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 | 回城前的噩梦

文｜女钢铁侠

一直以来，烈士这个词对于我来说都是很遥远的，总觉得那是在纪念碑上、教科书里才会有的字眼，我甚至怀疑烈士都不曾是活生生的人，生来就是个烈士。却从没想过，有一天，我的一个亲戚竟然也成为了烈士，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烈士们也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有血有肉。

（一）

启明叔是我二舅爷的儿子。

我只见过他一面，那时他三十多岁，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床头放着一把轮椅。他很友善，冲着我笑，但我只趴在门框上往里望，没敢进屋。

1974年，他下乡的时候刚刚初中毕业。下乡的地方是距家一百多里外的青山村。

刚去的时候，他才15岁，看哪儿都新鲜，还没意识到环境的艰苦，但是时间长了，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开始有些令他吃不消。

那段时间，他太想回城了，但是政策不允许，其实不仅他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每个知青都一样，那段日子真的相当难熬，度日如年。

和他一起去的知青们比他的年龄都大，他是里面最小的，每当夜幕降临，大伙吃完饭，就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谈理想、谈未来、甚至谈女人，但是他都插不上嘴。

但是他对军事很感兴趣，一谈到这个话题，他就有了精神，什么枪啊、炮啊，说得头头是道。

他从小就有一个当兵梦，他家的附近就是一个部队大院，每天都能看到军人们在门前站岗，看到他们一身军装、扛着钢枪，他非常羡慕。只是二舅爷只有他一个儿子，不希望他去当兵。

有一年征兵，他偷偷去报了名，但人家看他岁数小，没要他。

后来舅爷知道了此事，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二）

那时候，每个村里都有民兵连，青山村也不例外。

听说当了民兵也可以站岗放哨，启明叔很想报名。但是他刚下乡的时候个子太小，身子还弱，枪都拿不动，所以没让他参加。

民兵连长王大力是个退伍军人，三十多岁，长得又黑又壮。启明叔没事的时候，就往训练场跑，躲在墙角看热闹，时间长了，就和连长王大力混熟了。

有一天，一个民兵在农忙的时候，不小心被马车轧到了腿，不能参加训练了。缺了一个人，启明叔就毛遂自荐，申请加入民兵连。

那时他已经长高了，在两三年间个头一下子窜到了一米八，而且他人挺机灵，办事也麻利，王大力就同意了。

没想到，启明叔悟性很高，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能和民兵们平起平坐了，打靶训练的时候，总是能百发百中，令连长王大力都刮目相看。

民兵并不是每天都要训练，空闲的时候，启明叔总爱往连长家里跑，缠着连长给他讲军营里的事，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最喜欢连长的那枚军功章，金光闪闪非常漂亮，戴在胸前就像一名将军。在他眼里，连长是他与军营之间的一个桥梁。

看他那么喜欢当兵，连长就劝他，虽然，民兵不能到前线去打仗，但是，在后方也可以保家卫国，如果有不法分子威胁了老百姓的安全，那时就要靠民兵了。

启明叔也是从那时开始，觉得做一名民兵也是很光荣的事情。

（三）

连长王大力有一个妹妹叫翠儿，比启明叔小两岁，长得娇小玲珑，圆圆脸，大眼睛，一笑嘴角就出现两个漂亮的大酒窝。

翠儿与启明叔年龄相仿，也念过几天书，两人很谈得来。虽然启明叔毛毛愣愣，但人长得挺精神，高高瘦瘦的，而且是知青，有文化，翠儿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看到启明叔背景离乡、没人照顾，翠儿总是以连长家属的名义为他缝缝补补；家里做好吃的，总要让哥哥叫上他。

虽然父母反复地告诫他，不能和当地的姑娘谈恋爱，如果结了婚，回城的事就别想了。但是感情这东西一旦来了，挡也挡不住。

在刚认识翠儿的时候，启明叔还有些顾忌，父母说得没错，他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农村，总有一天会回城的。虽然，当时知青返城的政策还不确定，但是，如果在当地结了婚的知青是肯定回不了城的。

