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交易所

引子：

林小小向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走去，橘红色的阳光柔和地撒在她身上，地面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侧的街道很狭窄，显得上方的天空逼仄无比，让身处其中的人有坐井观天之感。城市落日的尽头，街道的终点，坐落着一间形状如半球的微型建筑，宽八米，高四米，通体黑色，唯门是赤红，与落日余晖相呼应，形成一种诡谲的色彩。

她走到门前，门与她脸水平高度的地方自动出现一个虚拟脸部识别扫描器，扫描之后，门随即打开。里面有一个咨询前台，那里坐着一位工作人员，正对门是一台电梯，此外没有什么陈设了。那位小姐微笑着说：您好林小姐，很高兴再次光临。她没理会，那位小姐也很会意，只微笑着，没有说什么。

她快速走进电梯，电梯里的楼层选择器只有三个按钮：1、-1和-18。她径直按下-18的数字，深呼一口气，闭上眼睛，电梯快速下降。

电梯门打开，正对着电梯有一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里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景象。门上方的一块虚拟电子显示屏闪动着五个红色的大字：

灵魂交易所。

一

林美英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对劲的时候，是在半年前。她发现自己经常咳嗽、头晕无力。她以为是什么小感冒，只随便拿了点药吃，但是却怎么也不见好。咳嗽越来越厉害，让她不能入睡，甚至有几次都咳出血来了。

她有些害怕，便去大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

她呆住了，慌慌张张地跟医生说肯定是搞错了，自己身体一向很健康的，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医生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说，让家里人多陪陪你吧。

林美英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慢慢走出了医院。

要怎么跟女儿讲呢？

27年前，林美英自己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到医院生产，躺在手术台上，像一只手无足措即将被宰的羔羊。面前是面无表情的医生和面无表情的医用器械，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甚至连不锈钢手术器具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听起来也冰凉无比。医生把孩子从她肚子里取出来时，孩子居然没有哭叫。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无边的悲痛正要化作汹涌的泪水喷涌而出时，医生轻轻拍了拍婴儿的屁股，只听得哇的一声啼哭响彻云霄。她那悲痛之泪便转为了激动之泪，医生把婴儿抱到她面前细看，透过模糊的泪帘，她望着眼前这个小家伙，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温暖柔和了。她像一束光一样，照进了她孤独寒冷的生活。

“她好小哦，就叫她小小吧。”林美英幸福的看着面前的小人儿。

27年过去，她的心肝宝贝现在已经是个大闺女了，还有一个爱她的男朋友，两个人还存了点钱，打算三个月后结婚。她怎么忍心告诉女儿自己生了这么严重的病呢，她不想拖累女儿。

林美英就这样一直瞒着女儿林小小。直到女儿有一次回家看她，她直接晕倒在女儿面前。

她醒来，看见女儿在病床边不停地啜泣。

“妈！”林小小看到母亲醒来，惊喜的喊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瞒着我干嘛呀！”她责备母亲，同时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我怕影响你们俩的结婚计划，结婚可是要很多钱呐。妈妈不想让你把钱浪费在我身上。”林美英含着泪说。

“结什么婚啊，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我，把你的病治好再说！”

“不要哭，哭起来不好看了，我的小小可是最美的。”林美英伸手去擦林小小流泪的脸。

林小小哭的更伤心了，从小母亲就这样对她说，不要哭，哭起来就不好看了。可是她还是一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就喜欢哭，尽管她很想不哭、不难过，但是悲伤是不能戒掉的东西。

林小小紧握着母亲的手，害怕失去她。从小她们母子俩相依为命，也许是自己的亲身父亲把母亲伤害的太深，这二十几年来母亲也没有找过其他男人。她的生命里只有母亲，如果母亲走了，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管怎么样，都要治好母亲的病。她想。

二

方越最近心情很烦躁，女友的妈妈得了癌症，住院费、化疗费、手术费、医药费，各种各种层出不穷的费用，把他存了好几年的钱都快花光了。虽说对待准岳母，这些付出是理所应当的，但是他心里还是难受，因为这些钱是用来结婚的。

