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北海道的深处,一处孤悬于山壁的断崖之上,矗立着一座由全钢化玻璃打造的疗养院。与其说是疗养院,不如说是一处充斥着日式风情的僻静山庄,由唐文化演变而来的和式园林格外适合建设在这种凄冷却不失雅致的地方。
隔着剔透的钢化玻璃,能看见下方嶙峋的地脉上覆盖着一层厚重的雪被,而远方孤悬天际的一轮残月映照在上面时,使我更加体会了疗养院独特的名字——拜月。
玄关后传来一阵恶作剧般的敲门声,有节奏的两声后跟着一阵疾风骤雨似的“咚咚咚”。我摇了摇头,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在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门缝徐徐拉开,露出陈嘉树那张欠揍的脸,他的刘海湿漉漉地搭在额头上,似乎刚洗完澡。脖子以下穿着一身合身的白色和服,仅仅以一根松垮的腰带起到松紧作用。
这是病人的服装。
一个月前,陈嘉树久咳不愈,到了医院才发现,他的肺部中央有一块阴影。虽然嘴上骂他抽烟该死,我心里却暗暗担心着,天天打电话催着癌细胞病理化验的结果。只是化验结果还没有出炉,他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相识已经快一年了,陈嘉树从来没有提及过他的家人,甚至没有回过家,我隐隐能感觉到他有一些不愿意说的理由,便从来没有问过他。挂了那通电话时候,他向我要了身份证号码,买了经上海转北海道的机票。
“家里非让我来,没办法咯。”当我问起他时,他也只是给出这种淡淡的回应。但是在走进这处私人疗养院之后,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先不说建筑成本,这家疗养院简直比五星级酒店还更加豪华。每一位病人都有着自己专属的和式卧室—包括他们的家属。疗养院内不论是餐厅、恒温泳池、温泉还是直升机停机坪都一应俱全。甚至在疗养院的内部,还隐藏着一个数百平方大的庭园。
这让我对他的家世更加好奇,只是不论我怎么侧敲旁击,他都不愿意透露任何一点信息。我也只好作罢。
“这身浴袍很适合你啊。”他指着我身上布满樱花图案的和服,这是我在大厅的风物店购买的,因为疗养院的制式和服只给病人发放。虽然是临时购买,但是我非常喜欢这件衣服。
“唔……”
在动漫里看到过少男少女们穿着和服参加烟火大会的场景,当时的我被这浪漫的情景惹得热泪盈眶,没想到年过二十五岁的我还有机会穿上这种衣服,如果有机会参加烟火大会的话……要和谁一起去呢?这样想着,我的脑子里竟然缓缓浮出一张熟悉又讨厌的脸庞……“我呸我呸。”我连忙把这种令人害臊的画面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在前往一楼餐厅的路上,陈嘉树对我提起这家疗养院的往事。
“据说在拜月山庄最早建立的时候,董事会在治疗手段上面采取过非常激进的手段。他们建立了全AI式手术系统,整个外科区域里除了护理员外,没有一名医生,手术过程全部由程序控制的机械臂完成。”
“机械臂?电脑这种东西靠谱吗?”听了这些,我忽然为他担忧起来,“如果程序出现错误了怎么办?手机不是也会死机吗?这种事可不是重新开机那么简单,会死人的!”