不仅启明叔这么想，翠儿的父母也觉得把女儿嫁给一个知青不靠谱，不知根不知底，将来要是一拍屁股走人了，翠儿怎么办？所以，对于两人的事，翠儿的父母一直持反对意见。

但是翠儿却铁了心，非启明叔不嫁。

（四）

1978年，知青开始返城。

青山村的知青们各显神通，有的装病，有的自残，只为早一天离开这个鬼地方。

看到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启明叔也坐不住了，

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让父亲在城里帮他落实工作的事。

舅爷只是一个普通工人，无权无势，和领导们说不上话。虽然儿子工作的事是大事，但他也无能为力，只能等着厂里的安排。

那时，都是父亲在哪里工作，子女就安排在哪里，一个岗位，就有好多人盯着，谁和领导关系好，就先安排谁的孩子，而舅爷又是个老实人，嘴笨，不会溜须拍马，所以，启明叔工作的事迟迟没有定下来。

自从有了回城的想法后，启明叔一直盼着父亲的来信，眼看着知青们一个个离开，他越盼越着急。

每天下午，启明叔都跑到村头，苦等邮差的到来。足足等了一个月，才盼来了父亲寄来的信。

信中说，工作的事终于有着落了，在他父亲的工厂做钳工，一切都安排妥当，回去后就可以直接上班了。

启明叔看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得原地蹦起三尺高。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听说知青要返城，翠儿开始担心。

有一天傍晚，翠儿吃过晚饭，瞒着家里人偷偷来到了知青点，把启明叔叫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村边的小树林。两人一直没有说话，最后翠儿终于忍不住了。

翠儿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约你出来吗？”

启明叔说：“当然知道。”

“听说你准备回城了？”

“嗯。”

“什么时间走？”

“下个礼拜六。”

“你走了，我怎么办？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答应过要娶我的！”

“谁说不要你了？我会说话算数的。”

“你回城后，会不会把我忘了？”

“怎么会呢，等我先回城，工作稳定下来了，就想办法接你进城，只是，你得给我点时间。”

“如果你认识了别的姑娘，变心了呢？”

“我要是变心了，让我不得好死！”启明叔指着星星发誓。

“别说这些晦气话！”翠儿吓得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虽然启明叔口口声声说不会变心，但是翠儿还是不放心，她心里很清楚，只要启明叔回了城，他俩的事就很难说了。

她们村的二妮儿和那个知青张云飞好了三年，但是去年张云飞回城后，娶了他们副厂长的女儿做老婆。二妮儿知道了差点上了吊。

想到爱的人就要走了，翠儿哭得很伤心，越发觉得和启明叔难舍难分。她说要在启明叔回城前，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这样，两人就算是结婚了，启明叔就不会把她忘了。

情到深处，那天晚上，借着月光，两个年轻人在小树林里交付了彼此，私定了终身。

启明叔问翠儿后不后悔，翠儿说：“我不后悔，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会一直等你回来娶我！”

启明叔十分感动，他在心里暗下决心，无论多难，他都要娶翠儿。

（五）

回城前的一天晚上，启明叔睡得正香。

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是民兵柱子，通知他民兵们马上集合！

他匆忙穿上衣服，跑到集合地点。

连长对他们说：“今天接到上边的指示，说李家堡的驻军出了一个逃兵，叫林兴，有人命在身，怀疑他往咱们青山村这一带来了，命令民兵立刻组织起来，提高防范！”

连长还告诉他们，那人20出头，又高又壮，从部队逃出来的时候，好几个当兵的都没制服他，据说是个不要命的主。被杀的是那人的排长，两人发生了矛盾，在打斗过程中，那人一刀刺中了对方的心脏。而且，听说那人身上带着枪！

王大力布置了详细的计划后，他们分头行动，启明叔和连长王大力一组，随时听连长的调遣。

大约凌晨四点，天马上就要亮了的时候，村口有了动静，隐隐约约看到有一个人影晃过。

启明叔大喝一声：“站住，是什么人？”

见有人把守，那人撒腿向村北面跑去，连长王大力带着民兵们在后面追。可是拐弯抹角，那人很快就把他们甩在了后面，并且纵身跳到了旁边的院墙内。

王大力示意民兵们在外面候着，见机行事，然后他也跟着跳了进去。

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有人从里面出来，而且里面两人的对话声很小，听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只见那个人一只胳膊勒着连长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枪对准连长的头，一前一后从院子里走出来。

那人冲着他们喊道：“告诉你们，我就是林兴，你们有人在我的手上，要是敢乱动，我就杀了他！”

他转过来对王大力说：“你老实点，带我出村！”说完倒退着向村北头的小路走去。

王大力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向启明叔使了个眼色。

启明叔心领神会，他知道连长要让他做什么。他和旁边的民兵张勇耳语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溜到旁边的一条小路上。

