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中国大地,北部的一个小城。
有个女的大卷发,穿垫肩格子西装,喇叭裤,出门前得把嘴唇抹得猩红。
她不知道黄金的八零年代一去不回了,也不知道这一年的中国发生了特别多大事儿。
她只知道:有种东西在夏天蠢蠢欲动,以一种她不知道的形式出现,这东西,大概叫爱情。
这个女的可能叫阿琪,可能叫阿玲,也可能叫美淑。
我觉得叫她玲玲比较好,因为她特灵气,伶俐,伶牙俐齿。
一九八九年的中国日新月异,新的不断涌出来,旧的渐渐销声匿迹。
玲玲所在的小城来了一批艺术家,说是艺术家,其实就是穷画画的。
玲玲摇摇曳曳的走在路上,一辆拖拉机开过去,上面坐了几个男人女人,玲玲一眼扫过去,刚好跟一个对了眼,那男的长什么样先不说,反正玲玲记住了。
二零一七年的玲玲想起来那天,脸上的褶子更深了。
她对我说:那是个太阳很烈的正午,没有预兆的,他就逃进了我的眼睛里避暑。
那批艺术家在小城里开了美术班,无论男女老少,都能教。
玲玲没怎么上过学,初中还没结束就不读了,她爸托关系把她弄进了一个厂子,她干了没三天就不干了。
当她对她爸说想学画画的时候,对方甩了她一鞋底子。
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儿,有一天她得离开这儿。
后来,玲玲偷偷的去了美术班,她看到那儿的男人女人都跟这个小城不搭调。
她还看到了拖拉机上的那个男人。
他到肩膀的长发,特瘦,微驼背,穿着一件黑色夹克,青筋沟壑的手在画板上划来划去。
男人看到了玲玲,玲玲那天没穿垫肩西装,穿的红点儿连衣裙,他俩就这么对望了很久很久。
玲玲说:有三四年这么久吧,我以为他会走过来跟我讲话,可他没有,我们就这么望着,后来——我就走过去跟他讲话了。
男人应该是叫小贾,半调子艺术家,一只腿不好使,拄着拐走路。
玲玲知道他是瘸子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以后我当你的另一只腿吧。
小贾听到后低着头半晌没吱声,再抬起头的时候,眼泪淌了一脸。
玲玲最喜欢的是晚上的画室,没人了,就她跟小贾。
小贾带了一磁带机,放的都是玲玲没听过的歌,他们就坐在一块儿,抽着同一支烟,很少讲话,可是玲玲觉得这是最好的状态。
小贾是北京过来的,可能回不去了。
玲玲说:那我不走了,我在这儿陪着你。
小贾说:咱俩在一块儿吧,如果你不嫌弃我...
玲玲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就亲了他的嘴。
小城太小了,最怕的就是流言了。
冬天刚来的时候,流言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小孩都知道玲玲跟一个瘸子艺术家谈了恋爱。
玲玲爸抄着家伙去画室的那天晚上,小贾正在教玲玲画罐子。
门被打开后,玲玲爸直愣愣的盯着小贾的腿,家伙硬是没派上用场,大手一甩,拉着玲玲回了家。
玲玲爸对玲玲说:谁都行,他不行,我已经不求你能找个大富大贵的人家了,只要不缺胳膊少腿我就烧高香了。
玲玲第一次跟她爸这么发火,她一拍桌子,吼了一句:谁缺胳膊少腿了?!
她爸没说话,直接把她锁房间里了。
玲玲绝了三天食,第四天的时候,小贾拄着拐来了她家,跪在她家门口,刚下过雪的大地白皑皑,他就跪在那儿,拿了一个白手帕,上面写了一行字,用血写的:一生只爱玲一人。
玲玲爸还是把玲玲放出来了,玲玲看到小贾哇——的一声哭出来,差点晕过去。
小贾对玲玲爸说:我真的很爱玲玲,你就成全我们吧。
玲玲爸抽了根烟,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很多年后玲玲才知道是什么。
“我成全你,谁来成全玲玲。”
那天之后,小贾没再找过玲玲。
玲玲疯了似的去画室,小贾不见。
玲玲站在画室门口哭成了泪人,小贾依然不见。
玲玲指着她爸的鼻子,咬牙切齿的说:我恨你。
她最后一次见小贾是在一九九年,九零年代刚要开始。
她还是去了画室,小贾终于见她了,他就坐在那儿,瘦的更厉害了,头发更长了。
玲玲对我说:我不知道那一天将会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他,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我得紧紧抱住他,怎么也不分开。可是想想,人生哪儿有什么未卜先知啊,我跟他的缘分也就到那儿了。
玲玲走到小贾身边,没坐下,只是握了他的手一下:我要走了,去哪儿不知道,可总比在这儿好。
小贾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说了俩字:保重。
二零零一年,玲玲在南部的一个城市,收到了小贾的信,她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地址,信大概有一本书那么厚,看完信的那个下午,玲玲抽了一盒烟。
信的最后,小贾说:
那天的雪地里,你父亲在我耳边说:我成全你,谁来成全玲玲。
那一刻,我深知自己之前是多么的自私,这一生我都要在小城里苟活,你不一样,你得走出去。
我不值得被成全了。
而你,值得我用一生的爱,去成全。
爱你如初,我的玲玲。
二零一七年的玲玲对我说:零二年的时候我回了趟家,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我跪了下来,父亲老的不成样子,他对我说,小贾已经死了,零一年冬天死的,死的时候身边没一个人,过了一些日子才发现的...父亲还没说完,我就哭得说不出话了。
玲玲没再说话,她不住的用手抹眼泪。
“我啊,这辈子,爱这么一个人,就够了,够了。”
这是玲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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