不仅他这边是如此，女友自己的存款也全部花在了她母亲身上，两人的结婚大业怕是要泡汤了。

方越和女友相恋五年，从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认定对方是终身伴侣，便开始积极存钱，为以后结婚做准备。可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他懊恼不已，可是又无能为力。他很爱她，既然她一心想要治好她母亲，他当然也是要和她共患难的。

只是，他的存款也不多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真希望有什么赚钱的路子，能够一下子赚一大笔钱啊，这样既可以给女友母亲治病，又能照常举行结婚计划，多好。他有时候会这样白日做梦般的想。

某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是方越吗？”那边的人说道，声音浑厚低沉。

方越并不熟悉这声音，如果对方不提他的名字，他肯定以为是某个骚扰电话。他有些谨慎的回答：“是的，您是？”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王波！辫子王啊，小学同学!”对方大声的说。

方越的记忆一下子勾起来了。从小学到大学，王波是让他印象最深的同学。他现在还清晰的记得每次上课的时候，王波总是玩弄前桌女同学的辫子，有时候用剪刀剪掉一半，有时候用打火机把人家发尾烧焦，有时候用红墨水给辫子染色，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前桌女生换了一个又一个，还有的被她整哭退学了。老师也教训了他很多次，他还是屡教不改。因他姓王，又喜欢捣鼓女生辫子，大家就戏称他为“辫子王”。久而久之，辫子王的大名便响彻全校了。

虽然那时候他很有名，但是小学毕业后就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了。方越很疑惑，十几年没见，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打电话呢？

“噢！是你啊，十几年没见了，最近在忙什么呢？”方越问道。

“也没干什么大事，最近在忙开公司的事，很有商机，兄弟有兴趣一起合作吗？能赚大钱呢！”辫子王神神秘秘地说。

方越最近正愁没赚钱的路子，一听到“能赚大钱”四个字，立马来了兴趣。但是又有些泄气，因为自己没什么资本，怎么跟人家合作开公司啊。

辫子王听他解释之后，“嗨”了一声：“没钱没关系的，我另外已经有好几个朋友愿意投资当股东了，凑起来的钱够成立一家公司了。现在我们缺的就是一个名义上法人代表，俗称总裁。你要是愿意的话，只要提供你的身份信息就可以了。公司每个月的盈利你都有分红的。”

方越虽然心中觉得有些蹊跷，但是还是不想放弃这个赚大钱的机会，也许这真的就是财富女神的眷顾呢。

他便跟辫子王约定了时间地点，打算见面商谈公司的具体细节。

这周五下班之后，方越来到安宁街转角咖啡馆。辫子王西装革履，已早早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等候，一看到他来，便站起来挥了挥手。

两人寒暄一阵后坐下，辫子王从随身带的文件包里掏出厚厚一叠材料，递给方越看。材料里详述了公司的成立计划，发展计划，主要经营内容等等。配备了大量的图表，数据，让方越看的眼花缭乱的。

辫子王在方越看材料的同时，向他介绍了公司的基本人员构成、预计营业额，职员薪酬等情况。俨然是一个完整周密的创办企业蓝图，让每一个听到他滔滔不绝讲述的人都深刻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具有发展潜力的企业。

方越心潮澎湃，不敢相信自己加入一个这么有前景的企业，不敢相信自己将要成为企业的联合创始人。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了小小穿着华丽的白色婚纱，低头浅笑，与他交换戒指，步入婚姻殿堂的美好场景。

“大兄弟？怎么样？”辫子王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幻想。

他急忙回过神来，笑着说：“可以。”

三

一个月后，公司挂牌成立。

虽然公司的营运管理不归方越管，这是当初辫子王跟他定的条件，不过每次看到公司官网上挂着他名字，备注着“创始人”三个字的时候，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成立后的第一个月，他的银行账户收到了公司汇来的三万块钱。他欣喜若狂，立马带着小小出门玩了一趟，吃了平常都吃不起的美味佳肴，住了平常住不起的酒店。

