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两棵槐树、五棵白杨树都有一二十米高了,就连影壁墙前边那棵木芙蓉也分了好几丛,累累花枝层层叠叠的铺展开,招惹的蜜蜂、蝴蝶整日围绕着它们哄闹。最醒目的要数东墙根儿的那棵梧桐树,树干笔直,那么老高。伞盖般的树冠冲天而起,仿佛摆脱了地球引力般张狂。
树下是一个简易的工作棚。墨斗、刨子、手锯、凿子七零八落的扔在工作台上,也没人帮忙收拾一下,任由它们被木屑掩埋。
儿子下地的时候抱他出来晒太阳,他坐在窗根儿下,满眼打量着院子里的景物。影壁墙后边菜畦里的韭菜二尺高了不见人来割,旁边鸡圈里一只枣红色的大公鸡蹲在栅栏上,目光呆滞的打量着他。这方天地在他昏花的眼里熟悉又不熟悉。自打他被脑血栓拴住,从堂屋到厕所的树上绑着的一排剥了皮的木棍被摸得溜光亮,现在看了还觉得扎眼。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摇摇晃晃。他眯着眼睛,想起年轻的时候自己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从村西头喊一嗓子,村东头的牛听见了也得抖三抖。农闲时队上搞水利建设,作为村长挖河挑泥他永远是抢在头一个,任劳任怨。八尺高的大汉,铁打的一般。
他喜欢干木匠活,退休后自己盖了个小工棚,整日价在里面消磨时光。然而他只会做简单的小板凳,有的带靠背,有的没靠背,讲究点的刷上一层红漆。逢镇上赶集,就把做好的板凳栓在自行车后座上集去卖。也不图挣钱,就是闲不住。
那时候一口气骑十几里地没问题,现在可是不行咯。
他追忆着自己年轻时的点点滴滴,突然听见大门“豁朗”一响,姚庄的老兄弟推门儿进来了。他还穿着那身黑布裤袜,笑呵呵的一屁股坐他旁边。年轻的时候俩人常一块喝酒,这老东西喝多了就哇哇哭,他则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几欲掀翻屋顶。
每到这个时候老伴就怂恿孩子们:“想要什么赶紧跟你爸说,不然等明儿酒醒了就要不着了。”
那时候穷啊,但日子过的不苦。
也不怎么一晃神儿,像做了场梦似的。他抬头想看看阳爷走到哪儿啦,眼角就滚落一颗硕大浑浊的泪珠。他近来总这样,不见得是动了什么感情,反正眼角总是湿漉漉的。
“老了,哪儿也不中用了。”他心里想。
“爸,进屋吃饭吧。”
女儿赶集买了他爱吃的炸鸡腿,招呼他进屋趁热吃。
他这辈子生养了三儿四女,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哪有时间啊?最小的女儿都快四十了,家家有几张嗷嗷待哺的嘴,为了糊口家里地里紧忙活。商定了两个在跟前的儿子轮流守夜,离着远的儿女隔三差五的能来看看他送口吃的就心满意足了。
女儿托起他半边身子,再借着拐杖费劲儿的站起来,心里有点恋恋不舍——下回还指不定能不能再出来呢。
“刚才你姚叔来看我了。”
女儿吓的一激灵,脸就白了。“我姚叔死两年多了。”
他没做声,想着这老东西享福倒享到头里了。
走了这么几步腿又开始疼了,昨天晚上疼的他一宿没睡好觉。吃完饭女儿替他洗脚,一扒拉腿上掉下来一块肉,她扭过头去偷偷的拭眼角。
他问女儿:“药呢?”
威风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连屎尿都管不住。由于长期卧床,肌肉萎缩坏死脱落,他几乎是眼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他可受不了这种窝囊,再说他也不愿意继续拖累孩子们。七个儿女他独疼老三,背后偷偷央求她给自己买瓶老鼠药来。
“我不愿意再遭罪了,你们就不能给我个痛快儿?”他痛苦的呻吟着,心里有点怨恨孩子不能体谅老人的心。
“你不愿意遭罪就让我们犯罪啊?”女儿也生气了,“我给你买药吃我不成杀人犯啦?再说你活一天儿我就是有爸的人,你要死了... ...”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端着一大盆脏衣服出门儿了。他躺在炕上,听见女儿在院里压水的声音,她还赌气呢。后背上有个地方硌得又疼又痒,但他自己挠不到,也不愿意喊女儿,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罢了,罢了。我现在不过是朽木一块,只要你们心里好受,就随你们折腾去吧!”
他在这种悲壮的情绪中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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