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不少朋友建议我将买下的这块地另作他用,“这个行当不吉利…”,他们说,“一把年纪的人了,投钱干些红火的事情,不好么?”
其实我倒不这么认为。就像他们说的,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多多少少次也去过故友亲朋归去后所安置的地方。在那些墓地里的一座座石碑下,一部分埋藏着真挚的情谊,也有一部分,埋葬着痛苦与飘零。但是我这里不同,安眠在这里的小动物们,无一例外都有深爱它们的人,它们活着的时候被幸福所包围,离开以后,始终被深爱它们的人所牵念。我喜欢和它们的灵魂亲近,这让我感到内心总是充满了柔软和安宁,到了我这个岁数,更能体会那是一种多么大的福分。
庄女士昨天来我这里,办理了安葬她家小狗的手续,预定了墓穴的位置,留下了碑文——“庄菲菲,1998-2000,最可爱的伙伴,最好的朋友”。今天一清早,她和她的丈夫梁先生就开车把菲菲送来了。菲菲是只泰迪犬,身体很小,被包裹在崭新的白色绒毛毯里,他们购买了价格最昂贵的杉木盒子,庄女士缓缓地把菲菲放了进去。
“你动作能不能快一点儿,我早上还约了人,你要是再耽搁,就自己叫出租车回去吧!”
“那你先走吧,我想再陪菲菲呆一会儿。”庄女士的眼角泛着晶莹,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那只杉木盒子。
梁先生可能没料到她回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随即钻进了驾驶座位,“愚蠢…”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车飞速驶离了墓地,一辆崭新的保时捷。
“庄女士…您预订的墓穴在西南侧,请随我来吧。”我低声说道。
庄女士手里牢牢捧着杉木盒子,踩着高跟鞋小心翼翼地踏上一排排台阶,左臂上挽着的白色挎包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晃动着。她看起来四十出头的样子,下眼睑有些许细小的皱纹,但皮肤保养得很紧致,尽管脸上溢满了悲伤。
“您先生…好像脾气不大好…”我试着打开话题。
“对,他脾气是不大好…也不大喜欢狗,别的宠物也不大喜欢…”
“不过这也难怪,每个人喜好不同,也是常事,况且他好像工作很忙的样子…”
“是啊,要养家,要养我,要扬名立万…”
“工作繁忙的人,心里装的事情多,事情一多呢,就比较容易焦虑,显得不耐烦些,也是常事…”
庄女士没有回应,两个人就这么默默走在石阶上,让我觉得有些尴尬。
“菲菲…十二岁了,年纪也不小了,您别太难过了,伤身体的…”我再度试着打开话题。
“按说十二岁了,年纪到了,也是在所难免的…可我总觉得菲菲不是死于正常的寿终,我怀疑它吃的东西里,有什么问题…”
“您的意思是,菲菲是中毒死掉的??”
“我只是直觉上,感到有点不太对劲…”
“那简单啊,您去趟兽医那里,分分钟就可以证实了呀。”
“算了,就算是中毒死的,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既然您能想得开,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努力装作开解她的语气,心里却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紧绷着。
过了一星期,庄女士来看菲菲,还带了一束百合花放在它墓前。她的神情比一周前更凝重了,脸上似乎蒙着一层灰黑沉郁的阴霾。她独自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朝我的接待室这边走了过来。
“您这么快就来看菲菲啦…它一定很开心的…”我说道,语气里带着想要安慰她的笑。
“是啊…希望它开心…”庄女士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一小会儿,突然,那种阴霾又涌了上来。
“其实…我家还有一条狗…身体一直不大好,昨天,我觉得它快不行了…结果今天早上发现它…确实不行了…”她低着头,仿佛是要避开我的目光。
“也是…小泰迪?”
“不是,是条大狗,藏獒,黑色的藏獒,一条老狗,它叫起来的时候,声音很大…让人恐惧得疯掉…”庄女士的身体似乎在颤抖。
“还是需要…杉木的盒子?”不知为什么,我问得非常小心。
“哦不不不,它太大了,我家里有一只大的旧衣箱,正好可以装得下,明天…我自己装…装好了带过来…”她几乎是哆嗦着回答了。
“请您留下碑文…”我递上纸笔。
“不用了,立个石碑就行了…”
“名字…还是要写一下吧,不然以后不容易辨认…”
“名字?哦,它的名字叫…叫…叫瞪瞪。”她飞快写了下来。
“庄瞪瞪…?”
“不不不,就叫瞪瞪,它不跟我姓。”
黑得有点褪色的旧木箱,系扣是黄铜的,很结实。几条绳索和皮带紧紧绑住了木箱,甚至还密密麻麻绕了几层胶布封条。我用铁锹给下葬后的瞪瞪填土,泥土一铲一铲落在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庄女士一直都站在我的身后,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表情,这一次我不介意我们之间长久未被打破的沉默,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凶狠锋利如芒刺在背,继而穿过我的身体,穿过土壤,穿过木箱外的层层封锁,像无数枚毒针齐齐发射。
而后的每个星期,庄女士都如期来看菲菲和瞪瞪,只是菲菲的碑前总有百合花,而瞪瞪的碑前空空如也。再后来,她甚至都懒得走到瞪瞪那里,而站在菲菲墓前时,她的笑意越来越多,像是在心里,和菲菲正说着什么悄悄话。她的气色越来越好,脸上的阴沉一扫而空,中秋节的时候还给我送来了她亲手做的月饼,那个中秋节的夜色很美,我坐在接待室的窗口,一边品尝着月饼,一边欣赏着明月,一边忍不住…遥遥地…向瞪瞪的墓穴方向眺望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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