在酒店里，床榻上，小小依偎着他，他亲亲她的额头，悄声说：“我将来会给你幸福的。”小小咯咯地笑，骂他傻瓜，现在我就很幸福啊，何必等将来，她说。

他便跟她说了创立公司的事，她有些担忧。他让她放心，他检验过了，公司很正规靠谱。她没再说什么，靠在他胸膛上，她太爱他了，也许是她从小就没了父亲的原因，她特别依赖他，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选择支持相信他。

第二个月时，他又收到到了公司汇来的三万元。他给小小卖了一件价格不菲的裙子和一个名牌包。男人就是这样，一有钱就想花在自己女人身上，宠着自己的女人，尤其喜欢看她收到礼物时开心兴奋的表情。她会口头嗔怪道并不想要物质的东西，但还是会像孩子一样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亲亲男人的脸蛋。这个时候，男人的内心，是最幸福和满足的。让自己爱的人快乐，自己也会收获快乐，这种快乐甚至会超越对方的快乐，因为那是纯粹精神上的愉悦。

可是，方越和林小小的快乐，只持续了两个月，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噩梦。

某天下午，方越和小小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看恐怖片《闪灵》，正看到疯了的丈夫面目狰狞地拿着斧头狂砍门，门的另一边是不断尖叫、惊恐万分的妻子。两个人都害怕地互相蜷缩在沙发上，紧紧握着对方的手。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是电影里的声音，是公寓的门。

小小暂停电视，方越一边用手轻拭额头冒出来的冷汗，一边心有余悸地走去开门。

一打开门，门外站着好几个警察。方越怔住了。

“你是Z公司的法人代表方越吗？”最开头那个个子约一米八、肤色黝黑的警察问道。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方越一脸错愕。

“你公司涉嫌伪造X公司的产品， 构成了假冒伪劣罪，麻烦你到公安局走一趟。”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定是搞错了！”方越不可置信的说，他激动地拿起手机，拨打辫子王的电话，想一问究竟。但是却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的声音。方越脑袋一片空白，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受骗了，羞愧和愤怒席卷而来，他浑身颤抖着，低垂着头，怪自己看走了眼，怪自己追求不劳而获的心理。

现在怎么后悔都没有用了，警察把他带回警察局，详细审问之后，予以拘留。之后在判决中，法院考量各种因素，因其对假冒产品的生产过程并不知情，又念其公司刚刚创立，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一年，缴纳罚金一百万人民币。

判决之后，两人浑浑噩噩的回到家，呆坐在客厅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越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去哪里弄着100万罚金，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和小小的结婚梦破碎了。

小小静静地坐着，面无表情，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结婚吧，就下个月。”她突然说。

他被吓到了，他不知道这些日子决口不提结婚的小小为什么会突然提出结婚：“你说什么胡话，现在哪里有钱结婚啊。你妈妈治病还要花钱呢，还有100万的罚金没交。”

“钱我会想办法，妈妈没多少时间了，医生说就三四个月的样子”小小的肩膀开始抖动，她边抽泣边说：“妈妈说她想在走之前看到我结婚。”

空气中凝结着一股死一般的沉重，墙上挂着的时钟滴答滴答的走着，还有林小小一颗颗落下来的泪。

四

公园里，林小小坐在长椅上。旁边的银杏树下落满了金黄的叶子，如一片片闪光的金箔。秋风在耳边微微的吹，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天气渐渐冷起来，在公园玩乐的人越来越少。

她想起上次在医院里和闺蜜周子欣的谈话。

周子欣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也是她唯一真正的朋友。听说林小小母亲生病后，周子欣马上就来医院看望了。

病房外，两人坐在椅子上，她安慰林小小道：“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希望如此吧。只是看病真的花了我和方越太多钱了，我们两个快支撑不下去了。”林小小皱着眉头回答道，对闺蜜，她一直都是坦诚相待，有什么不痛快就会跟她诉说。

周子欣看她一脸苦样，决定把那个秘密的地方告诉她。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马上赚很多钱。”

“你不会叫我去做什么违法的事吧。我可是很洁身自好，再缺钱也不会做这种下流的事。”林小小紧抱着自己的身子，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周子欣。