“相比人类,我倒是更加信赖AI。”他摇摇头,“但在拜月院建立一年之后,一起意外终止了这种方案,机械臂被全部废弃,转而雇佣国际顶级的外科医生。”
“就是那个新闻?我看到过!”我忽然想起自己看过这条新闻,著名华裔企业家华胜在日本北海道就医时,因手术意外而死。
“事实是机械臂程序发生错误,为他注射了过量药物,引起窒息导致死亡。大概因为害怕引起技术恐慌,新闻上没有公开全部讯息。”
不止是医院,现在这个时代,连手机代工厂里都有自动机械设备。万一引起对高新技术的大规模恐慌,想必不管企业还是政府,都会很头痛吧。
说到这个华胜,也不是什么善类,他通过大规模的兼并和恶性竞争,长年垄断着东南亚地区的粮油业务,据说赚取的家产高达千亿。不仅如此,他的私生活糜烂不堪,光是传出过绯闻的女明星就有几十位,我在微博上看过八卦,他的私生子据说有十几个,原本是打算在这次手术之后定下遗嘱,却没想到忽然撒手归天,千亿财富尽归长子。
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我们走到了一楼的用餐区域,这里大概有三百平。入口处摆放着大型的寿司转台,里面稀稀拉拉布置着数十张餐桌,这时的客人不多,所以显得有些冷清。
一张绘制着“神奈川冲浪里”的屏风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不禁走过去欣赏起来,这是浮世绘大师北斋著名的作品。虽然使用的颜色有限,但是窄小的画幅上展现着强烈的动与静的对比,这种冲击力正是浮世绘的魅力所在。
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转头看去,原来我光顾着看画,没有注意到自己正杵在别人的餐桌旁,距离之近,腰部几将顶上一个超过桌面边缘的餐盘。
椅子上坐着一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巨大的墨镜搭着一条高耸的鼻梁,几乎掩盖了半张脸。尽管这样,通过他露出的白皙皮肤和五官,也能看得出他是一个俊美的男子。他的身边坐着一位身着黑色小西装的女孩,面前没有摆放餐具,女孩对我咧嘴一笑,似乎是为了冲淡我的尴尬。我心中感激不已。
只是不知怎么,这个男人的脸,我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i’m really sorry…”我道了个歉准备开溜,却被男人叫住:“你是中国人?”我回过头,他摘下脸上的墨镜,对我说道:“不好意思,我来这里三天了,第一次看见中国人。”
没错,我看过他!
不对!应该说,不认识就不是中国人……我为自己的愚钝惭愧起来,我竟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违和之处。身处室内仍戴着夸张的墨镜,如果不是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又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是陈嘉树的话,想必一眼就认出来了吧。
这是我在大银幕上看到过无数次的脸庞,此刻看来,其实那副墨镜也没有我想得那么大。他的脸比银幕上小太多了,几乎是我在现实中见过脸最小的人。
“你是……”我捂住嘴巴。
“嗯。”他点点头,似乎对这种桥段司空见惯。
陈嘉树端着一盘夸张的三文鱼寿司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疯狂地迷恋上了这种食物)。我向他介绍起面前的明星:“这是金瞰,就是演《刺客列传》的那位,去年刚拿金像奖,你记得吗?”
“啊,我知道,前两年一个冒充他的人到处接商演骗人,唱起歌来还挺像。微博上!你看过吗?那个视频要笑死我了……”
我连忙将一块三文鱼塞进他的嘴里,我原本以为他说话只是不知轻重,没想到是压根不过他那个聪明的脑袋。头回见面就开这种尴尬的玩笑,这个人的语言中枢就像和大脑分开了似的,根本拎不清状况。
“哈哈,没事,没事,坐下来一起吃吧?难得看见中国人,咱们也得相互照应啊。”金瞰话音未落,他身旁的女孩立马站起身,为我们拉开两张椅子。
女孩的名字叫顾朝君,是他的私人助理,长着一张小巧的鹅蛋脸。我们对话时她从不插嘴,只是在我们有需要时,例如夹取咖啡方糖这种小事,她总是及时为我们代劳。
“你的刺客列传,我看过两次。一人分饰两角的演技简直没谁了。”不得不承认,我是金瞰的忠实影迷。
“哈哈,谢谢,不过你们是因为什么才会来这张地方啊。”他似乎对电影的话题没有太大兴趣,这令我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正常,难得外出休假,他也想逃离业务上的话题吧,“我啊,这里长了个东西。”
他指着自己的腰间。
“我是陪他一起来的……”我对旁边正大快朵颐的陈嘉树努努嘴,“他好像有一点肺部问题,不过你的……没问题么?”
“没问题,良性的。”他举起玻璃杯,“真是羡慕你们啊,能够像一对正常的情侣一样惬意地享受生活,像我这种人,连交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不过说起来,听说山下的小镇即将举行烟火大会,你们打算参加么?”
