进了阿朱的心里……
「伍」
夜空忽然暗了起来,一团一团的乌云遮住了月亮,天空中下起了淅沥的小雨,阿木和阿朱的手也不由地缩了回去。天凉了,雨下了,心也冷了。当火焰在空中舞动时,一泼凉水,浇灭了一切。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在阿木想念阿朱的时候,阿朱也在想念阿木。想念阿木的样子,想念阿木的呆气,想念一年前的那场阿细跳月。
而今,最令人痛苦的回忆就在几天前。
“阿木,你怎么了?”阿朱看着阿木的眼睛正呆呆地睁着,没有一点神采。
“我……我挺好的。”阿木不敢看阿朱的眼睛,说,“阿朱,我给你吹支曲子吧。”
哀怨的音符弥漫在了空气中,浸透了月光,盛满了爱恋和无奈。
“阿朱,我要走了。”阿木有些嗫嚅地说。
“走?!你要去哪里?”阿朱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脑一片空白。
阿木从衣服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阿朱,说:“这是前几天我爸妈从川西寄来的,他们已经安顿好,八月十六一早就来接我去川西的一所中学念书。”
“念书!”阿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算了,你走吧!”
“阿朱,我一定会回来的。”阿木坚定地注视着阿朱的眼睛。
阿朱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少年,觉得这句话是那么虚无缥缈。
“八月十五日,你还来‘跳月’吧!”
乌云渐渐褪去,月亮又露出了她的素颜,憔悴的脸庞挂满了泪痕。
他们分手了,没有告诉任何人。
没有风可以在阿朱的心里搅起一片涟漪。然而,当人群散去时,两人回望的眼神中又分明是对方的影子。
阿木最终走了,这让阿朱想起那夜阿木背给自己听的诗: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一汪最圆的月亮留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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