“不是啦，你想歪啦。”子欣怪道：“我说的是出卖灵魂。”

“出卖灵魂？”林小小第一次听这样的词，喃喃的重复到。

“是的，那个地方可以让你出卖灵魂，你给他们你灵魂的一部分，然后他们评估后给你相应的钱，而且金额很高。你可以把你觉得灵魂中不重要的部分舍弃掉，那样又可以拿钱，又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那你出卖了什么灵魂？”林小小好奇的问道。

“我把我和前男友之间的回忆全部卖掉了，赚了5万块钱呢！那种回忆我又不需要，还不如卖掉呢，你看我聪明吧。”周子欣笑着说。

“不啊。”林小小不同意道：“不管是好的不好的回忆，都是很珍贵的，你怎么舍得卖掉呢？”

“个人的价值观不同吧，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卖掉我的舞蹈能力的，毕竟我要靠这个生活，而且我也很热爱跳舞，不让我跳舞不如让我去死。”周子欣坚定的说，她是个舞蹈演员，对舞蹈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痴迷。

“好啦好啦，知道你热爱舞蹈啦。”林小小不耐烦地说。

“那你要不要到那个地方看看？”周子欣问。

“不要。”她说：“我灵魂的每一个部分都是很宝贵的，不想用金钱去衡量它们，更不想出卖它们。”

林小小当时这样信誓旦旦的对闺蜜说。谁知道发生了太多事情，母亲时间所剩不多，男友要交100万的罚金，而且只有一年缓刑期。这些都让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此刻，在公园里，她裹紧风衣，拨通了闺蜜周子欣的电话。

“喂？小小，什么事啊？”

“欣茹，你上次提起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啊？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啊？上次我就是说说而已，你该不会也要……不行不行，我不能拖你下水。”对方慌慌张张的说。

“你可以，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我最近缺钱，很缺。而且我打算近期跟方越结婚。”

“啊？这么突然啊？”对方很惊讶。

“我妈妈时间不多了，我想让她走之前看到我穿婚纱的样子。”

“那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只许去一次，而且，千万不要出卖你觉得重要的东西。”

“好。”

她挂断电话，闭上眼睛，把头后仰，靠在椅背上。

五

次日，林小小和周子欣来到了那幢半球形的微型建筑面前。周子欣到门前做脸部识别，门打开。她带小小进去，到前台那里给小小办理会员注册手续。

这里的准入规则就是由老会员带人进去，没有老会员带的人不能通过大门的脸部识别，也就不能进入此地。签订合约之后，录入指纹，扫描脸部生理特征，才算成为正式会员。老会员每带一个人进去，会拥有一次去-1层免费赎回或者购买他人灵魂的机会。

“你自己去吧，我不跟你下去了。就在前台这里等你。”周欣茹说。

“好。”

林小小一个人走进电梯，按下-18层。

电梯到达，她走进交易所。进门之后，一个穿着白色套装的女人向她走过来，系统已经在几分钟前通知过她了，负责接待一位新来的女会员，姓名，相貌特征她都接收到了。一对一引导新会员是这些引导员的主要工作，老会员则不必引导。

“你好，林小姐。欢迎来到灵魂交易所。我是引导员09号，负责您本次的交易流程。首先带您参观一下我们的交易所。”她向左边走去，示意林小小跟上。

小小愣了一下，立马小碎步跟在引导员的后面。没走几步，她看到了“理智区”三个虚拟的字。

“这边是我们的理智区，里面包含了人类灵魂中理智部分的全部内容，客户可以根据自己所需的金额来选择自己要出售的商品。理智区分为理性模块和技能模块，理性模块包含推理能力，明辨是非能力，自控力等；技能模块包含写作能力，舞蹈能力，绘画能力等。您可以先自行参观一下，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引导员小姐说道。

面前漂浮闪动着各式各样陈列在虚拟货架上的商品，与其说是商品，不如说是明码标价的实体化灵魂。

一个3D模型的笔在某个货架上缓慢旋转，底下标着“写作能力：150万RMB”；一个3D的微型思想者雕塑缓慢旋转，底下标着“思辨能力，300万RMB”；一个舞蹈家在翩翩起舞，底下标着“舞蹈能力，110万RMB”……