我注意到他提到“女朋友”这个词时,顾朝君无奈地抿了抿嘴。
“啊!我们不是……”我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转头一看,陈嘉树捂着胸口,表情十分痛苦。
我立马拍打起他的背,这段时间以来,咳嗽已经是他的家常便饭了。一种深深的忧虑包围着我,如果检测出来的结果正如最坏的想象,我应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呢?
顾朝君关切地递上热毛巾,我投以感激的眼神。可是就在我抬头的一瞬间,却发现金瞰的眼睛望着另一个方向。
我一边拍着陈嘉树的背,感受着他的咳嗽渐渐放缓,一边看向金瞰注视的方向。大厅的入口,一个梳着整齐油头的男子正向我们的餐桌走来,他的模样说不上英俊,眉间皱着几道若隐若现的纹路,这是思虑过多的表现。
真正吸引目光的,是倚在他怀里的女孩。作为女性的我,拥有着和大多数人一样的古怪天赋——能一眼分辨出别人脸上人工的痕迹,光是一眼,我就能看出隆鼻,嘟嘟唇,下巴植入软体……等等的整形特征。她穿了一身纹着艳丽花蟒的和服,领口刻意地拉到胸部,露出一道深邃的阴影。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胸部,忽然有些自卑。
“哈哈,小老弟!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男子走过来,弯下腰一把搂住金瞰的肩膀。“在这种地方遇见对方,真是说不上幸运啊,你说对吧?”
他夸张地笑着,只是我能明显感觉到这和那位女子的容貌一样,是人工装卸上去的笑容。所谓皮笑肉不笑,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华胜集团的现任董事长,华天。”金瞰站起身来,为华天拉过凳子,“至于这位……”他望向华天身边的女孩,露出探询的目光。
“这是我的女朋友,林颜。”
双方介绍完毕之后,那个女孩立马掏出手机,加上金瞰的微信,和他聊起娱乐圈里杂七杂八的事情。至于对我们,只是草草点了个头。
“我看了你今年的新戏,演得好啊!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我的文化公司?收入绝对比现在高!”华天说。
“哈哈,华总真看得上我,那等我混不下去了,来投奔你的时候,千万别忘记今天的话啊。”
“一定一定。”
……
他们之后的对话皆如此类,乏善可陈。
不过说起来,这个华胜集团不正是我和陈嘉树刚刚聊到的么?华天应该是那个死于事故的前任董事长华胜的儿子。父亲死在这里,儿子还来光顾,虽然只是常规体检,也未免太过心大了。
还有他和金瞰的关系,我曾经在新闻上看到过,金瞰上一部戏流产的最大原因,正是由于华天主导的资方在最后关头紧急撤资。对方对自己做过这种无异于背后插刀的行为,如今还能坐在一起谈笑风生,这些顶层人士的行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的。
之后的话题无非就是林颜向金瞰谄媚地讨教进军娱乐圈的经验,华天虽然坐在一旁,但是也毫无和我们聊天的意思。这让我有些尴尬,眼看着陈嘉树盘中的寿司所剩无几,便拉着他一起告退。
“唉,都怪这个华天临时插一脚,我连签名都忘了要。”在离开大厅的时候,我对陈嘉树说。
“我怎么没看到你向我要签名啊?我不比他帅吗?”
“我呸。”
在大厅转角的地方,陈嘉树忽然停下了脚步。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偏僻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
“奇怪。”
“哪里奇怪了?”
“你看,大厅里的侍应会定期询问客人是否需要点餐,但他面前的餐盘是干净的,这表示他并没有吃过任何食物。”陈嘉树说,“我们下楼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这里了。”
“我怎么没注意到?”听了陈嘉树的话,我才仔细观察起这个人,他约莫二十五岁上下,额头上盖着几缕杂乱的刘海,身材消瘦,一双细长的眼睛深深陷进眼眶,看起来有几分骇人。
“作为一位侦探助手,你也太不合格了。你看,他虽然一直在玩手机,但是每隔几秒,就会往金瞰他们的方向看一眼。”
我观察了一下,果然如是。
“不会是狗仔吧?金瞰这种咖位,能把狗仔吸引到这里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如果你观察力再强一些,就不难发现他一直攥着拳头,手掌甚至被指甲勒出了血痕。另外,狗仔也不会拥有这种目光。”
“什么目光?”
