氓

涓生，

我是知道这信总也不会送到你手上。与其说是写给你，不如说是写给我自己，将我们之间的一切，做一个干脆的了结。

回到父亲的家已经七天。窗外的那一架紫藤开满了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花，总是提醒我去年你还住在会馆时的光景。只是一切都已成过往，似乎一生的时光在一年里尽数耗尽。我的心在冬天已经死去，窗外的春光与我再不相干。虽则，当紫藤花在风中飘摇，我偶尔仍会没出息地以为你或正要从那下面走来，心忽地一跳，但马上知道，你再不会来了。你的爱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你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而我知道，你是从不扯谎的，这难道不正是我爱你的一个理由吗？

那时，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我就像一枚小小的钢针，而你便是那座磁石山，在会馆里，在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和开满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的老藤后面。我只要离了叔父的家，就脚不点地似的奔向了你。

从叔父家脱身，确是越来越难。开始时，还只是智力的斗争，想出这样或那样的堂而皇之的由头，不被怀疑，不被识破。自那次你竟寻来，与叔父撕破了脸，这智力斗争就转向了情与理及至暴力的恶斗，我便知我在那家里是住不久了。每次脱身出来，总疑心自己再回不进那门。

可我总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我总要见到那老槐树和老藤，才能“载笑”。至于“载言”，于我倒并不要紧，听你的语声我便心安了。家庭专制也好，打破旧习惯也好，男女平等也好。在我听来，既新奇，又更加合理。原来头脑里的雾团便自慢慢散开，一向总觉得哪里不对的地方也找到了原由。你的博学和健谈，从来就是我所仰慕的，自初见，便再难忘了。

在未识你时，若有人跟我说为爱赴汤蹈火的话，我是不信的。孔雀东南飞也好，梁祝化蝶也罢，总不过是文人的胡编和浪漫，并不与我相干，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例子。自识了你，才知道却原来爱情这事才真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可你并不喜欢国学，总是说太陈腐，说中国之难以改变，就在于这些陈腐的太多，积得太厚重，即使搬动一张桌子，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能搬动【1】。你总喜欢谈伊孛生【2】，谈泰戈尔，谈雪莱。

会馆壁上就是雪莱的像，你总指给我看。雪莱的诗我是喜欢的，但我终究是你的赫利埃特呢，还是你的玛丽【3】？我不免心虚自己并没有玛丽的才气来配你，那么，我便只能做你的赫利埃特。甚至，还不如。因为你的身世始终绕不过去。

你的坦白，与你的博学和健谈一样使我仰慕。在我的生活里，男人总是要做完人，有这样的目标的，才是男人。即使做不来，也总得装出完人的样子，或者，在口里说出完人的样子。缺点是必须要藏起来的。便是被看到，尤其是被家里的女人看到了，贤良的女人也要装着视而不见。但你，却毫不向我隐瞒你的缺点，和你的身世。你让我知道，那些你所反对所鄙夷的家庭专制和旧习惯，竟也缚着你的手脚，使你脱身不得。

这便是最大的结。如叔父所说的“妻不是妻，妾不是妾，便只是个偷。”

可是，我只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心总奔向那老槐树和藤花。你这非完人的男人，被叔父骂做“迷惑良家女生的伪君子”和“只敢夸夸其谈的懦夫”，便是我心里的完人，胜过那些假扮的、自诩的完人，胜过那些诱我、迫我做玩偶的赫尔茂【4】。

你给了我勇气。我终于下定决心学做一个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他们便包括了我的父亲，我的叔父，以及你会馆里贴上窗玻璃上的鲇鱼须和加厚的雪花膏，以及叔父家附近巷弄里的大大小小的眼。

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天。

你一条腿跪下，把脸埋在我的两只手掌里，亲吻着，喃喃地甚而至于有些呜咽地唤着我的名字：“子君！子君！我虽不能娶你，但此生我的身和我的心总是你的，总不会负你……你，属于我；我，属于你，直到这世界沉沦毁灭【5】……我会格外爱你，要不，我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必是允了我的吧？”