倒退着走很慢，启明叔很快就潜伏到了两人身后不远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坟地，蒿草长得半人多高，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启明叔飞身跳了起来，从后面抱住了林兴。林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勒着王大力的胳膊松了下来，王大力趁机挣脱了林兴，三个人扭打在一起，扭打的过程中，启明叔的枪被踢了出去，落到几米开外。

林兴身强体壮，两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林兴脱了身，顺着小路向前跑去。王大力举枪射击，打中了林兴的一个肩膀，林兴回头就是一枪，子弹正打在王大力的左腿上，王大力应声倒地。

启明叔见连长受了伤，连忙扶起他，把他背在身上，刚要起身，只听砰地一声，枪声从后面响起。启明叔顿时感觉腰部一阵剧痛，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原来子弹穿过连长的身体，一直打到了他的脊梁骨，连长当场就身亡了。

他忍着剧痛，抓起连长掉落的手枪，瞄准了林兴，随着扣动钣机的声音响起，子弹正中林兴的后脑勺，林兴一个趔趄，趴在地上不动了。

接着，启明叔只感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六）

等启明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他感觉身体有点不对劲，他掀开被子，用手去摸自己的腿，但是却像摸一块木头，一点知觉也没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他拼命用拳头砸着两条腿，可还是没有知觉。

医生说子弹打中了他的脊椎骨，腰以下神经受损，也就是说，他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听了这个消息，启明叔差点晕了过去，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觉得他现在的样子，还不如当时一枪被打死算了。

舅爷舅奶也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再过一天就是原定启明叔回城的日子，谁能想到，下乡前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回来后竟然变成了废人。

那天部队的领导们都来看他了，为他颁发了一等功的军功章，并亲手戴在了他的胸前。还说以后启明叔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部队都会帮忙解决，而且每个月都会为他发放抚恤津贴。

还好，启明叔的生活有了保障。

出院后，启明叔整天闷在家里，哪也去不了，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不好，动不动就冲家里人发脾气，经常把杯子、碗摔得粉碎，甚至有了自杀的想法。吓得家里人把所有危险的东西都藏了起来，怕他想不开。

两个月后，他收到翠儿写来的信。

信上说，翠儿怀孕了，已经快三个月了，她妈知道后要把她嫁给邻村的一个老光棍。她让启明叔过去提亲，再不去，就晚了，她的肚子已经藏不了几天了。

那天，启明叔哭得很伤心，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对翠儿说。

他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失去了做男人最起码的条件，翠儿跟了他就等于守一辈子活寡。

想了一晚，他给翠儿写了回信。他没有说他的现状，他在信上说：翠儿，对不起，原谅我不能娶你，你忘了我吧，我在这边已经结婚了。

信寄出去后，启明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谁也不见，不吃不喝。

（七）

二十年后的清明节。

启明叔作为市第一高中的校外辅导员，在学生们的陪同下到烈士陵园去扫墓。

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那里，给连长王大力扫墓。

当他们快要到达墓碑前的时候，看到一对母子正在王大力的墓前献花。女人大概四十多岁，小伙子二十岁左右，穿着一身绿军装。

女人扭过头来的时候，启明叔仔细一看，没想到，竟然是翠儿！

翠儿也认出了他，相隔了二十年再相见，两人都非常激动。可是，启明叔想到自己样子，突然很难堪，慌忙调转轮椅的方向，向墓园外走去。翠儿冲上去拦住了他。

翠儿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告诉你又能怎样，我这个样子能娶你吗？”启明叔大吼道，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流出了眼泪。

“你以为不告诉我这一切，我就好过了？你知道吗，那天我妈逼我嫁人，我宁死不嫁，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向别的男人叫爹！”

“你没嫁人？”

“嗯。”

翠儿把儿子叫了过来，她说：“这就是咱们的儿子，叫卫国，今年刚参的军，你不是一直想当兵吗？这回儿子替你实现了！”

启明叔看着眼前的儿子，颤抖着抓住他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好。

面对翠儿对他做的这一切，启明叔万分感激，他说翠儿对他的恩情，他下辈子也还不完。

那天，三口人都哭了。

从那以后，翠儿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启明叔的重任，家里还为他俩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虽然这场婚礼迟到了二十年，但是启明叔还是兑现了他的承诺。

启明叔五十多岁就去世了，由于长期卧床，身体大面积长了褥疮，多个器官衰竭。听说那天，他走得很安详，妻子和儿子都陪在他身边。

死后，启明叔被追加为烈士，骨灰葬在了南山上的烈士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