“这是犯罪者的眼神。”
说完,陈嘉树伸了个懒腰,“说不定,这回又有好戏看咯。”
走上楼梯的时候,正巧碰见两个服务生从二楼下来,听到他们的对话里夹着“king kan”这个词汇,我大感好奇,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不过那个金先生,虽然看起来瘦弱,饭量可真是大呢。”
“是啊,他每天晚上都会叫客房服务送宵夜,我给他端过一次,那几乎是好几个人的分量。”
没想到能听到这种小道消息,我心中暗喜,原来男神背后还隐藏着“大胃王”这种人设。
回到房间以后,我草草淋浴,在柔软的榻榻米上熟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还没睡醒,我就被陈嘉树拉着去拜月山庄的中央庭园散心。
“昨天晚上,我去泡温泉了。”在前往庭院的回廊上,陈嘉树对我说。
“哇,怎么不叫我。”我气道。
“我想叫,叫得醒吗?”
这家疗养院的温泉设在一楼侧厅的室内,据说是从三百米深的地下引上来的火山泉。来之前我就在携程上了解过,没想到来之后竟给我忘了。
陈嘉树点起一支烟,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大清早出来散步,疗养院的内部全面禁烟,只有在庭院里可以过一过烟瘾。我气不过来,又担心他的身体,正准备骂他,却被前方假山石后传来的吵声吸引了注意力。
“王直,你到底有完没完。”
这个声音不就是华天那位女伴的?我看向陈嘉树,他示意我小声说话。
“我们这样,不算偷听吧?”我怯怯地说。
“林颜,我求求你,跟我和好吧,我真的知道错了。”假山石后又传来一个男声。
“我们早就已经结束了,你一直缠着我有什么意义?还跟来这里?你知道这里有多贵吗?你负担得起吗?”
“结束?你一声不吭就和别人出去旅游,连一句分手都没有和我说过,这就算结束?”王直的音量提高了几度,“华天算什么?你以为他对你是认真的,他这种公子哥有多少个女人,你知道吗?”
“不需要你管,你别再缠着我了,算我求你。你要是真的爱我,就不要把这事闹得让华天知道。”
过了一会,林颜气冲冲地走出来。随后,男人也走了出来,他低着头,双拳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他是……昨天我们在餐厅看见过的那个人?”我惊讶道。
“说过有好戏看嘛,不过没想到会这么俗套而已。”
男人抬头,看见我们正迎面走过来,眼睛里倏地闪过一道光,随即又立马黯淡了下去。怅然若失地走向了大厅的方向。
庭园靠着悬崖,正中流淌着一条人工溪,上面架设着几座窄小的拱桥,旁边错落着几颗樱树。此时已经到了樱花初绽的季节,几个寥落的花骨朵缀在上面。戴着斗篷的清洁工默默地扫着地上的积雪,为这场景平添几分物哀的意味。
我们在园内百无聊赖地凭栏赏景,却没想到遇见了带着助理的金瞰。
“两位好兴致,让在下羡慕不已。”
“你们不也是么?”陈嘉树对他身后的顾朝君笑道,小姑娘听了这话,两颊上竟飞上一抹红晕。
看来这位助理,对她的老板抱着的不止是工作上的希冀啊。
而同样身为助理的我,对自己的老板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呢?我的脑子忽然乱了起来。
“东洋文化里面这种物哀的意境,和我们闲适自得的苏州园林文化全不一样。你看这些景物的摆放,稀稀拉拉完全让人提不起好心情,偏偏又感觉有那么几分韵味。”
“噢?你也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么?我以为日本文化最大的魅力,就是在极致的冷静和酷烈之中左右摇摆产生的矛盾冲击。”幸亏我来之前看过一本《菊与刀》,连忙把这些东西背出来接上他的话。
