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里,林月亮每每回家,她妈妈嘴上时不常就提到黄洛勇的名字。
有时是说某天在赶集时看到了他;有时说他离开部队,回到县里进入武装部;有时说起他和郝妍丽离婚了,孩子都没要;还说过他找她弟弟星星要她的电话等等。
林月亮和她妈妈面对面交流时,她们从来都是说些表面上的事情片段,没有更深层次的。这是因为,有些事情,她们必须都选择小心的绕开。
过去的事,留下不好印象的冲突,她和她都很巧妙的不提,以免哪一方不小心翻开旧账,或者说揭开某些疤痕,那样的话,谁也难以保证不发生某些不愉快。
她的妈妈是个越老越睿智的老太太。她绝不会再像她上学时和没出嫁时那样,以简单粗暴对待女儿和她的事情。在这方面,林月亮认为她做的比爸爸更智慧。
关于黄洛勇,林月亮所知道的信息基本都来自她妈妈。事实上,他即便自己和林月亮联系,他也不提及任何自己的生活。
关于她和他的那段交往,林月亮认为她妈妈早在当时就知道,但她没有采取像处理吕彦斌一样的激愤态度,而是提都没有提过,仿佛她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难道她倒是看得上黄洛勇?希望他们在一起?
林月亮说不清楚。以前不敢问,再后来根本没了必要。
虽说她家里人,没有动用任何力量拆散她和他的来来往往,但终究,他们还是只有那么一点点缘分。
几年过后,那点缘分,有一天只够用来成就他们的“中间人”。
故事回到学校,黄洛勇向林月亮借书。他总是在窗户上来来回回借还课本,不止一种。
有一次回家路上,林月亮忍不住讥笑他:“你把你的书换烩火烧吃了?怎么能三种课本都丢了?是不是你气着老师,老师把你书给撕了?还是被你拖下水的那些家伙恨你的成绩不下滑,就把你课本扔进厕所了?”
他笑的样子很令人琢磨不透,似乎她说的情况哪一种他都认可,却又懒得正面说明,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他在林月亮面前,除去偶尔的侃侃而谈,大多保持缄默,很少说话,有时甚至颇显得刻意。她说什么,他以表情代答的时候更多,很少正面回复。但据她所知,在班上,他是最能淘气最能调侃的,对程保证老师的那次取笑,就是极好的说明。
但他唯独不对她耍嘴皮子。林月亮的印象中,只有他请她吃烩火烧那一次,他说的话最多。
每个周末,他总是找机会问她一句:“这周回家吗?”
得到答复,然后走开。
他们之间,说话的量,来往的方式,的确不足以引起任何人的假想和误会。
但那真的不代表事实。
有一天,他上完英语课,把英语课本还回给林月亮。和以往一样,她听到他敲窗,站起来从窗上接住课本。他没有任何表示,很快从她窗前消失掉,向宿舍方向转去。
她坐下来。忽然觉得手上的课本,在手感上与以往不同。她翻动书本,在包着书皮的册页,赫然发现一个棕色的信封,一看就知道,那里有非常厚的内容。
林月亮充满好奇:是谁的信啊?他写给谁的,还是谁写给他的?他把它夹在我书里忘了?嘿,这个马大哈。
一系列疑问和感觉迅速闪入林月亮的大脑。
她唯独没有想到,这是他给自己的。而他会给她写信,那在她的思维里根本不成立。
她把信从书皮里抽出来,看到封皮她就惊呆了:“林月亮亲启”。
有几秒钟,林月亮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也不知是否在跳。
“这太不可能也太不可思议了!黄洛勇干嘛有话不直接说而要写信给我?奇怪,太奇怪了!”
身旁的兰芝在问她:“去厕所吗?”
林月亮回过神:“嗯,走。”
她把信又夹进书中。同学们正陆陆续续走出教室,去消受那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她和兰芝也随着大家步出教室,转向厕所的方向。
尽管她听着她们在说什么,也参与着大家的话题,但她的大脑,却一直开着另一辆小车,疾速奔行在其他的道路上。她不可抑制地在内心盘问自己那封信的缘由。
“信那么厚,黄洛勇装了什么在里边?