林小小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明码标价的构成人灵魂的个体物质，她第一次觉得灵魂是那么具体实在近在眼前的东西。以前灵魂这个词在她看来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有可无的物质。就像某些科学家所证实的，灵魂不过是人死后减少的那21克重量。她甚至有时候想，没了这重21克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眼睛晃过一个个商品，仔细的看着下面的金额。理性模块的部分是不可能出卖的，她想。要是没了理性，成人就会变成幼稚无知的小孩了，只做单纯的小孩怎么能在这个世界立足呢。技能模块令人眼花缭乱，而且有些技能，比如跳舞、精通外语、游泳的能力，她根本就没有，何谈出卖。

不过，有些技能她觉得自己还是有的，比如写作。她坚信自己是有写作天赋的，但是后来写了很多年，文章却从来没有发表过，她始终觉得只是世人没有眼光而已，并不是自己写的不好。她也累了，不想再坚持下去了。

对于理智区要出卖的东西，她心中已悄悄有了数。

引导员小姐带着她离开理智区，向反方向走去，走到进门的右边区域。那里上方飘动着“情感区”三个字。

“这边是我们的情感区，里面成列了人类灵魂中情感部分的全部内容，分为品德模块和情欲模块，品德模块包含着人类社会所普遍认同的优良品质，如善良、孝顺、诚信、坚持不懈的能力等等。”情欲模块则是指人最原始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惧、爱、憎、贪’七种情绪，和‘求生欲、求知欲、表达欲、表现欲、舒适欲、情欲’六种欲望。”引导员介绍到。

林小小再次看花了眼，情感区整个区的装饰非常绚丽多彩，比起理智区严肃压抑的黑白色装潢，这里更符合林小小内心少女的口味。这样的景象让她一直紧绷着的心放了下来，她轻快的在两个模块之间走走转转，看起来不像在痛苦的筹划出卖灵魂的事，倒像是小姑娘在开开心心的逛少女饰品区。

林小小转了一圈，发现情感区品德模块大部分商品的买卖价格都比理智区技能模块高，不过情欲模块的价格却是最低的。她随意猜测道，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与灵魂的其他每个人特有的部分相比，就显得没这么独特吧。

尽管如此，她内心还是不愿出卖七情六欲，那可是身为人最基本的灵魂组成啊，怎么能出卖。她暗暗想。

全部看完之后，引导员又跟她说，“其实您还可以出售梦，一个梦价值一千元，我们会把收购的梦陈列在梦境专区中，这个区在我们的-1层，供客户购买他们心仪的梦，植入他们的睡眠中。”

引导员小姐用投影笔在空中投射出梦境专区的3D图。梦境专区刚才理智区和情感区要小许多，里面有一个半圆形的虚构货架，货架上漂浮着一个个水晶球。每个水晶球都装着一个特定的梦。

“您也可以出售做梦的能力，这个能力价值100万元。”引导员说。“您还可以出售整个灵魂，这个看每个人的个体差异，价值从一亿元到一万亿元不等。”她又补充说道。因为她知道来-18层的客户都是来出售灵魂的，她应该向客户说明一切可交易的方式。

怎么可能出售整个灵魂呢？那人岂不是成了无用的躯壳了吗？做梦？好像并不是非要拥有的东西，不做梦的人也许还能睡的更好。林小小思考着。

“我决定好了，”她说：“我想出售写作的能力和做梦的能力。”

“好的，我现在带您去灵魂检测室做检测。检测达标的话，交易就能顺利进行。”引导员对着林小小职业性的微笑道。

检测室在正大门对着的走廊，这走廊把东西区对称的隔绝开来。

到了检测室，那里的工作人员让她坐在一张椅子上，用不知道蘸了什么液体的海绵棒擦了擦她左边的太阳穴，然后安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白色扁球状物体在那上面。