我如何能够不允你呢？你的双眼因为盈着泪而格外地熠熠有光，简直让我不能直视。我只知道用手反握住你的，本想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这话毕竟太老套，并又是你不喜欢的中国口 味，但急迫之间，我想不出一句雪莱的诗，或者伊孛生的句子。我只在喉咙里呜呜：“是的，我允你。”

我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却并不曾想，却是幸福的峰巅。

叔父家终于是回不去了，倒也算是一种解脱，使我们必要筑起自己的爱巢了。路上那些异样的眼光，我早就在叔父家的巷弄里熟悉了，但你似乎还没有经验，仍然像以往似的，在我后面十步远的距离亦步亦趋地随着。我偶尔会在心里笑起来，古老的夫唱妇随，竟真的在这里男女平等得竟至于妇唱夫随了。

租到的住所并不十分如意，但终于是我们的家了。噢！我的和你的！虽则你是很主张男女平等的，但那终是你作为男人对女人难能可贵的善意和体贴。我从你的行为里，已知道你并不太切身地悟得到，对女人来讲，从来都并没有“我的家”的，要么是父亲的家，虽然说得好像是母亲的家，叫作“娘家”；要么就是夫家。总是没有“我的家”。可我竟有了，而这，全凭着你给我的爱。

我将自己从原来的家里割裂出来，带出来的首饰也换了家俱。完完全全的割离，干干净净的割离。只为了与你结合，完完全全地结合，彻彻底底地结合。在我的和你的家里，从肉体到灵魂的结合。

我从来，也直到现在仍然并不怀疑那时你之爱我。我只是从来没有预料，这火一样的爱，柴却很快就烧尽了。我以为我们有源源不绝的柴，文学、理想、未来……，使这火永世不熄，甚至我自己，便也是柴，为了你的这爱火，我弃绝了一切，投身而来，却只是飞蛾爆起那最后的一朵火花。

难道是我总迫你重演求爱一幕使你失了尊严吗？我不知道到底是何时何事，使我竟失了你的爱。但我此刻回想，确定我太过稚气，太过沉迷于那辉煌的一刻，就如我止不住当年奔向会馆的脚步，我也止不住要一遍遍重温那一刻。我确也是有些感到你对这游戏的倦意和不屑，大男人对小女人的倦意和不屑。但总不至于那么早你就爱弛了吧？我没有把握。那时的我，完全浸在与你终在一起的快活中，大概的确有忽略了你的时候。

那快活混着甜蜜与烦恼、希望和忧虑、新鲜与无措、劳碌与寂寞。我并没料到两个人的日子竟然也有那么多的事，琐琐碎碎，以至于填满了每个日子。而你原也是知道我并不擅长这些，生火做饭洗衣织补，样样都要现学起来。连买菜这件极简单的事，最初却总是被骗，买回来的菜又贵又老，偶尔竟没法吃，徒增房东太太和她的女工的笑料。对我们本已拮据的收入来说，更是灾难。所幸，你并没有怎么怪我。

在市集上看到油鸡，不独是那黄绒绒的小东西实在可爱，还有那鸡生蛋蛋生鸡的老故事，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有着无限的寓意和彩头。养起来，生了蛋可以补你的身体，若是再生鸡，繁衍起来，也可以帮下家用，算是我对这家经济的贡献了。我欢喜地带回来，被女工只看了一眼，便笑我又上了当，四只油鸡颇有些先天不足，女工断言活不长，更不要说下蛋。我初时并不信，勉力地饲它们谷子，它们也很努力，每每打破女工活不久的断言，只是确确地不似房东太太家的那十只强壮。四只弱弱的被一群一日日健硕起来的挟裹着，不是被踩踏倒，就是被啄掉了羽翎，脖子和尾 巴上日渐秃起来，令人心痛。

