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我的店里听见喊“店长”的声音,那其实是在喊我的合伙人,一只叫“流星”的猫。这倒不是我有多宠她,事实上因为有她在,我才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记得遇见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夜晚。那时我本身没多少生计上的压力,也没什么所谓理想、欲望、甚至嗜好,那些年正过着一座座城市间漂泊的生活。那天,我半夜忽然醒来,她就站在窗台上,浑身漆黑的融在黑暗里,只有白色的尾巴尖在夜色中摇摆,划出流星划过似的轨迹。
我就这么盯着她坐到黎明,她也留在我身边再没离开。
说来也怪,自从我开始带着她旅行,就开始对夜晚里的万家灯火感兴趣。不论哪座城市,如果我们走着走着她突然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停下,那里一定是最适合看这座城市灯火的地方。在我俩眺望灯光的时候,我有时会把它抱到怀里,问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爱好。她当然不会回答我,我如此作为其实只为里能抱抱她。除了这种时候,她从不允许任何人抱自己,我猜在和我相遇前的她一定有过些颇不顺心的经历。
说回她店长的称呼,那就要先提起几句我们现在开的这家店。
这是间小书店,开在老城区与新城区交汇的一个公园边,经营旧书买卖,有时提供饮料餐点。初次她带我来到这时,这里便已经是个经营了几十年的旧书店。那个深秋的傍晚,我追着她跑进店里时,她正趴在老旧的木制柜台上和满头白发的老店主隔着老花镜对视着。我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看着陌生人,更别提这个人正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脑袋和脊背。
那一瞬间,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有些慌乱的感觉,有点怀疑这个老头是她曾经的主人,于是犹豫着问他。
“你以前见过我的猫吗?”
“啊,这是你的猫啊。”老人看想我,满脸笑意。“我这么灵气的猫,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顿感心里一松,可看着她乖顺的靠着柜台上一块写着店长的牌子,惬意的甩着尾巴任老头抚摸,心底又有些泛酸气。这个家伙,没来由卖什么乖。
我平时和陌生人话就不多。此时心里不爽,自然就更不会找老头搭话。但这个老头却很热情也很健谈,没多久便打消了我那点小情绪,我们也聊了起来。店里没什么生意,我们没人打扰直聊到华灯初上才稍停。这个过程中我了解了很多关于这座城市、这间小店和这个老头的故事。比如,流星从进店开始一直靠着的店长牌,其实是老头妻子当初的手笔。老头年轻时从上海做知情来到这里,后来在这和妻子自由恋爱结了婚便再没返城。他喜欢看书,便在镇上这座本是国民党小报社的两层小楼里开了这间旧书店。当初布置的时候,他的妻子想用打柜子仅剩的一块板子刻个“本店长期收购旧书”的牌子。结果书读的不多,只有“店长”两字刻对了。老头心疼妻子,就把这两个字锯下来立在柜子上,还哄老婆说是看的有派头。
听了这个故事,我忽然觉得这块牌子通体透着温暖的气息,和始终趴在傍边的流星很搭。
当晚我们被老头留宿在楼上的客房里。半夜,流星引着我来到楼顶的小天台。我们坐在这座城市新与旧的交界线上,身边是那个老头妻子生前留下的小花房。一条大路从小楼不远处开始延伸向远方,一对对灯光不断远去,仿佛要走进月亮里。
这景色似乎有种魔力,那一刻我竟然感到了茫然。正在此时,一个毛茸茸又柔软的身体钻进我的怀里。
我条件反射的抱住,才反应过来这是流星第一次主动对我如此亲昵。我低头看向她,正迎上她灰蓝色的眼睛。
原来如此,我霎时懂了她眼中的含义。她并不是生性冷漠,而是我从未如此强烈的需要过她。她陪我三年,走过那么多城市,原来早已准备好在我感到疲倦时给予我温暖。
我把她轻轻抱到眼前,问: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有个家了?
几天后,我拿到了老头书店隔壁那间小楼的钥匙,开始了在旧书店的学徒生活。自那天起,流星似乎放下得了什么倚仗,性子愈发强势。只要她在店里,柜台那片立着店长牌的位置就成了她的专座,不论店里人来客往,她自岿然不动。有时客人招呼老板,她还会“喵”一声,柔柔地答应。不久后,老头的书店换了店长的传言不胫而走。偶尔甚至有人慕名而来,一探真假。
对于从没想过家庭生活的人来说,咋一安定下来便多了许多空闲时间。我计划用来打发时间的选择里,本没有烹饪这一项;可在流星背着我扔掉第三袋猫粮后,我值得每次去超市都带上她。从前熟食加快餐的生活,自此一去不返。她每次总会在我之前挑篮子躺好,再用眼神示意我拎起来,然后慵懒的看着我在货架间漫步。如果路过她心仪的食材,我便能体会到被一只肉呼呼的小爪子搭在手指,轻轻挠抓的感觉。购物的过程并不讨厌,但到做饭时面对苹果、茄子、配鸡蛋,芋头、牛奶、梭子蟹这样的组合,即使不是我这样的厨房新人,恐怕也驾驭不了。好在不论我最后的成果如何,她都会很赏脸的吃两口。随着我们从这样互相折磨的新生活里尝到乐趣,我每天的创意料理也越来越和她的胃口。当某天来串门的老头意外尝到我的手艺,决定让我这位学徒负责他三餐伙食后,我终于确信,自己从流星的监督下出师了。
就这样秋去冬来,春临夏往,四季轮定,人世无常。流星和我定居在这小书店已有五年。两年前,老头在一个温暖的午后长睡不醒。他在遗嘱里说自己无儿无女,也无亲友在世,便把书店连同房子,留给了店长流星。而我继续做着店里的学徒。在老头生命的最后一年,流星又让我学习了一项新技能,那就是读书。
那段日子书店中午便会歇业。每个午后,她就会在书架上用小脑袋拱出某本书。我就负责把老头抱到天台的花房,安置好后便开始给他俩读书。当我读书时,流星会趴在老头膝盖上,在淡淡的花香里像个小天使般闭眼假寐。我曾经留意过,在我读书时她那两只在午后阳光里透出粉红的小耳朵,会随着我的声调微微抖动。我口渴暂停时,她恍如惊醒,然后眯着眼似嗔似怨的盯着我。如今每到午后,我依然会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为她读一会书。只是现在我们会挑个窗口便坐下,花房她已不再去了。
三年的时间,我从《镜花缘》读到《我是猫》,从《玫瑰的名字》读到《岛上书店》,杂七杂八,触类广泛。书店的门外,偶尔还会挂出餐牌,“今天供应流星一号餐,售完为止。”有时我会想,如果没有遇到她,我现在会是怎样?流浪,或者在另一个地方过着与今相似的生活。但有两件事,我是肯定的。
第一,绝不会再有另一只猫,每天用爪子把我推醒;躺在篮子里帮我选食材;趴在我膝盖上让我为她读书;夜晚和我裹着同一条毯子看着远方的万家灯火。
第二,我们一起流浪,一起安家,一起遇到生命里重要的人,我们改变了彼此的生活,却仍想一起生活下去。我不知道我俩谁是谁的宠物,但若说宠爱,应该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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