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一

2008年，已是初秋7月半。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月儿明亮，星光灿烂，山野下不时传来蛙声一片，显得树林子里分外寂静。

在如此静夜中，如此星空下，一个人行走，心情往往很平静，往往能将很多苦闷和烦恼忘却。

但他不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想起许多本该忘记的事，例如自己寒酸的身世，这一路行来的风雨坎坷；最不该想起的，竟是5年前走过的百车河村子，确切地说，不该想起村子里的那个人。

手里有只玻璃瓶子，里头装的是如水般清澈的二锅头，这种液体足以使他麻木；醉，有时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

他并不想留下回忆，回忆有时会让他觉得天意弄人，他想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份永无结局的怀念而已。

站在山顶上，独立林影中，斑斑点点的月光照进他的内心，照出了哪些洋洋洒洒来如潮水的记忆。

二

2003年，阳春三月，繁花似锦。

桃花红，樱花白，眼前只见百花开；这个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庄被两面高山所阻拦，一条路从其间弯弯曲曲地通过，最低处一条清澈的小河向远方延伸而去。

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错落有致地散放在翠竹林间，春鸟们总喜欢躲在竹林中，争论着哪棵树上开着的花儿最多、最美。蜜蜂听见了，也很好奇，于是一朵一朵慢慢去数，想得出其中的答案。

靠近路旁的一户人家姓许，平房有三个大套间，右边最前的一间柜台中摆着一些药品，男主人40多岁，是村里的乡下医生，方便于村里如感冒之类的弱小病症，时常坐在靠窗的位置读医书。窗台外下方是一间圈，养了两头猪，圈的盖板是用水泥筑成的，盖板上种了几盆花，此时开得正艳，花香透入窗户，满屋飘香。

就是这样一个春暖花开的岁月，水黄高等级公路开工，他带着几位兄弟来到这座村庄包了一项工程，修桥打孔桩。看了许多房子，最后租住了这户许姓人家的两间。并非是屋主的房租低廉，其中原因只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感觉这户人家比较亲切吧！

房东有三个孩子，小的两个男孩一个叫阿俊，一个叫阿波，长得俊俏可爱；最大的一个是女儿，叫紫霞，有一双圆圆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微笑时秀丽的脸上会呈现一对甜甜的酒窝。这个村庄的人都说她小的时候，长得像个洋娃娃，第一眼，他的心被这个可爱的女孩俘获了。而女孩，回望他的笑，也总是甜甜的。

三

时间相处久了，他与房东一家就像亲人一样，傍晚总会坐在门前的大院里聊天。女孩也在，他们聊天的时候她在一旁静听，或微笑，时不时问一些有趣的问题。日久生情，于是，情意在他的心里悄悄滋生。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院子里只有他和她，月光洒满了大地，微风轻摇着稻田旁梨枝上幼小的果实，稻花的清香迎面飘来，树下他望着她楚楚动人的双眼，轻声对她说：“我的心像在追求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有些话我表达不出口，但愿周公能替我在梦中告诉你！”她的脸染上了红晕。

几天后，她对他说：“周公为了把你的话告诉我，每日每夜缠得我无法安眠，我只好答应了。”于是，他和她走进了爱恋。

相处的岁月，他们一起在叶片像蝴蝶翅膀的海棠树下聊天，一起在躲入彩云中半隐半现似害羞的晨阳下散步。田园里有他们聊天的笑语，山野间飘荡着他为她而唱的歌声。天空总是那么晴，白云飘逸；大地是那么有活力，山青水绿。

那是初秋，清晨他们来到河边，明净的河水哼着欢愉的曲调，她笑意盈盈给他清洗衣服，唇齿间流动出一首动听的歌：“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而他就坐在河岸的垂柳下看书，不时掉转头陶醉地望着她笑。“我买不起洗衣机，帮我洗一辈子衣服好不吗？他喊。”“好啊！只要你养得起我”。她笑。

“或许是喜悦，或许是悲伤。”那天下午他凝视着她红红的俏脸，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她闪着泪花说出这句话。那种感觉，浪漫的醉人，如诗；也凄迷得动人，如她的泪。他想：这一生一世，自己犹如一只蝴蝶，有了自己归属的花朵，以后的人生路上纵然白花娇艳、姹紫嫣红，已心如止水，不在痴迷了。

四

有爱相伴的日子固然幸福，可他的工程并不称心如意。半年下来，在经验不足、管理无方的情景之下，他亏尽了自己所有的积蓄。

于是，除了几百块的路费，身无分文的他决定去深圳打工，离别的前一天他对她说：“我打算去磨练磨练自己；另外学点本事在身，将来可以更好地保护你、照顾你！”她，默默无言地点了点头！其实在他内心，他是多么的希望她能跟他一起走，哪怕天涯海角四处漂泊。可他不忍心也下不了决心，就当前的情况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怎么能让她一起吃苦受累呢？

离别那天，她的双眸满怀忧郁。天空依旧那么蓝，万里无云，太阳暖暖地洒在窗台上，鸟儿在门前桃枝上呢喃细语着。可他怎么逗她，她总是笑不起来，只是静静地低头不语。

忽然她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苹果对他说：“廷，我给你削个苹果吧！”站在门口一排修剪整齐的冬青前她慢慢地削着，果皮卷卷地、缓缓地随着她手指旋转而下，越来越长。

削着削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在她眼里一闪一闪，滚动着从脸颊滑落，划出两条浅浅的水痕，她轻声地抽泣起来。

他的心一阵隐痛，走过去想要安慰她。她却不小心一刀削在了食指上，血，殷红的，很快染红了半个苹果，浅白的果肉上瞬间像盛开了一朵美丽映山红。

她哭了，扑到他肩上。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下，一滴、两滴……滴在那个还未削好的苹果和他的白衫上。