“人生四十年,野堇惊寒露。谁说不是呢?”金瞰自顾自地念了一行绯句,“我听说这里的景色,到了晚上才真正好看,不如我们我们今晚一起来这里赏景,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呀好呀!”我立马替陈嘉树一口应承下来。
回房间的路上,我发现自己又忘记要签名了。
到了晚上,九点多的样子,我准备好签名的笔纸,便拉着陈嘉树一起赴约。
金瞰和顾朝君已经提早到了,奇怪的是,金瞰今晚戴着一副茶色的墨镜。我向他问起缘由,他说今天有一些疗养院的员工在背地里偷拍他,作为演员,让人把自己的生活照私自上传到网上,尤其是在这种他不希望被曝光的场合,是非常不好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光鲜背后的烦恼吧。
我掏出准备好的纸笔,金瞰惊讶了一下,随即大方地给我签名。
这时月亮已上中天,比起第一天来到这里,月亮已经圆了一些,也亮一些。整个中庭被一层清辉笼罩着,清幽静谧,意境非常。
我们闲扯了几句,便开始安静赏景,大概十一点的样子,建筑内部传来一阵喧哗声。
等到我们赶到大厅的时候,才知道有人死在了温泉池里。
关于这件事情,不如让我们借用尸体的发现者。负责清扫汤池的员工大木雄一的视角,来看一看全貌。
这家疗养院没有混浴,男性汤池在大厅的东侧,由一条走廊分别连接大厅和庭院,大概二十平方左右,能容纳的顾客不多,所以由大木雄一一人负责清扫。
按照惯例,还没有到清扫的时间,大木雄一是被另一位准备泡汤的客人叫来的。客人反映汤池的大门被锁住了。
汤池采用的门锁是单向的,没有钥匙的顾客只能从内侧上锁,以往也发生过这种状况,有的客人为了私密性所以搭上门锁,所以雄一不是很惊讶。
但是在他敲门之后,里面并没有任何回应。
他再次敲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应,便拿出备用钥匙,从外部打开门锁。当他走到汤池旁的时候,一具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把他吓得跌坐在地上。
因为受惊过度,他没有检验受害者是否已经死亡,但是他还是巡视了一下汤池旁的更衣室,发现里面没有人,就赶回大厅叫人。
这里有必要再度说明,汤池内部并不与外界相连。如果凶手杀害被害者之后锁上门闩,他只能躲藏在五平方不到的更衣室内。而更衣室内只有一个衣柜,这种柜子和我们平常在洗浴中心看见的一样,只能放下衣物,不可能藏人。
被害人的身份是华胜集团的董事长,华天。他死于窒息,脖子上有明显的抓痕——这是判别是否被勒死的关键痕迹,被害者死前会不停地挣扎,抓住勒死自己的绳子。
而如大木雄一所见,这是一个完全密室。
在不久之前的十点左右,还有客人进去泡过温泉,而现在是十一点,所以死亡时间基本可以确定在这段时间里。
疗养院里寥寥几位中国人恰好都不在房间,被喧哗声吸引到了大厅。而任何一场谋杀,都是从关系人开始做排除法的。
除开案发当时并不在现场的金瞰和顾朝君外,还有华天的女朋友林颜,和那位悲惨的备胎王直。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两位案发当时都在哪里?”
林颜受了巨大的刺激,痴痴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听到这话,似乎打开了她的某个开关。她几乎是原地挑起,用尖锐的嗓音吼道:“你们怀疑我?”