庙会上买回的小狗阿随，也是弱的，但总算聪明，异常灵俐，什么小把戏，教一下就会了。你白天在局里上班，家里便只有阿随是我的伴，在我忙了一时歇一下时，有个可以随便说话的活物。他是那么通人性，居然很快就看出房东太太和女工对我的不友好，每每跑出来替我撑腰，直蹬着腿，努力向前倾着身子，目光炯炯地冲着她们叫。他若的有眉毛，大概也会像你一样，一生气便立起来吧。

但你似乎并不喜欢动物，油鸡和阿随都让你烦恼。你弄的花草又被我疏忽得竟枯死了。

所以，我确实地忽略了你了。原以为生活在一处，会有很多时间闲话，结果竟至连当初在会馆时那样的谈天都少了，读书和散步都成了奢侈。或者，你也未料到同居后的日子竟是这样的吧。

好在我也总算慢慢地熟练了，你又肯帮忙，便不像初时那样狼狈。白天里，偶尔还会有闲暇，我便在那时，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变了些模样，再不是那个女学生的样子，而是操劳的少妇了。但我心里是喜欢的，让我成为少妇的是你呀，我为之操劳的是我的和你的家呀。夜里那些珍珠、死珠和鱼眼睛的玩笑【6】，当时只当是玩笑的，是你对我操劳的疼顾，却或者，那已是失去你的爱的线索了。

而我们总是缺钱。你的薪水有一半要送去养另一个家，剩下的一半，付了房租和米面油柴，就没剩什么。说了很多次请个女工吧，但你和我心里又都知道并不切实，只是随便说说罢了。若是请个女工，死珠子倒还有变回珍珠的机会，否则，必定要沦为鱼眼睛了。

我想，再过些日子，我或可以出去看看能不能寻一个小差事，贴补些家用。钱是庸俗的，女学生可以不愁，但少妇却要为之愁苦了。在爱火里，我原没想到钱是最需要的那根柴，而正是我们所缺的。

但寻差事这件事，并不容易。报上妇女职业的讨论实在是喧嚣得很，但走出家门，除了下等的女侍厂工，并没有太多可选的体面职位。有家室的女人几乎只有家政一途方是正业。昔时同窗去护士学校就读，偶发抱怨说，校方条文，非但读书期间，便是毕业后数年也不可结婚，否则立即取消护士资格【7】。更不消说老师这样高尚的职业，简直全部被男人垄断，看遍中国，女教授的职位，便只有杨荫榆这种老处女才能得。这简直让人丧气和消沉。

但你并不至就这样不再爱我吧。若是你不曾失了那工作，又若发出的求职广告有了回音，再若给《自由之友》的稿子竟录用了……

你的脸确是很快就瘦了，更显苍白，因整天的翻译抄写，腰也时常疼起来。脾气只是不好，饭也不肯认真吃。我简直是无用之人了。

我一向是知道你并不喜欢动物，这样呆在家里，便更是不能忍受吧。油鸡也罢了，本来勉强养着也是为了跟房东太太和女工争一口闲气，原来还指望有奇迹能补充些蛋，但看那光景，活下来对它们已是艰难的努力，真的是不可能生蛋了。既然人已有了菜色，不妨拿来充饥，何况我也越来越筹不到吃饭钱了。

但阿随确是我的亲人一般，他又是那样的有灵性，饿得走不动趴在院中，房东太太拿了骨头引他，他却总是勉力爬起来，爬回我们自己的屋里。便这样，你竟要拿去庙会换钱了。几番求告，终于同意蒙了头拿去野地放生，任它生死。

那一刻，我终于朦胧地觉出你的忍心。最后，话语竟落到你若不是为了我，便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若不是为了我，便现在你也仍可以振翅一飞。是的，是的，一切都不过是为我所害了。大概也是从那一刻，我也猜到了自己的归处了，只是心里不肯接受这样的惨败，仍然像那四只油鸡一样，勉力地活着，指望着一天出现奇迹。若是有一根柴，填到这将尽的火里，或可死灰复燃吧？