数据一串接着一串投射在了空中，林小小瞪大了眼睛，一点都看不懂。两个工作人员观察数据，相互交流着。

“您的做梦能力达标，值得交易。但是您的写作能力并不理想，如果把菲茨杰拉德的写作能力当成标准值100的话，您只有35，而我们交易所想要收购的写作能力值要在75以上。”一个工作人员对她说。

一阵恼怒和羞愧向林小小袭来，同时带着一点复杂的忧伤。她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原来真的不会写作。

她低垂着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做梦的能力价值100万，刚好可以缴纳上法院的罚金。可是，她和他的婚礼呢，还有她母亲的治病费用呢，怎么办？

“我还有什么是达标的吗？”她喃喃地问道。

“您的情感部分大部分都是达标的。”工作人员回答道：“其中‘童真’指数最高，是标准值的92%，远超交易所的收购值。”

童真是什么？有什么用？为什么我从来感受不到？她在心里问自己。

“童真价值多少？“她撇过头问引导员小姐。

“110万元”

“那就童真吧。”

“好的，我现在带您去灵魂剥离室进行交易仪式。”

灵魂剥离中心在这道走廊的深处。林小小静静地跟在引导员后面，慢慢的走着走着，感觉走了很久，感觉走廊两侧的墙壁一点一点的朝自己移动，上头的天花板也压下来，让她感到窒息、感到不可名状的压迫。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都是她的遐想而已。

灵魂剥离室分里室和外室，里室是技术办公区域。外室则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半人高的讲台，上面放着一本无字书。

一个工作人员从里室出来，和之前那个人一样用海绵棒擦了擦自己的太阳穴，不过这次是右边太阳穴，然后安了一个黄色的扁球状物体在太阳穴位置上。

“站到讲台上，手轻轻放在书封面。闭上眼睛，系统说一句话，你跟着重复一遍。”工作人员将整个流程告诉她。她照他所说的，站上讲台，手放在书上，缓缓闭上眼睛。突然不知从哪里冒起幽灵般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回响着。她一句一句照着重复道：

“我林小小/自愿、甘愿、情愿出卖自己的灵魂/

我将舍弃成人逝去而难以获得的童真/我将不再有童心/我不会喜欢动漫/我也不会喜欢童话/我也不再孩子气/

我将失去深深长夜徜徉梦境的权利/我将不记得做过的梦/也不再做梦/我不会在睡着时惊醒/我也不再睡着微笑/

我秉承公平、公正、公开的交易原则/此刻将我灵魂中的童真和梦/出售给灵魂交易所/同时不干预交易所对该灵魂作出的任何处理/我承诺对本次交易的行为负责/承诺人/林小小。”

她将眼睛缓缓睁开，其实在刚刚宣誓的时候，她是有些畏惧的，甚至好几次都不想跟着那机械般的声音念下去，但是一股莫名的力量却促使着她不断地念，不让她停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抽走了，但是她却没有任何异样。灵魂是这么容易失去的东西吗？甚至失去它一点都不痛苦，还没有针扎一下痛。她想。

工作人员把安装在她太阳穴的小扁球取下来，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她呆呆地跟着引导员走回到交易所的大门口，又呆呆的一个人踏上电梯，木讷地按下写着1的按钮。

电梯门打开，闺蜜周子欣在外面等她，看到她出来，高兴的迎上去。这么快就出来啦，就过了15分钟。她说。小小感到非常诧异，她怎么感觉在下面至少度过了两三个小时。

两人走出交易所。林小小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周欣茹不免担心地问：“你没事吧，你该不会把整个灵魂都出卖掉了吧？”

“怎么可能，我有这么傻吗？”小小惊醒过来，拍拍闺蜜的脑袋。她又感觉有些疑惑，于是问道：“就这样交易成功了？我怎么又一种受骗的感觉，好像我也没失去什么啊，交易所会给我这么多钱吗？”

“你看看你的银行账户不就知道喽。他们办事效率挺高的”