“我只是替日本警察做一点工作而已。”陈嘉树说。
“我当时正在房间休息。”王直开口了,“不过那边那位也并不是没可能作案吧,毕竟华天好像打算和她分手。”
“你在说什么?”林颜不敢置信地看向王直。
“是这样的,我今天中午路过他们的餐桌,听到华天对她说分手的事情,他说他玩腻了,当时她好像十分气愤。”
“你……胡说!”林颜怒道,紧接着,她好像想到华天已经死去,这件事没有人可以给自己作证,于是抱住膝盖,无力地哭泣起来。
经过询问,林颜声称当时自己正在房间化妆,而凑巧的是,两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没有其它人可以证明。
因为地处偏远,警察赶到现场尚需一个小时,陈嘉树声明自己是名侦探以后——日本人对这种不在编的名侦探似乎有着盲目的信赖,自作主张,带我来到案发现场。
尸体依旧在汤池里浮着,因为疗养院不能破坏关键证据。奇怪的是,似乎因为之前已经看过许多次,我对这种凶案现场已经不是那么害怕了。
“我们来还原一下案发现场,凶手应该是趁着华天正在泡澡,从大门溜进来,锁上门闩,再勒死对方。”
“从害怕被第三者发现的角度考虑,确实是有可能的,不过他也可能在杀死被害者以后,锁上门闩。”
“哇,有进步啊。”陈嘉树说,“但是为什么呢?先不考虑他是如何插翅而飞的,他为何要多此一举?明显他可以在杀死被害人之后的第一时间逃离。”
“或许他在杀人之后,门口立马响起了下一位客人的敲门声?大木雄一不是说过吗,他是被那位无法进入汤池的客人叫来的。这令凶手无法逃离现场,情急之下,他想了一个办法。”
“bingo!但是大木雄一在发现尸体之后,检查了相连的更衣室,里面并没有凶手,如果我们的推理没有错误的话,他当时藏在哪里呢?”陈嘉树说。
我走到一旁的更衣室,更衣室内除了长凳,只有一个一人高的檀木衣柜。打开衣柜后,我叹了口气,正如我所料,里面是由木制隔断隔开的,一个又一个狭窄的小型柜子。
“哒”地一声,身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这里不是可以吸烟的地方,我正准备喝斥,却看到了他脸上流露出来的,自负的微笑。
我太熟悉这种表情了,他已经洞悉一切。
“这个案子里,存在两个诡计。”
——
全文至此,所有的线索已经交代完毕。读者们,请允许我在这里加入一个小小的彩蛋。
在此之前,我必须声明两点。
1.本案内不存在复杂的物理诡计。
2.作为记录者的我,详实地记录了一切,不存在欺骗读者的可能,也就是说,本文内不存在“叙述性诡计”。
陈嘉树似乎已经猜到了凶手的身份和作案手法,而他获得的信息量和在座诸君是一模一样的。他坚持我的小说索然无味,非得让我加入这个环节。
这是名侦探陈嘉树向你发起的挑战。
enjoy the game
——
我们赶到餐厅的时候,除了几位关系人,几乎整个疗养院的员工都到齐了。他们默契地围着几个中国人,站成一个圈。
看到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们,我用蹩脚的英语问起刚才的清洁工大木一雄:“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听说这里来了一位中国的名侦探,都在等着名侦探的名推理呢。”
日本人对推理的喜爱,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吗……我咽了一口口水,看向陈嘉树,只盼他待会不要出岔子。
“从动机上来说,不论是林颜还是王直,你们都有作案动机。而且恰好,你们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为什么?关我什么事。”王直不快地说。
“嗯……我们不小心……听到了你和林颜的对话。”我补充道。
但是陈嘉树的下一句话,让我大跌眼镜。
“但是我们是侦探,是本格推理的侦探!我们只从蛛丝马迹去推理案情,动机这种东西,是蹩脚的社会派推理用来掩盖自己可怜智商的理由,真正的推理,是不需要讨论动机的!”陈嘉树换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我宣布,林颜和王直,都不是凶手!”
台下一片喧哗,大家纷纷举起双手欢呼,只剩我一个人呆立当场。这个人为了舞台效果,竟然直接排除掉了两个最大的嫌疑人。接下来他要说什么,华天是自杀吗?
“凶手是你。”
不可置信,简直疯了。
他的指尖竟然停留在那位刚才和我们呆在一起金瞰身上,从9点到11点,我们一直都在一起,我也确信二人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金瞰笑着说,“我一直都和你们在一起啊。”
“所谓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也可能是虚假的不在场证明啊。”陈嘉树对我说,“还记得第一天,我和你分享的那个搞笑微博吗?有一个长得很像金瞰的人,打着他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
“他正是利用这一点,雇佣了那个人为自己所用。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他们住同一个房间,绝不一起出门。所以服务员才会说,他每天都要点好几个人分量的夜宵,这正是给那个替身吃的。”
“他原本就做好了整个计划,只是恰好遇到了你而已,韩真真。”陈嘉树笑了,“他大概觉得你比较好骗。”
“所以他才会约你在今晚赏景,让我们去见他的替身,为他制造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他本人,就有充裕的时间去杀人了。他非常谨慎,把时间选择在了夜晚,为了避免被识破,还让替身戴上了墨镜。他杀死华天以后,再从连接着庭院的走廊溜到庭院,和替身对换身份,跟在我们后面赶到大厅。”
这样想来,他确实没有第一时间和我们一起来到大厅。
“但是和他朝夕相处的顾朝君没有可能认不出他。”我喃喃着,“难道!”