她哽咽着：“廷，你这一走，我们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你一定要为我保重，要好好照顾你自己……”

他接过苹果，看着上面洇染的血迹，看着她流淌的泪水，心里酸酸的。咬咬牙，踏上了异地它乡的汽车。

五

远方的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糟，车抵达东莞的时候，他身上只有了50多块钱。在这座繁华奢侈的城市，住一晚旅社最低也要七、八十块。初来的第一夜，他在蚊子的不断轰鸣中睡在天桥下。由于疲倦，竟也安然入眠。

第二天开始寻找工作。找了60多家公司后，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下午他进了一家注塑厂，包吃包住，工资很少，但让他的生活有了着落。早上7：00开始上班，每晚加班到11：00，对于没有吃过多少苦的他来说，无疑是一次人生最大的考验。

他多少次想要放弃，苦于口袋里无钱。两个月后第一次发工资，他握着手里少得可怜的320块钱，咬咬嘴唇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辛酸的眼泪。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半年来，他忍耐、坚持、勤学，他必须要学会在这座城市生存，发展。落寞、失意、无助不时挑战着他的意志，这种时候，他脑海里闪现的，是她那张可爱纯净的笑脸，是那曾走过在一起欢乐幸福的日子。

他的眉头总会在回忆中舒展开来，身体里瞬间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动力。半年后，他懂得了一个公司的流程是什么样的，如何在一个公司生存，自己适合什么样的工作。于是辞职，进了东莞泰景信电子有限公司。

1年后，他学会了做仓管、物料员、拉长。累积一定的资本后转战深圳，进入华为公司。

在华为，他从基层做起，2年半时间，从巡检做到拉长、质量分析师、品质主管。在她5年前的笑容下奋斗着，拼搏着。这一切他没有写信或打电话告诉过她，他不想让她担心，也不想让她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他想着的是等有一天自己能衣锦还乡，然后，娶她进门，让她过幸福的生活。

六

眼见自己经济宽裕一点后，在外派郑州跟踪售后产品质量的日子。一天看见一位女同事对她男友甜甜的笑，他被这种熟悉的笑震住了，5年来的思念竟如潮水般涌来。他等不了，也决定不再等了。几年的时间，他早失去了她家里的电话号码，书信成了联系她的唯一方式。

那一夜他写了一封2000多字的书信，信中详细讲诉了他这几年来的生活，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并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于第二天迫不及待地邮寄出去，然后是等待，度日如年的等待。

4日后的来电，区号显的是他渴望的。接电话的时候他是那么的迫不及待，手紧张得微微颤抖。电话是她父亲打来的，相互问候后，她父亲责怪他不早几个月与他们联系，现在一切都晚了。并告诉他：她即将结婚，日子就定在下周一。并说希望他去参加她的婚礼，他将一辈子把他当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看待。他是明白的，一直以来，她的父亲，是真心疼爱他的。

他没有哭，呆呆地站在风中，风很凉很凉，很久说不出话来。她父亲在电话那头接着哽咽着说：孩子，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些。两滴泪水轻轻从他的眼角轻轻滑落，他没有哭，只是很平静地说：叔，我没事，她结婚那天我一定来。是的，他会去，这也许是他见她的最后一面，给她最后的祝福。换句话说，他，从此将遗忘那个叫蟠龙的地方，因为那过地方，已经注定他的身份，过客，一个短暂的过客。 一个伤心的过客是不会重复去那块伤心地的。

七

她结婚的那天下着细雨,他跑上半山，昂头向着灰暗的天空，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要曾经真爱过，已足够回味一生了，又何须非要朝夕晨暮相守，年年月月陪伴。”他自我安慰，可内心深处骗得了别人，却无法骗得了自己。他自己清楚，从此，那个本该属于他的，却不再属于他的梦残缺了。

虽说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该来的终究会去。但他心里有恨，恨自己，恨天意弄人。

回到深圳，雨雾中他昂起头静立，30分钟后冲进屋子，明知过去的爱已然不在，却暂时无法遗弃，把那份心中很难磨灭的过往失忆。然后狠狠地挥笔写下了《伤心雨》。

又是一个雨天

迎来了曾经的一幕

凄凉的心   淅沥的雨滴

下过不停

滴答滴答

失落的颤音

渗透灵魂   遥遥无期

被你洒落的心---

如此冰冷

你想给我清醒   却不知

你的到来

划破了宁静

勾起了伤痕

不知该不该对你怨恨

是你---残酷的雨

淋湿了大地风景

淋湿了我的脸

我的心

写完，他不知拿什么来面对以后的日子,面对自己未来的路。

那一刻，如果有喝不醒的酒，他愿意去醉！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他愿意去追！

如果一切可以再从来，他愿意自己从一开始认识她就不要离去。

或许，一开始就不要认识她。

八

又是2年，2008年来到，他不再站在山顶，不再手握二锅头，不再为下雨而迷茫，依然还没有忘记那段往事。不同的是，他现在有了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不仅美丽善良，而且善解人意，跟他特别投缘。

他开始觉得，这位身边的女子，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当初的错过，或许，是为了懂得珍惜眼前的她做好铺垫，为他的幸福做基石。

他不再怨天，不再恨自己，并开始相信，人间的一切缘分，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他，还要做过客，那个地方的过客，不同的是，他将带上身边的她，不再是一人。他，将会珍惜人世间的每一份情。

一天他拨通她家里电话说：小妹，谢谢你！她茫然，不解其意。于是他接着说：你是我的妹妹，以后我会带上你嫂子经常去看看叔叔、婶婶、弟弟他们。

她反应过来，“哥，我也谢谢你！你是我唯一觉得最好的一个人。”

他笑了，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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