小小赶忙拿出手机查看，果然一打开手机就冒出了银行发来的短信。上面显示说自己的账户收到了210万元的汇款。

她悬着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六

当天晚上，林小小回到家，对方越说：“我弄到钱了，我们下个月结婚吧。”她本想像往常一样一有什么高兴的事就雀跃地跳起来搂着他的脖子，然后咯咯咯的笑。但是她却没有这么做，或者说，她不知道要这么做。她只是微微笑着，带着一股压抑，眼神也没有往日那种灵性，有的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

方越怔了一下，察觉到了小小身上不知名的变化。但他并不在意，他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她。他不知道她哪里弄到了钱，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他是爱她的，她也一样爱她，就好。

他们俩都没想到，本以为至死不渝的爱情将会快速走向死亡。

每晚睡前，林小小都会认认真真的看一篇童话，她曾经说自己最喜欢的文学形式就是童话，因为童话可以让自己进入一个瑰丽的梦幻世界，那个纯真的虚构世界是最吸引她的。她总爱跟方越兴致勃勃地讲她看了好几十遍的《小王子》，她很希望小王子的灵魂回到B612星球，跟他的玫瑰和解。方越每次听她讲的时候，都觉得依偎在身旁的这个女孩真是格外独特、可爱。

但是今晚她却没有看童话，也没有提小王子。她洗漱完只是跟方越说了一声晚安，就倒头大睡了。只留下方越愣愣的坐在睡着了的她旁边，第一次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他看了一会儿书，也关灯睡了，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撇过头看着身边的她，她很平静地睡着，没有像往常一样喃喃的说梦话，也没有发出往日熟睡后常发出的微鼾声，他试探性的把手放在她身上，她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紧紧抱着不放，怕他溜走似的。这些往日的小缺点，这些已经成为她以及他生命中的小缺点，就这样突然消失不见了。

对平常人而言，改掉一些小缺点固然是好的，但是对于恋人来说却不太好。王小波在《爱你就像爱生命里》说：“我把我的整个灵魂都给你，连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气，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种坏毛病。”爱一个人，当然会爱对方的缺点。如果这些缺点没有了，反而失去了爱情中最独特的部分。

接下来的日子对方越来说更加难熬，他觉得他不是跟林小小在相处，而是跟一个陌生的女人共处一室。她不再嘟着嘴对他撒娇，她不再裂开嘴像个孩子一样无拘无束的笑，她不再依赖他，她出门也不再拉着他的手，她也不再做卡通形状的饼干了，她甚至在路上看到小孩子也不像从前一样停下来开心的逗他们玩。

方越恰恰觉得正是她的纯真可爱，才让她迷人不已，他就是这个原因才爱上她的。第一次遇见她时，她一个人在商场的兴致勃勃地玩抓娃娃机，花了好多个币，却一直没有抓到，但她一点都不懊恼，还跟机器自言自语起来。在旁边机子玩的他看不过去了，直接过去帮她，一下子就帮她抓到了。他们就这样认识了，慢慢从抓娃娃的战友变成了男女朋友。

但现在，那些让小小之所以是小小的灵魂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让方越无所适从的、陌生冷漠让人生厌的躯壳。

其实不止是方越对她的感觉发生了变化，小小对方越的感觉也发生了变化。她总觉得他的行为过于幼稚，穿的衣服也不够成熟，有时候还像小孩一样腻烦的要死。

她当初爱他，是因为他给了自己安全感，因为从小失去父亲的缘故，她格外渴望和珍惜这种感觉。但她发现，现在的自己，不再依赖他了，也不再觉得他身上有让人依赖的地方。

她不知道当某种特质占了一个人灵魂的很大部分的时候，失去这种特质，也会同时失去依附在这种特质上的种种。童真是她灵魂中最重要的部分，这是她之所以是她的基础，是把她区别于其他成人个体的关键。林小小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突然哭起来，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出卖灵魂。

