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保协的人又来了一回。这次,跟着乡里的领导。
老堂蹲在门口的树下,盯着猴儿发愣。老堂是玩马戏的,耍了一辈子的猴。我父亲说,当年看老堂耍猴戏的,有太平洋里的水那么多。老堂是耍猴的,他父亲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吃饭手艺。当年他父亲一马车行头,带着猴儿走南闯北,各地演出。侍候过各式各样的人物,王侯将相,走卒窜贩,谁人没看过他堂氏的猴戏!
马戏的谢幕而今,保护动物的声音愈来愈响。保协的人说,老堂用链子拴猴,还打他,骂他,这叫虐待动物,应该把猴送到动物园去,只有动物园才是动物应该呆的地方。也就是说,老堂再也不能玩马戏了。老堂跟我说,他跟猴处了大半辈子,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开猴。我说,老堂,你是好人,你没打过猴,更没虐待猴,他们瞎说。
老堂咧嘴一笑,忽然转过身,抱着头蹲在树下抽泣。
马戏的谢幕我相信老堂没虐待过动物,他爱猴胜过爱他自己。
老堂买最好的水果给猴吃,天天给猴洗澡,为它做衣服。猴生病了,老堂在它病床前守了一夜,差点熬瞎了眼睛。
有一年凛冬,零下十几度,河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温度低地房子外都没有活物存在。不知是受凉还是流感,大晚上一只猴崽子忽然患了病,老堂着急得要死。他不敢给猴喂药,眼看猴崽子越来越痛苦,他咬咬牙,顶着大雪骑车送猴去镇子里找兽医。
直到第二天清早,服过药,打了针的猴子才稍微活泼了一点。而此时眼睛通红,脚底生了冻疮的老堂才微微松了口气。不久,老堂就得了一场大病,村子里的赤脚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再加上受寒,才导致身子骨垮下去的。痊愈后的老堂总是咳嗽。
马戏的谢幕
老堂也带着他的猴去动物园看猴。比了比,老堂挑剔地摸了摸猴头上的硬毛,道:“恁的猴不如我的猴,看我猴儿的眼睛,多水灵!”老堂以他的猴为傲,猴就是他的命根子,他又怎么会虐待猴呢?
保协的人和乡里的领导走后,老堂就坐在地上,瞅着他的猴发愣。
我怕老堂想不开,就一直守在他家。幸好老堂是个敞亮人。赋闲许久的他又拿出了从前玩马戏,耍猴时的行头。对我说,今天晚上再耍一次,给猴儿送行。
马戏的谢幕是夜,月爬上枝梢,树下多出了一片银灿灿的亮地。
“咚咚”锣鼓声有些沉闷但依旧作响。
老堂穿戴行头,打扮完毕,和猴踏上了惠风与月辉做成的戏台。
老堂拎起猴的手,猴攀上老堂的肩。它娴熟地在老堂佝偻的背上翻跟头,拿大顶。老堂吹起了口哨,有些沙哑。猴越舞越兴奋,在地上窜地飞快。穿彩圈,爬长杆,骑单车,他呲牙咧嘴地怪叫。老堂站在一边,看着它,畅快地大笑。
终于,又是一次谢幕。老堂眼里忽然滚出了一枚泪珠。他缓步走至台前,平复情绪,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马戏的谢幕和猴分别的那天,老堂缩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保协的人刚想把猴抱上车,猴忽然从那人怀里跃了下来,一溜烟窜进了屋里。
保协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老堂突然从里屋将猴抱了出来,给保协的人嘱咐了几句。只见他们将车发动,敞开后车厢。老堂张开手,放开怀,对着紧紧悬挂在他脖子上的猴轻叱了一声:“好猴儿,跳!”话音未落,只见那猴早已飞身而起,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车厢内。保协的人慌忙给车厢上了锁。那猴子知道被耍,两只爪子死命地掰扯车门,它在车厢里冲着老堂怪叫。
老堂谁也没理,转身又回了里屋。我发现他的身子愈加佝偻了。
猴被接走之后,老堂的日子更难过了,小院里常传出他的叹气声。
直到去世,老堂再也没有养过动物。
马戏的谢幕靠马戏活了大半辈子的艺人,在时代面前悄然逝去。耍猴戏的老堂仿佛成了一代人的缩影,他的猴儿离开了他,就好像将他的心脏硬生生剐去了。
越来越多的手艺人失去了他们的观众与客人,越来越多的传统的东西葬送在了历史风尘中。传承千百年的玩意儿仿佛在某一刻因为某种原因失去了它们存在的价值,他们与他们所代表的那一群体在而今连苟活或许都不能了。它们的未来又在哪儿呢?
救救马戏,或者救救玩马戏的艺人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