“是把他从老师那偷来的考题抄给我了?有可能,他和所有老师私下的关系都不错,不学习还次次考高分,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
“还是把他写过的检查都给我看?我说过:‘把你写给程老师的保证书给我看看,让我也彻底乐乐’。
“还是把江淑文的信从家带来转给我?他们同村。自从叔叔不让我总是回家,也不敢总是私自去大中找她们,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们了。有可能淑文把信让他带给我,这也省了时间、也省了邮资。
“要不就是他读了非常美的短篇小说,从《故事会》上撕下来几页给我看?前一阵,学校图书馆经常发生图书被毁事件,一度,让教导主任大人非常恼火。他在学校广播上强烈谴责这样的行为,并作出决定:‘从今天起,图书馆暂时关闭!’害得我们喜欢读小说看故事的人,再也借不到书读,对那些破坏分子私底下大骂其‘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粥’,一个坏蛋害死全部无辜。他那个鬼精灵,是有可能偷偷潜入图书室的。”
直至林月亮在自习课打开信封,她才说服自己明白,它确实是他写给她的。
读过他信的内容,她才明白,她即使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表达的那个真相。
还有,她不得不承认,黄洛勇是个写长信的好手(未来好几年,她能充分见识到他在这方面的才能)。
他把自己不能用语言,或者说羞于用语言表达的心里话,全部用上那些绚烂华丽的词藻,揉进各种修辞手法,排比,比喻,拟人,夸张,反问,设问;以及大段大段精美的摘抄,诗歌,散文等等这些,予以完美的运用,把他的情书写得优美动人,把他的内心世界和炽热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读他的信,林月亮不得不承认,的确比面对他本人更具吸引力和魅惑力。
林月亮红着脸颊,却不自觉得笑了。
只可惜,他写给她的第一封情书她丢失了。其实不只这一封,他写给她全部的情书信件都丢失了。丢失在郝妍丽那里。
林月亮只保留着一些他在部队写给她的信,那时她已经离开家乡。而这些信的内容,已经完全没有了爱情的甜蜜话语,再也没有了那些表达他对她爱意的浮想联翩,再也没有了丝毫的诗情画意。
他对林月亮的爱,已经完完全全用友谊代替掉。他写给她的话语,更像一对兄妹的相互关心。他对她,只剩描述他的学习生活;部队所在城市的人文景观;他对大海和潜艇的讴歌;和对她的问候以及希望与祝福。
他能够写在字面上的话语,离林月亮的希望越来越远。最后,他总是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他的内容:“祝工作、生活愉快!问候你的男友!此致敬礼!黄洛勇 某年某月某日 于某某潜艇基地”。
这些信有几封是写在他即将与郝妍丽结婚;有几封是他已经与郝妍丽结婚。
他们之间提到的她的“男友”,其实那时候,还完全是一个虚设。当她接到他转向郝妍丽的消息,她立即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男友”。这个“男友”可以让她在信纸上维持住得意和欢笑。林月亮为了保持住自尊和颜面,从来不缺乏编造谎言的能力。
林月亮总是难以忘怀掉一些东西。但那些东西又从来不会左右她人生太多。说真话,他给她的第一封信,只是单单从语言上,让她吃惊和不可思议而已,远远不至于打动她的心,甚至都没有在她心上激起太多的涟漪。那时,吕彦斌还没有离开。而且的的确确,当时她对黄洛勇,并没有与他相匹配的同样好感,更别说爱意。
于是,她在借给他的历史书中夹了一张纸条,传达给黄洛勇这样的讯息:“对不起,我们还在念书时期,好好念书吧。”
黄洛勇接到她的回复后,表现的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写信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且和他完全没有关系,他完全不知情。
或者他只是假装无所谓,林月亮读不懂他而已。
总之,书照借照还,周末他还是问她一句“这周回家吗”,既不躲避她,也未见比之前有丝毫靠近她。
也好。林月亮觉得自己也可以安心了——“如果他步步进逼,也许我们就没办法一同回家了。”
他不再说,她亦不提,他们一切都没有改变。
那封信就像一段乐曲。
它在一个音乐会上被演奏。它令人耳目一新。它的曲调传进我们的听觉系统,我们的身心不禁被它的美妙所感动。我们不禁对作者的才华所折服。
但音乐会结束,散场了。随着我们走出音乐堂,我们被更多其他的事物所包围。那首乐曲的精妙和曲调的优美动人,逐渐在我们的大脑里被遗忘,被替代。也许,后来的偶尔间,那曲调会毫无征兆的闯进脑海,让我们为之倾心,那曾令我们产生的感动和美妙的享受,又一次令我们内心隐隐期待,期待耳畔再次回响起那动人的乐章。
但没有音乐会,没有人在身边为我们演奏它。于是,我们的心怀中,那偶尔被激起的丝微的念及,就转瞬即逝了。
林月亮对黄洛勇的感受,确切说,对他情书的感受,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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