冬天是极冷的，能借钱的亲友都已经再难开口，可典当的家什都已经进了当铺，我们已经再没有钱拿来生火取暖。房东太太家的窗上透着暖洋洋的橙光，而我们的屋子黑黑的死寂。说是我们的屋子，其实只是我的。你已经有段日子早晨早早就出去，总是很晚才回来。默默地在极黯的油灯下扒几口冷饭，便歇下了。我不知你白天去了哪里，但可猜到一切并不顺利，只是在这冬日里一直消沉下去。

那一天，你突然有了心气，与我重又聊起文艺。

并没有聊雪莱，你乡下的赫利埃特活得十分康健，就算失了你这几个月的供给，似乎也没有将饿死的迹象——反倒是我这没有才气的玛丽，倒可能抢在她前面而饿死。

那天我们聊的是伊孛生，和他的诺拉、海的女人。你极口称扬诺拉离开赫尔茂的果断绝决，足当我的榜样。我诧异，这套说辞仍然是当初在会馆里所熟悉的，只是这口吻很不一样了。你接着下了决心一般说：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8】

我突然不大认识眼前的男人。今年因没有闲钱为你置办新棉衫，所以棉长衫仍然是一年前我初识你时的那件，但已经很旧了，你在这旧棉衫里全失了旧日的神采。蓬乱的头发和几日没刮的胡子使你像个疯人。

你说了这话，翻身便走掉了。

我翻开《玩偶之家》。这书居然还没有送去当铺，也或者送过，只是人家不收吧。这书去年初识时是读过的，戏也和你一起看过。但居然是第一次，我竟发现，你那句我背熟了的求爱的话，竟是出自赫尔茂之口：

“我会格外爱你，要不，我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父亲来，本是我许久前求了亲友带去忏悔的信，求他资助一些，他是我唯一可以求的人了。为了我们爱火里的那根柴，我是什么都可以的。但这柴还没有到，你已经把最后的火星踩灭了。

现下，在这本是我的家却再不是我的家的地方，和本是我的亲人却再不是我的亲人的人中，我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虚空和彻骨的寒冷。这寒冷，我从我的和你的家里一路带来，再也不能赶走。父亲并没有打我，甚至也没有责骂。我好像一只破烂的玩偶，被他念着旧情拾回来，丢进这屋子里，他便再没有看我一眼。使我连当面向他忏悔、彻底地由衷地忏悔的机会都没有。我的忏悔于他又有什么用呢？他的背是弯了，再也直不起来。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仍然不知道是什么熄了你对我的爱。只是这已经再不重要了。我将把这信点燃，作为我们爱情的最后一团火，照耀我，温暖我，去往另一个世界。

2020.5.20
于RH

【1】引自鲁迅《娜拉出走以后》

【2】伊孛生，现译为易卜生，著名戏剧《玩偶之家》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在中国掀起妇女解放运动热潮 。其中的女主人公娜拉（旧译诺拉）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新女性的代表人物。

【3】《玩偶之家》中娜拉的丈夫。

【4】雪莱的第一任妻子赫利埃特是雪莱妹妹的同学，被父亲压制而痛苦。雪莱因一时义愤和同情而带她私奔并成婚，但很快发觉两个人情趣相去甚远。后雪莱遇到玛丽并同居。几年后，赫利埃特自杀，雪莱与玛丽成婚。玛丽才情过人，她创作的长篇小说Frankenstein （《科学怪人》或《弗兰肯斯坦》）是西方第一部科幻小说，至今在西方文学中占有重要一席。

【5】雪莱诗

【6】《红楼梦》宝玉之未嫁之女儿是珠子，嫁了人就变成死珠甚至鱼眼睛的高论。

【7】引自余华林的论文《民国时期妇女对职业与家事的两难抉择》

【8】引自鲁迅《伤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