两人都很害怕，都不敢告诉对方自己的想法，都害怕失去这段经营多年的感情。但她还是要跟他结婚，她一定要满足母亲的要求。

但是随着相处的时间越久，随着离结婚的日子越近，多年的感情也慢慢在相互厌恶和憎恨中消耗殆尽。

七

尽管如此，林小小和方越和婚礼还是如期举行。

婚礼在医院举行，在林美英的病床前举行。在场的，还有周子欣，一个方越的朋友，一个主持婚礼的司仪以及林美英的主治医生和几个护士。

林小小穿着一袭露肩的白色简约婚纱，凸显出了她好看的锁骨，但是因为过于瘦弱，胸部并不丰满。婚裙的腰部部分很贴身、展现出了她纤细的腰肢。裙摆并不很大，纱撑开的宽度只比她娇小的两肩宽一点。通常随意披散下来的头发这时全部挽了起来，在后脑勺处做了一个扁圆的发髻。她的刘海还是随意垂在额前，妆并不浓，恰好适合她原本淡雅秀丽的五官，让她看起来更加清新脱俗。

这样一个美丽的新娘任谁看了都会啧啧称赞。方越承认她是美的，但这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种美。他看着她的眼睛，很漂亮，但依旧没有他渴望看到的，质朴的灵性。

司仪开始主持婚礼。两人面对着林母，做出婚礼进行时的各种仪式。林美英躺在病床上面含微笑的看着两人，终于亲眼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出嫁，她死也甘愿了。

到了交换戒指的环节，伴郎，也就是方越的朋友，把戒指递给他。方越接过，却呆住了，拿着戒指的手定在空中，没有将戒指套在新娘伸过来的手上。

他的脑子一团乱麻，他想着变得陌生的小小，自己还要去坐三年牢，如果不爱一个人了就要放手，如此种种。司仪在一旁小声提醒他，他猛然惊醒。

突然，他对着林母说了一声对不起，鞠了一躬，便夺门而出，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惊呆了的众人。林小小没有去追，只低下头掩面哭泣。

林美英躺在病床上，看着自己哭的梨花带雨的宝贝女儿，一方面气落跑的新郎，另一方面想到自己不能看到女儿成功出嫁，不免悲从中来，气火攻心，急促地呼吸了一下，便闭上了眼睛。

大伙还没从新郎落跑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听见林母的骇人的吸气声，赶忙围过去查看。医生护士忙成一团，把林母推进手术室急救。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努力，也回天乏术了。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后对着林小小摇摇头，又补充了一句：“准备后事吧。”

这样一句话瞬间击垮了本来还怀有一丝希望的她，她无力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眼泪像开了闸一样不停地哗哗往外涌。

林小小回想着一切，都是因为当初把灵魂出卖了，才导致了方越不再爱她，才导致母亲突然离世。这时周子欣想拉她起来，她的情绪无处发泄，便偏执的把一切都归咎于周子欣，如果闺蜜没有告诉她交易灵魂的事情，她也就不会跌入这个深渊。

她愤怒地把周子欣的手甩开：“都是你，才导致了这一切。你走开。”

周子欣愣住了：“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是为了……”林小小打断她的话，冷漠的说：“你不要再说了，我恨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走吧。”

周子欣也发火了：“是你自己说的，别怨我。”说罢便转身就走了。

林小小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亲情、爱情、友情，全部都离她而去。她的心痛苦不已，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喉咙发出嘶哑的绝望，泪水顺着脸颊无声的落下来，滴在她雪白的婚纱上。

尾声：

林小小回过头，默默地看着虚拟显示屏上闪动的五个字，看着交易所里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景象。

她走进电梯，按下到一层的按钮，缓缓闭上眼睛，电梯快速上升。

电梯门打开，前台的工作人员起身向她微笑：“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她礼貌的点点头，走出了这座形状如半球的微型建筑。

外头已是黑夜，两侧的路灯开了，橘黄色的灯光柔和的洒在她身上，地面的影子拉得很长。从狭窄的街道往上看，一轮新月横卧在夜空中。街道向前不断延伸，变得越来越窄，最后汇集成一个黑点。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只有林小小的脚步声。

她朝那个黑点走去，缓慢而坚定的。她的脑子里回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事，想着自己的母亲、男友、闺蜜。她失去了他们，但是一点都不觉得悲伤，因为她的灵魂里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

她再也不会悲伤、难过、心痛、流泪了。

想到这，她的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