我看向坐在他一旁的顾朝君,她却没有看我,只是温柔地看着身边地金瞰。如果说作为侦探的陈嘉树能够一眼看出犯罪者的眼神,而此刻的我,看到的是一个女孩为自己所爱的人甘愿付出一切的眼神,这是女人的天赋。
“但是你没有证据。”金瞰冷静地说,“虽然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精彩的推理。”
“不,你错了。”陈嘉树摇摇头,“我身边这个健忘的女孩两次忘了要你的签名,今天终于得偿所愿。这是你的替身给出的签名,上面残留着他的指纹。”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吧。”金瞰的脸上竟没有一丝被揭穿的颓然,他轻轻抚摸着顾朝君的头,对她温柔地说:“早就让你别参与了。”
“可你是我的BOSS啊。”
顾朝君的眼里只有金瞰,看不到半点对于行将入狱这件事的恐惧。看到她这副模样,我不禁扪心自问,如果有一天陈嘉树因为某些不可抗的理由,要剥夺别人的生命,我是否能像她这样心安理得地成为他的从犯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但是你为什么要杀华天呢?不惜如此处心积虑也要杀死他的原因是什么?”
“那个人,是我的爸爸啊。”
在金瞰的讲述下,我终于得窥事件的全貌。
之前提过,华胜年轻时风流无度,在外界留下了十几个私生子。他虽然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全部义务,却还是在暗中资助着这些遗留在外的私生子们。
而金瞰,就是其中一位。
他自小和母亲一起长大,直到成人后才知道自己父亲的身份,但他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憎恨自己的父亲,只是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作为嫡长子的华天,不知道自己这些异母兄弟的身份,但是当华胜提出要立遗嘱的时候,他感到害怕了。他害怕原本属于自己的财产被其它人夺走,于是买通了医院的高层,制造了一起医疗事故,让华胜在立下遗嘱之前死去。
金瞰在偶然间得知此事,从那天起,他就开始计划如何杀死这位长兄。父不尽父道,子却要尽孝道,杀父之仇必须得报。
他趁着华天入住疗养院,谎报了病情,装作巧合般遇见对方。然后用和对方杀死父亲一模一样的手段,让华天在这里窒息而死。
于是哥哥杀了父亲,弟弟杀了哥哥,好一出荒唐剧目。
随着警笛声渐渐远去,我和陈嘉树也准备回房休息,却被大木一雄拦住了去路。得知他的意图以后,陈嘉树不禁哑然失笑。
“密室之谜还没有解释,怎么就能结束呢?”和他一样,其它人也在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这个由你来解释吧。”陈嘉树说。
“哈哈,我也能扮演一回名侦探吗?”没想到陈嘉树能猜到我也知道了谜底,我心中暗道,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
“一雄先生,你当时并没有检查柜子对吗?因为在你的思维定势里,这个柜子是不可能藏得下一个人的。”
“但是如果你仔细去查看柜子里的隔断,就会发现它们都是可拆卸的,凶手原本并没有想要制造这个密室,这只是他情急之下的举动。在外面有人的情况下,他是不可能逃走的。”我接着说,“于是他情急生智,拆下了所有的挡板,躲了进去。待你出去喊人,他再把挡板装好,然后大摇大摆地从走廊另一端逃走。”
“就这样?”
“就这样。”我说,“如果你让警察查看衣柜,可以发现每一块挡板上都有金先生的指纹。”
掌声再次响起,经久不息。
——
“两件事。”陈嘉树说。
我们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疗养院的当口,他忽然叫住了我。
“哪两件事?”
“第一件,我只是得了急性肺炎,所以我不会死,既然我不会死,你就不要成天拉着张脸了。”
“哇,好人不长命……”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是我心中沉积已久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
“第二件事呢?”
“我们,去参加烟火大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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