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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会从白日梦走向噩梦。
——巴恩斯通
昨天，对面单元住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回家的时候正巧遇到，他貌似是要出门。待他走远，空气中还残留着松树林的味道，着实让人好奇。
下午三点钟，我在房里写着稿子，突然听到屋外急促的敲门声，推门一看是对面那人。”有事吗？”我淡淡地问。他有些局促不安，侧过身子指了指他的屋子，说道：“家里停电了，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家的浴室洗个澡？”说着又把卷着的格子衬衫袖子放下来，用袖口擦了额头的汗。我这才发现他身上沾着不知什么颜色的污渍，熟悉的松树林味道钻了过来。
我条件反射的摸了一下鼻子，他更加不好意思了，又道：“我是画画的，身上总有些颜料的味道。”我点点头，拉开家门，招呼他进来，指认浴室位置给他，就回房间继续写稿了。等我写完稿子出来时，他已经洗完回去了，一声招呼也没有，我不禁有些忿忿。不过他好像很忙，或许是忘了吧。
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又有人敲门，打开门就看见他瘦削的身影，半靠在楼梯间的窗户边。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子，伴着些许兴奋的声音，说道：“来我家里参观参观吧，我最近在创作一件很重要的作品。本来我工作时是不许别人旁观的，那些无趣的思想总吵到我。抱歉，我不是说你无趣。”然后就带头回了屋子，我笑了笑，跟在后面。
屋子不那么整洁，但不至于脏乱。盖着布的画架围成一个圆圈，中心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作，有着我不懂的秩序，或许这就是艺术家吧。他穿过画架的间隙，走近中心那幅画，沉沉道:”还不够好，我要创造最完美的艺术。”然后坐下来，右手端起颜料盒，用左手画他那未完成的画，仿佛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完整且纯粹地体验艺术家的神秘生活。“在这样的封闭的空间里，可以诞生了伟大的艺术吗？”我问自己。我蹑着步子走到窗前，在窗沿左前方约莫二十公分的地方挂着一幅惠斯勒的名画《母亲的画像》，左上角还写着小字“Art happens”。是他自己临摹的吧，还不错，我忖度着。继续向左前方走着，我感知到了一种毁灭的痛苦，那是一幅从未见过的画作。我小心翼翼的靠近，左下角隐约浮现一个名字“Arshile Gorky”。
突然，身后响起他略带歉意的声音，“真是抱歉，我都忘了你还在这儿。”我摆摆手，低着头向他走了过去，小心地绕过画作，然后抬起头，问他：“我可以看看这些遮住的画吗？”他点点头，转过身又开始工作，一串充满着不满的声音奔向我,“那些都是残次品，不完美。”
我抬手掀起一块画布，显露出一幅蓝色的画，这是大海。波浪一趟趟冲向海岸，撞在礁石上，水花四溅。画面远处矗立着一片漆黑的悬崖，像个倔强的孩子，背对着我。我向旁边走了几步，掀开第二幅画，还是大海，和悬崖。奇怪，两幅画好像不一样，但是说不上来是在哪里。掀开第三幅，依然是大海和悬崖，有一些异样的感觉。第四幅，第五幅，我突然有些激动，快速地掀开了所有的画作，然后我走到他旁边，视线顺时针转一圈，检查着所有画作。
找到不一样了，我兴奋的差点叫出声来，按捺住心底的悸动，自言自语道：“悬崖的角度不一样，连起来之后好像是在制造什么可怕的东西。不，不能让他造出来。”他转过头来问：“你说什么？”“没，没什么。”我呢喃着，抬脚就向屋外冲去，我要制定一个计划，阻止他造出那个怪兽。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这一整个月我都在思考着拯救计划，从A计划到D计划，从心理上攻克他或是从用物质击垮他，一遍遍修改和重写，终于决定了第一步，那就是先让他招出自己的来历。选了一个周末的晚上，把他拉到酒吧灌醉。在酒精的作用和酒吧气氛的烘托下，他一点点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他缓缓说道：“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自从我妈被逼走了之后，那个男人每个月带不同的女人回家，上次还跟我说，他要结婚了，我把他收藏的画都丢进壁炉里烧了。”他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妈出去以后就疯了，那个男人什么都没给她，过惯了富裕日子的女人，第一个月就把钱花完了，买的全是昂贵的化妆品。那个男人说他过了半辈子一成不变的日子，每天监督着项目进度，什么事都要他拿主意。现在要开始享受生活，还信誓旦旦的说,他花着自己挣的钱，除了每个月的抚养费，一分也不给我们。”
说到这里，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道：“之后都是我打着零工养着我们母子俩，就这样过了两年，我妈急性病发作，终于解脱了，那个男人连葬礼都没有来参加。”说完这些，他喝着酒，不再言语。
回去之后我给工作室的朋友打了个电话，问他缺不缺画手，我认识一个画的不错的。朋友答复说，叫人来试试看。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对门那个人，他眯着眼看着我，嘴巴里蹦出字来,“好”。就这样，我终于让他远离了那个怪兽，计划意料之中的成功。就在他去工作室上班一周的时候，我接到了朋友的投诉电话。“把那个人领回去，再让他呆在这，我们就要关门了。”朋友有些怒不可遏。
晚上时候，我拎着一瓶酒，质问他：“你到底做了什么？”他没有回答，转身回到卧室，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攥着一摞画稿。我打开来一看，大海，又是大海。“你上班的时候都是在画这个？”他似乎有些不满，道：“这是我的理想。”“不，你这是在自己毁掉自己的天赋。”我立即反驳道。“我追求的是完美。”他留下这句话之后就不再理睬我，兀自坐回他的椅子，继续画海。
再一次相见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傍晚，我约他出来。我说：“我送你一套画具和画材吧。”他踌躇了一会，似是下定了决心，认真说道：“我要跳进我画的大海里自杀”。我背靠着座椅，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那认真的眼神吓到我了，让我想起他家里那幅Arshile Gorky的画。
终于，在一个柠檬色的月夜里，我出门时，看到他家的屋门大开着，从楼梯间钻出来一阵风，门上贴着的宣传单脱落了半截，噼啪地拍打着铁门。
我走进他的屋子，顺手关上门，对着屋内喊道：“门怎么不关，小心招了贼。”但是，听不到应答声，仔细看去，大量画作散落在地，好像经历了一场骚乱，唯独一幅画安静的立在中央。空气中弥散着熟悉的松树林味，屋内光线有些昏暗，我走了过去，小心避过地上的画作，把额头贴了上去，辨认出那幅铁色般寂寥的大海的画。
他这是终于完成他的完美作品了吗，我默默想着。
突然，悬崖边上出现一个瘦削的身影，朝我挥舞着双手，然后扭头跳进大海，传来“扑通！”的水声，溅起一层白色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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