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七独居城市边缘的老旧小区，房东太太很客气，对他多有照顾，张七觉得惶恐，看上去乖巧又可怜。
小区疏于打理的活动中心，一个大理石坛子，围了一圈营养不良的绿植，绕着石砌路，最外围栽着果树，同样的萎靡。旧小区失去往日体面，临街那面贴了瓷砖，向里的油漆斑驳墙体脱落，颤颤巍巍地楼房一栋隔着一栋毫无差别，水泥地坑坑洼洼，野草从墙缝和路面上长出来，夏天暴雨过后经太阳一晒一股植物辛辣的气味。张七住六楼卧房的窗将一切净收眼底。景色其实不算难看，像废弃的工业区复归自然。
张七/
张七在这住了许久，闭上眼都能描绘出这里的俯瞰图，楼层之间的小路像脉搏那样分明，被车辆积压着，像血栓。小区没有电梯，楼梯陡峭，山路那样费神。张七时常看到老人们愁苦的进出各个单元，青苔趴在沙泥糊的墙体表面，墙头上插满碎玻璃，窗户装着铁栏杆，监禁着失去青春的人类。房东太太在市中心带孙子，她的老伙计都住在这，频繁走动，来了必去张七那坐会儿，感受六楼熟悉的日晒，留下包茶或点心。这种闲坐中她摸透了张七的过去，也和张七谈旧事聊故人。
张七，二十七，左眼失明,父亲酗酒弄瞎了他的眼睛后张七离家，断了联系，母亲只会哭和下跪，一直被打，她没有保护她的孩子。张七的左眼剩下一个肉窟窿，平时出门带一只白色眼罩，旁人眼光都烂在他心里。
张七进入小区，仿佛回到母体，羊水鼓动，温暖如初，气味和熟悉的光泽组成胎衣，坐落在水泥胎盘上。
张七从漆黑的梦境中醒来，展开身体望着天花板，暗淡光线透过简陋的窗帘把空间浸染为深蓝，不闻鸟鸣，寂静中有嘶嘶声响，仿佛墙壁和家具在窃窃私语。张七旧伤隐隐作痛，密密麻麻的伤疤布满全身，不同的器具，不同的力道。张七摸着挂在胸前的盒子，望向墙壁上那一大块不同于整体墙面的漆色，平静下来。
外面是纵深的大雾，湿漉漉的水汽沁入哪怕最细小的裂缝，濡试了昆虫的外壳。可见的植物叶片翕动，张七打开窗深吸一口，活气滋养了他噩梦中紧绷的心脏，回身就是色块不均的墙，这些抚慰着他。张七离开卧室前轻轻拍打墙面，嘴里念着安抚的话语。他的手留在色块上那颗粒感让他颤栗。
他去厨房，准备好一天的食物，哼着赵氏孤儿里屠岸贾的唱词，房东太太给他听的，口哨吹出来也畅快。他开始做他的活计，用针线缝鞋面，十字针法按着皮革上的洞缝，再交到收货的门市去，一双一块。张七开着台灯右眼对着缝，只有尼龙线摩擦皮革的声音。
房东太太/
房东太太丧夫，据说喝多了从楼上滚下来，摔断了脖子，头部重创，人们发现他时已经咽气。房东太太在葬礼上哭的惨烈，最后哭成一种刺耳的笑声。最后晕了过去。房东太太的女儿看着父亲下葬，别人说孩子都难过傻了，红着眼双拳紧握，直楞楞地看着人们用着肥硕蠕虫的黑土盖上那口棺材。
葬礼结束，她们在回家的路上买了烤鸡，汽水，啤酒。回家一言不发地灌下肚，女人和女孩吃着大块的鸡肉泪眼相望，油花满面。她们抽泣着吃完。
那晚母女谁在一起，窝着手，安稳地睡到第二天中午，下午的时候把家里彻底收拾了一遍，父亲留下的东西捆扎起来塞进储柜深处。只有块被血浸润的男表，母亲放放在化妆柜上每天都能看到。
后来女儿出嫁生子，房东太太锁了老屋搬去跟女儿一起住了，姑爷怕房东太太。
他说：“她看人一眼，皮都给穿透了。”
“我妈一个人带我不容易，看人是挑剔了一些。辛苦你了。”
张七/
张七打听了一圈也没有合意的房子，中介不耐烦正要发作，房东太太来挂房，一问之下就拉着张七回家了。
“按月付，不用押金，物件齐全。这屋我住了几十年，朝南，通风，不潮不漏水，厨房我前年新装的下水口都是我盯着师傅弄的。你带铺盖了吗？没带也不用买，衣柜里有床新的。”
张七默然，他困惑地看着房东太太。
“阿姨明白幸苦是什么样子的，你不用有负担，住下就是了。”
此后张七在这落脚，房东太太常常来打理她留下的花，一来二去跟张七亲密起来，张七不再生疏，聊多聊少，自己的过去房东太太都清楚了，眼睛那一篇，房东太太听着心里撕开了口。
“畜生不如的东西”说着狠狠地看着腕上那块男表，她重温了那个男人惊恐后仰满脸脆弱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张七低着头哭不出来，喉咙发干，舌头尝到苦涩，微微颤抖着，抓着裤腿的手骨节发白，他感觉周身一切都消失了熟悉的深渊敞开怀抱，眼眶胀痛，想要大口呼吸，但是空气稀薄，心脏的位置是一种无限下坠的空洞感，又满溢着污浊空气，像要裂开。张七的生活就折叠在这样的低压中，而他是一个已经布满裂纹的柱子。
扳手/
那日他们在闲聊，房东太太帮着张七做鞋面。房门响了。房东太太开的门，外面站着一个高个中年男人，肮脏的体恤下摆塞在满是油污的裤子里，皮带掉了漆，皮鞋变形像两只塑料袋，张七躲在房东太太身后，抓着她的袖子。
“你妈了个逼的，躲起来？婊子养的杂种......”
酒臭口臭扑面而来，伸手一把扯过张七一巴掌一脚不肖两秒钟功夫，张七跌倒在地，密集的拳脚就落到身上，张七迎着打骂往楼梯口爬去，他很累身上很痛，感到嘴角粘糊糊地有股甜味，随后张七失禁了，男人看到打得更凶，他追打张七背对房门，张七在排泄物的臭味中看着楼道的里贴着小广告，扶手生锈，透气窗外是晴天，天色湛蓝，金色的蜘蛛网。张七听见一声惨叫，随后是一顿敲打声，他回头看见房东太太拿着扳手一下一下砸着已经稀烂的头颅，眼眶眦裂，眼球挂在外面，粉色脑仁溅在脸上........对门的猫眼轻轻合上一如十几年前一样。
墙/
张七抚摸着墙上一人大的色块，跟房东太太说
“阿姨，我昨天又做噩梦了，不过醒来以后觉得高兴，阿姨这墙有些泛味。我搬另一个屋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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